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命东坡天上词——读苏东坡词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苦命东坡天上词——读苏东坡词

早就想写一点对苏东坡词的欣赏文章,但一直不敢动笔,原因之一是东坡词内在的元神太神奇,太天马行空。它好像不是出自凡人脑袋,好像不受凡尘俗世的任何约束。因此要解读它,达不到相应的高度,就找不到开启宝库的密码或钥匙;原因之二是东坡词内容太丰富,它像一座宝贵的富矿,如果开采和冶炼技术达不到相当的高度,最好别去碰它,否则从轻讲是浪费,确切讲是糟蹋和亵渎;原因之三是东坡词的表现形式有如天上华美的霓彩,可以仰望,可以欣赏,但它不是人间可以描画出来的,它的绚丽华美让人间的色彩都显得暗淡。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赠花卿》杜甫诗)能听到天上乐曲,已是万千之幸,还想注说一番,那绝对是引人发笑的自不量力。但笔者还是想做一回狂人,不敢说读懂,更不敢说得了真髓,只表明是认真读了一下,找到了一点自认为是感觉的东西。

近代学者林语堂先生说东坡是“人间不可无一,难能有二”的巨人,笔者觉得看东坡就像小不点儿看巨人,难得全貌。于是就用自己的办法读东坡词,结果还是读出了一点东坡的豪气、苦涩、柔情、醉意、退意、快意。下面就分别以豪放东坡、苦难东坡、柔情东坡、醉酒东坡、退隐东坡、神仙东坡为小标题欣赏东坡词,体会苏东坡这位巨人的喜、怒、哀、乐。

一、豪放东坡

据俞文豹的《吹剑录》说:“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七(柳永)?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念奴娇·赤壁怀古》恐怕是东坡,也是中国词坛第一豪放词。近景是滚滚奔腾、激荡千里的长江。远景是绵延起伏、逶迤茫茫、与天相接的万水千山。人物是风流倜傥、儒雅潇洒,胸中有雄兵百万的东吴名将、少年英雄周公瑾和倾城倾国的美女小乔,以及没有点出名的曹操、刘备、诸葛亮、孙权等。事件是浪漫的美女配英雄的天作之合,是羽扇纶巾的周瑜谈笑间使曹操几十万大军灰飞烟灭,创造了战争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奇迹。感想是历史上惊天动地的战争场面和众多的豪杰人物都烟消云散了,但是如画的江山今日依旧。多情的东坡神游故国,恍如梦中,不禁自笑早生华发,于是发出千古一叹:“人生如梦!”这首词空间之广阔,时间之悠久深远,人物之惊天动地,历史事件之影响重大以及作者的感慨都堪称一绝。通篇大笔挥洒,气势磅礴,格调雄浑,高唱入云,境界之宏大是前所未有的。尤其可贵的是作者写这首词的时候年四十五岁,以戴罪之身谪居黄州(今湖北黄冈),虽有心报国却壮志难酬,人生之路处在低谷。人得意时唱高调容易,失意时显大气困难。

