做一回自己的主人
——陈子昂《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燕太子》
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燕太子
陈子昂
秦王日无道,太子怨亦深。
一闻田光义,匕首赠千金。
其事虽不立,千载为伤心。
当生命的痛楚急于找到爆发的出口,燕太子丹选择了行刺的方式。
在以纷争杀伐为底色的战国时代,燕太子丹是一个脆弱的王孙,同时也是一个悲悯的形象。波谲云诡的乱世,尔虞我诈的时局,令各诸侯国之间存在着微妙而暧昧的关系,为了让对方有所顾忌,投鼠忌器,达成契约的双方常常以对方的王室宗亲作为人质,但即便如此,像丹这样始终生活在“人质”阴影下的太子还是一个特例。早在幼年时,太子丹就被其父燕王喜送到赵国做过人质,尽管这位小太子过的依旧是锦衣玉食的贵胄生活,但唯独缺少的就是自由。在有限的几个玩伴中,太子丹认识了生于赵国后来一统天下的嬴政,彼时,懵懂的太子丹还不知道自己身为政治筹码的意义,只知道在背井离乡的童年有个人能陪着一起玩,就已经是一件无比开心的事情。
太子丹回到燕国时,已是一个富于理想的青年。长期浸淫在压抑的语境下,太子丹渴望自由,更渴望尊严,那段在赵国做人质的岁月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阴影。然而,燕王喜却对送人质乐而不疲,当太子丹征尘未洗,还没来得及看看故国的山水,听听燕地的笙歌,就又在父王的催促下匆匆开始了新的人质之旅。在燕王喜看来,人质就是燕国政治外交的利器,当然,这件利器不是用来穿透对方城门的,而是换得一时苟安的前提。显然,这位自私的父亲忽略了儿子的感受,如果说年少时做人质的太子丹尚未谙世事,那么当太子丹在本可以有一番作为的年龄再次充当人质的角色,就已经无法承受生命的屈辱,更何况,这一次他要面对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童年的玩伴——嬴政。时光流转,昔日寄人篱下的嬴政早已是雄踞一方的霸主,而自己却和当年没有任何两样,还是一个可怜的人质,这是一个巨大的心理落差,在这样一个落差面前,没有人会平静地呼吸;而任何政治外交都只会有永恒的利益,不会有永恒的朋友,昔日的发小早已被彼时的君臣之别所取代,当秦王嬴政冷冷地对这位童年的玩伴划定了一个“天雨粟,马生角”的归期,可怜的太子丹顿觉生命中残存的最后一点尊严被彻底剥夺,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他逃亡回到了燕国。
回到燕国,太子丹一个迫切的念头就是复仇,而他复仇的对象正是剥去自己生命尊严的嬴政。其实,作为人质的心理压抑早已成为太子丹蓄积多年的地下火,而彼时的嬴政更像是一个爆发这种压抑的火山口。他拒绝了太傅鞫武的合纵连横之术,而是选择了一个叫荆轲的剑客,选择了行刺。太子丹对这位勇士的厚遇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他“尊荆轲为上卿,舍上舍,太子日日造问,供太牢异物,间进车骑美女,恣荆轲所欲,以顺适其意。”(《战国策·燕策》)太子丹的这番礼贤下士颇有其祖上燕昭王之风,当年,燕昭王为复国图强,曾高筑黄金台,广纳天下贤士,将燕国带入了最鼎盛的时期。如今,面对衰微的国势,这个逃亡归来的太子已等不得从长计议,他需要一个喷发的出口,更需要一个雪耻的捷径——行刺,也许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冒险,但又何尝不是一次浴火重生呢?
为了保证此次行刺的效果,身为刺客的荆轲向太子丹要了两件东西,一件是燕国的督亢地图,另一件,就是秦国降将樊於期的人头,这是两件叩开秦廷的敲门砖。为了刺秦成功,太子丹满足了这位豪侠的要求,但同时,也提前了他刺秦的时间,一直都以人质形象示人的太子丹太想早日向诸侯们证明自己的价值了。当荆轲携带着用毒药淬炼的匕首在易水之滨与太子丹拱手话别,太子丹猛地从缟素之衣上扯下布条,紧紧扎住自己的额际,太子丹深知,这将是自己人生中的一次重要赌博,从前,自己总是作为赌博的筹码,而此时,这枚昔日的筹码要做一回自己的主人。“有尊严地活着。”这是太子丹站在寒冷的易水岸边重复最多的一句话。
刺秦的结果始终是历代史家们热衷的话题,易水的扁舟没有载来凯旋的勇士,而是带来了一个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的噩耗。慨然赴死的荆轲在被秦兵剁成肉泥的同时,已经成为后世眼中知恩图报的义士,而作为这场赌博的投注者,太子丹面对的则是恼羞成怒的浩荡秦军。又是逃亡,又是一次疲惫的奔袭,但仍存一丝复国之念的太子丹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最后斩杀自己的并不是奔涌而来的秦军,而是燕王喜,那个始终把他当成交易品的父王。鼻息如雷的骏马被一条大河横绝去路,追杀而来的燕国士兵手起刀落,飞溅的头颅便用一片殷红覆盖住了所有的遗憾。燕王喜再次获得一段苟且偷安的时光,但这段时光毕竟短暂,五年之后,燕国还是没有躲过秦军的铁蹄。
司马光曾云:“燕丹不胜一朝之忿以犯虎狼之秦,轻虑浅谋,挑怨速祸,使召公之庙不祀乎忽诸,罪莫大焉!”为天子提供镜鉴的司马光不会知道,“尊严”二字曾经怎样困扰了这位燕国太子的一生,他更不会知道,当年那条成为太子丹生命死地的河流,后来有了一个名字——太子河,这条河直到今天还没有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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