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子密州出猎①
老夫聊发少年狂②。
左牵黄,右擎苍③。
锦帽貂裘④,千骑卷平冈⑤。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⑥。
酒酣胸胆尚开张⑦。
鬓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⑧?
会挽雕弓如满月⑨,西北望,射天狼⑩。
【注释】
①题一作“猎词”。
②聊:姑且、暂且。狂:此指豪兴。
③黄:黄犬。苍:苍鹰。
④锦帽貂裘:锦缎帽、貂皮裘,极言衣着的精美。
⑤骑(ji):一人一骑的合称。千骑:言随从之多。
⑥亲射虎二名:《三国志·吴志·孙权传》载:建安“二十三年十月,权将如吴,亲乘马射虎于庱亭(今江苏丹阳东)。马为虎所伤,权投以双戟,虎却废。常从张世击以戈,获之。”孙郎:指孙权,这里作者以孙权自比。
⑦胸胆尚开张:胸怀更加开扩,胆气更加豪迈。
⑧持节二句:《史记·张释之冯唐列传》载:汉文帝时,魏尚为云中太守,抵御匈奴颇有战功。但在一次战斗之后,因所报杀敌数字与实际斩首数目不符(多报六人),被“下之吏,削其爵,罚作之”。冯唐以为处分过重,向文帝劝谏,“文帝悦,是日令冯唐持节赦魏尚,复以为云中守。”节:符节,古代使者所执,以为符信。云中:汉郡名,今山西大同一带。
⑨会:当、将要。
⑩天狼:星名。旧说此星主侵掠。《楚辞·九歌·东君》:“举长矢兮射天狼。”这里天狼指宋王朝西北方向的敌国西夏与辽。
【评析】
这首《江城子·密州出猎》,作于宋神宗熙宁八年的十月,苏轼在密州任上。这一年的四月和五月,密州连续遭到旱蝗之灾,苏轼曾两次到城南二十里的常山神庙祭祷。后果得雨,灾除,乃修新神庙。十月庙成,苏轼又到庙中祭谢,归途中与同官梅户曹会猎于铁沟。作有《祭常山回小猎》、《和梅户曹会猎铁沟》两首诗,以及这首《密州出猎》词。诗人在词中通过描写会猎的激动人心的场景,抒发了他渴望驰骋疆场、杀敌戍边、报效国家的豪情壮志,全词写得慷慨激昂,充满了豪迈英雄之气。
“老夫聊发少年狂”,这一句起得很突兀,一开始就写出了一种气氛、一种精神。“狂”,指狂放;“少年狂”,是指青年人热情奔放的样子。“老夫”与“少年”对举,正突出了诗人此时此刻的激动。在密州期间,诗人的精神是苦闷的,政治上的失意,年华的虚度,使他常常感到十分抑郁,所以四十岁的人,已有“老夫”之叹。但“会猎”这个特殊的事件、特定的环境,却使诗人激动起来了。他感到自己好像恢复了青春活力,像年轻人一样热情奔放、热血沸腾了!所以他在词中说:我也姑且学学青年人那种狂放的样子吧!“会猎”的描写还没有开始,而诗人的兴奋、激动,像年轻人一般的忘情,已经流溢于字里行间。
接下来:“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写会猎的威武热烈的场面。“左牵黄,右擎苍”,是说左手牵着黄狗,右臂架着苍鹰,去追逐猎物——这真是“少年狂”形象的一个生动的写照!《梁书·张充传》中说:张充少年时,“不持操行,好逸游”,有一次他父亲请假回家,正“值充出猎,左手臂鹰,右手牵狗……”苏轼在词中描写的,也正是这样一个风姿飒爽的少年儿的形象。因为是初冬,猎手们穿着貂鼠裘,戴着锦缎帽,浩浩荡荡的人马,像疾风卷过山冈。风声猎猎,马蹄踏踏,“弄风骄马跑空立,趁兔苍鹰掠地飞”(《祭常山回小猎》),武士们驰骤飞奔、呼喝呐喊,这气势多么雄伟,场面多么壮观!
下面的描写,在这阔大的场面中选择了一个点,镜头集中在一个人身上:这就是诗人自己。他骑在马上,冲在队伍的最前头。他比别的猎手更兴奋、更激动,因为全城的人几乎都赶来,看太守狩猎来了,怎么能辜负大家的盛情呢?为了酬答大家,他要像当年的孙权一样,亲自拉弓射虎给大家看看!要“露一手”了。“亲射虎”这个心理活动,把诗人勃发的豪兴、激荡的情怀,写得须眉毕现、栩栩如生。
词的上阙,描写了出猎时威武壮观的场面和呼啸奔腾的气势,出色地塑造了一个虽自称“老夫”、却有着年轻人的热血和激情的太守的形象。词的下阙,便由描写转入了抒情。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酒精的作用是使人激动起来。豪饮之后,便格外感到胸怀开阔、胆气豪迈。尽管岁月的霜雪已经沾染了他的双鬓,尽管人生的磨难已经使他变得衰老,但是,只要有一颗报国的雄心,只要有一腔男儿的热血,那么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到这一句,作者才吐露出了自己胸中的块垒:朝廷什么时候才会派遣使节,来起用自己担负戍守边疆的重任呢?