与“大江东去”同样豪放的是《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古人评:“中秋词自东坡《水调歌头》一出,余词尽废。”(《苕溪渔隐丛话》,胡仔)这首词通篇吟咏月亮,却处处关合人事感受,主题在出世入世的抉择上深自徘徊。东坡有胆气而且率直,三十五岁就在朝廷任太常博士,摄开封府推官,王安石推行新法,东坡政见不同,上书力言新法之弊,不但批评王安石,而且直接批评神宗皇帝,这篇《上皇帝书》最末一段这样写道:“臣之狂愚。非独今日,陛下容之久矣,岂其容之于始而不赦之于终。侍此而言,所以不俱。臣之所惧者,讥刺既众,怨仇实多,必将诋臣之深文,中臣以危法,使陛下虽欲赦臣而不可得,岂不殆哉!死亡不辞,但恐天下以臣为戒,无复言者。是以思之经月,夜以继昼,表成复毁,至于再三。”朝廷政治斗争的激烈,相关官员面临的险恶处境,由此可见一斑。这也是这个时期苏东坡自请外放,到地方任职,避开激烈政治斗争的旋涡,是一种不得已的自保之策。写这首词的时候,东坡四十岁,离开京城已有五年,在杭州通判的职位上三年多,又调知密州(今山东诸城),所以词的开篇“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几句,既是在问天,更是在问朝廷:什么时候才能朝政英明、政通人和,我这外放多年的官员久违了,不知京城上下,近来如何?回想当年的京官生涯,至今仍胆战心惊,“高处不胜寒”,实在是有感而发,大有深意。但是东坡深知入世不易,出世更难。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就如月亮的阴晴圆缺一般,是自然之理,应处之泰然。最末两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表达了人类的一个共同愿望,祝愿所有的人共享美好,也表现了作者健康而积极的心态。这首词给人感觉是一位智者的人生喟叹,具有浓厚深远的哲学意味,古人今人,男女老少,得意失意都能够产生共鸣。晏殊“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重水阔知何处”(《蝶恋花》)。同是写离愁别恨,与深婉含蓄的晏词比,苏词更显大气豪宕。

下面这首词是东坡词中最愤世嫉俗又大气狂放的作品。

满庭芳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趁闲身未老,须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这首词写于何时,据有关专家称已不可考。但从表现的内容和抒发的感情看,应该是在其受过重大挫折之后。词作上片由讽世到愤世,下片由自叹到自适。东坡出生在一个很富裕的文人家庭,从小受到良好教育,二十岁参加科考进士及第,从此步入官场,一辈子从政。但是在所经历的神宗、哲宗、徽宗三朝皇帝手下,何止三起三落,做过京官,放过外任,蹲过监狱,受过软禁,在激烈的党派斗争中屡遭打击,一贬再贬。从仕途的角度上看,他不是一个很成功的官,但从内心来讲,他又有强烈的用世精神,希望“致君尧舜”,可以说他的精神世界一辈子都在受着这一矛盾的煎熬。词“开头三句”,以议论发端,用艺术形象辛辣地讽刺世俗对名利的追逐。“蜗角虚名,蝇头微利”八个字把世俗苦苦追求的名利,小化、虚化、丑化。蜗角之利,典出《庄子·则阳》:梁国的贤士戴晋人向时任魏国宰相的惠施讲故事:蜗牛的左角有个国家叫触氏,蜗牛的右角有个国家叫蛮氏,常相互为争夺国土而争战,死亡数万甲兵,追逐败北的十五天才回军。庄子用这个寓言讥讽战国时代君主的互相征伐。东坡用这三句话来奚落追名逐利的世俗行为。“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这里的“事”,反映名利得失之事,说的是名利得失自有因缘,得者未必是强,失者未必是弱,当事者无须过分在意。《老子》有言:“木强则折。”“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这就是柔弱胜刚强的道理。“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倒是趁现在多有闲暇且年岁未老,不妨率性而行,做些高兴做的事,反正人生百年,就是一天一醉,也不过是三万六千场,君不知,醉中不省人事就可以远祸而全身。一个用沉醉解除痛苦,满怀悲愤却无言抗争的词人形象呼之欲出。“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想去想来,人生能有多长,可是至今却经历了许许多多的风雨坎坷,又有多少好事呢?所以“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不必太过认真,老是无休止地说短论长。“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以前说的,如候虫时鸟,不过自鸣而已,何足损益,倒是今天应该倍加珍惜并充分享受造物主赐予的清风晧月,无际的苔茵,高张的云幕,莫辜负了美丽江南,千种美酒,美妙的《满庭芳》词曲。词曲在快乐的高唱中结束,使人感到词人情绪变得豁达开朗,完全超越了世俗功利,在新的精神平衡点上找到了人生的至乐。当然也有人评价这篇作品过于消极。

下面两首送别词也很能显出东坡的豪气。

临江仙·送钱穆父

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惆怅孤帆连夜发,送行淡月微云。樽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鹊桥仙·七夕送陈令举