诗人在这里,显然是以魏尚自喻。他固然没有像魏尚那样获罪被贬,但他遭到不公正的待遇,长期得不到重用,特别是,他的许身报国的理想难以实现,在这一点上,他和魏尚的命运是相同的。作者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来取喻用典。他渴望朝廷信任自己,能早一天派使臣前来宣招,委以重任,那时候,他就将奔赴疆场,去杀敌报国了!“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我要把雕弓拉得如同满月一样,瞄准西北的方向,直射天狼星呢!作者的豪情,在这里达到了顶点。
关于“射天狼”一语的含义,历来有两种解释,一说指西夏,一说指辽。按辽和西夏是北宋时期在北方与宋王朝对峙的两个最大的敌国。辽为公元916年契丹族领袖耶律阿保机创建,国号契丹,两年后建都皇都(今内蒙古巴林左旗南坡罗城),公元947年改国号辽,改皇都为上京,1125年为金所灭。西夏指公元1038年党项羌人建立的大夏封建政权,都兴庆府(今宁夏银川东南),1227年为蒙古所灭。这两个敌国的军事侵扰,一直是宋王朝北方的严重边患。据史书记载,熙宁三年,西夏大举进攻环、庆二州,四年,陷抚宁诸城;熙宁八年七月,辽主胁迫宋王朝“割地以畀辽”,“凡东西失地七百里”。所以词中的“天狼”一词,很可能是兼指辽和西夏这两个凶恶的敌人,“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一句,表现的正是作者渴望奔赴祖国西、北边疆,杀敌立功、报效国家的壮志豪情。
《江城子·密州出猎》这首词是苏轼的第一首“豪放词”,通过这首词,我们可以明显地看出苏轼词风在密州以后的巨大变化。
从题材上讲,苏词的表现领域空前地扩大了。它完全冲破了晚唐五代以来“词为艳科”的传统观念,把建功立业的理想、杀敌报国的情怀写入词中,使得“词”这种过去只能用来表现儿女私情、生活琐事的抒情诗体,具有了广阔而深刻的社会内容。诗人在词中塑造的这个英姿勃勃、激昂豪迈、充满英雄气的志士形象,在词史上是从未有过的,应当说这是一个划时代的突破。从语言上讲,这首词打破了过去只有“香软”字面才能入词的传统,“一洗绮罗香泽之态”(宋胡寅《题酒边词》),猛力冲刷了五代以来词中的脂粉气。把这首词与诗人同时所作的《祭常山回小猎》一诗稍加比较我们就会发现,作者完全是用写诗的笔力来写词(即所谓“以诗为词”),无论是语言的雄健、气势的奔放,还是感情的激越、格调的高昂,词与诗都如出一辙,从而使词的语言得到了空前的解放。正是这种全新的风格,使苏词能够在宋代文坛上独树一帜,并开创了词史上的“豪放派”。
苏轼在写作此词之后不久,有一封《与鲜于子骏书》,其中说:“……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阙,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写呈取笑。”从这段话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正在有意识地探索一条“无柳七郎(柳永)风味”的“自是一家”的创作道路,对于这种可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的豪放词,作者是颇为自负的。
这里有一个问题需要指出,即过去人们对豪放词每有微词,如将“豪放”说成“粗豪”,甚至说成是“狂呼叫嚣”等等,似乎豪放词至多在题材广阔、笔势雄放等方面值得称道,而在艺术上,则必然是粗糙的、缺乏技巧的,这实在是对豪放词的一种偏见,起码对苏轼的许多豪放词来说,这种评价是不公允的。
即以这首《江城子·密州出猎》而论:此词上片叙事,描写会猎的场景,下片抒情,表达爱国的抱负,而上下两片之间,浑然相接、一气贯穿,意脉极其鲜明。如开头两句:“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是写人物的外在的形象;而下片的“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两句,也是写人物的形象,与上片形成呼应,但同时又是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深入挖掘,突出了人物的内在精神。又如上片写出了“老夫”与“少年”这一对矛盾的概念,下片就有“鬓微霜,又何妨”这样的话作为回答,这种内在的联系是相当清楚的。又比如,“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是写出猎的场面;而“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则是写出征的渴望,这是由出猎联想到了出征、出战。再比如,前面有“亲射虎,看孙郎”一句,把人物写得十分威武生动;结尾则以“西北望,射天狼”作为呼应,不仅使形象更富有神韵,而且内涵也更为广阔和丰富:我们从这前“射”与后“射”的呼应中正可以领悟到,会猎,只是诗人驰骋疆场之前的一次小试身手,越是把出猎写得激动人心,就越能充分地抒写出作者的慷慨报国之心。也就是说,下片的抒情,在上片的叙事中得到了有力的铺垫和烘托。像这种叙事抒情浑然相接,虚实转捩而意脉贯注的结构方法,表现了作者高明的艺术腕力。
清人沈祥龙说:“词换头处谓之过变,须辞意断而仍续,合而仍分;前虚则后实,前实则后虚。过变乃虚实转捩处。”(《论词随笔》,见《词话丛编》第五册)清人刘体仁也说过:“古人多于过变乃言情,然其意已全于上段:若另作头绪,不成章矣。”(《七颂堂词绎》,见《词话丛编》第一册)如果我们把这些话与苏轼此词相对照,我们就不难发现,这首《密州出猎》在艺术上是相当经得住推敲的。由此我们也可以懂得,苏轼的豪放词(至少是其中的很大一部分)并不仅仅是语言“豪放”而已,它在艺术上同样有着精深的追求,不是一句“粗豪”就可以抹煞的。
附《祭常山回小猎》诗全文:
青盖前头点皂旗,黄茅冈下出长围。弄风骄马跑空立,趁兔苍鹰掠地飞。回望白云生翠巘,归来红叶满征衣。圣明若用西凉簿, 白羽犹能效一挥。
注:西凉簿,指晋时西凉州主簿谢艾,虽为儒生却极善用兵。作者这里以谢艾自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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