缑山仙子,高情云渺,不学痴牛女。凤箫声断月明中,举手谢时人欲去。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前一首写于杭州知州任上,东坡时年五十四岁。钱穆父是东坡好友,曾一同在朝为官,后同样因政见不同的原因被言官所攻,出地方做官。词的前两句“一别都门三改火,天涯踏尽红尘”是说上次咱们都门帐饮,至今算来已有三年,之间穆父兄奔走于京城吴越之间,先是出知越洲(今浙江绍兴市),现在又要徙知瀛洲(今河北省河间),真可谓踏尽天涯红尘。“依然一笑作春温”咱们分别虽久,但兄弟情谊更深,相见如春风入怀。“无波真古井,有节是秋筠”,两句套用白居易的《赠元稹》诗句“无波古井水,有节秋竹竿”。意思是咱们在朝时好议论政事,往往被人攻击,现在自请外放,攻击我们的人也就无由兴风作浪了,一似古井无波般平静,更可贵的是穆父兄保持气节,在知越州任上的政绩为天下先。“无波真古井”的另一层意思是说自己出知杭州也是为了息波澜,存名节。他在《乞郡札子》中说:“欲依违苟且,雷同众人,则内愧本心,上负明主,若不改其操,知无不言,则怨仇交攻,不死即废。”(《东坡奏议集》卷五)现在以道自守,缄口不言,似古井无波。下片前两句说由于规定的到任期限很紧,惆怅的孤帆不得不连夜起航,茫茫暗夜中分别,送行的也就只能是淡月微云了。穆父初为京官,后知开封,再知越州,现在又被派往瀛洲,所去之处一地更比一地边远蛮荒,尤其现在要去的地方因旱灾赤地千里,水灾遍地洪流,地震墙倒屋塌,心情当然很忧郁。此情此景虽非专为人设,东坡写出,可见其多么善解人意。到此作者笔锋一转,曲调由低沉变为高亢,“樽前不用翠眉颦。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咱们的送行酒席上用不着歌伎悲悲戚戚珠泪涟涟。岂不闻李白之言:“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既然大家都不过是天地间的匆匆过客,那么又何必计较眼前的聚散和东西南北的分离呢?

后一首《鹊桥仙·七夕送陈令举》写的是东坡与几位朋友欢会,之后写词与陈令举赠别。开头三句“缑山仙子,高情云渺,不学痴牛女”,缑山,在今河南省偃师县。缑山仙子是指王子乔,因为他在缑山乘白鹤仙去,由凡而仙,所以是“高情云渺”,不像痴情的牛郎织女,傻乎乎地由仙而凡。“凤箫声断月明中,举手谢时人欲去。”说王子乔善吹笙,作凤凰鸣,闲游山间,被道士指引上嵩高山,三十多年后在缑山远远地举手与家人告别而去。东坡借这个神话故事,称颂一种超尘拔俗,不为儿女柔情所羁绊的飘逸旷达襟怀。下片开头“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三句,仍然借牛郎织女的故事:据说天河与地上的大海相通,年年有木筏定期往来,有一位好奇的探险家多带干粮乘筏而去,漂了十多天到一处城郭,见织布女和牵牛郎,便问牵牛郎这是何处,牵牛郎说你可以回去问某某人。探险家回来一问,某某人说某年某月某日有客星犯牵牛座,掐指一算,正是冒险家到天河之时,这个美丽的传说今天讲起来仍然感觉到天风海雨的清新缥缈。末尾“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三句,写朋友相逢,尽欢而醉,是一种缘分,可是没有不散的宴席,人生聚散如风雨飘摇没有固定数,不知明日又飘然何处?这里又发出无限感慨。这首词套用缠绵悱恻的牛郎织女故事,表达的却是对缑山仙子王子乔超凡入仙、高情云渺的赞叹。也同时以此劝慰朋友。陆游在《跋东坡七夕词后》说:“昔人作七夕诗,率不免有声势浩大珠栊绮疏惜别之意,惟东坡此篇居然是星汉上语,歌之曲终,觉天风海雨逼人。”这话成了此词的千古定评。

东坡最是性情中人,交友甚多,席间多有酬唱,他常以乐观超然的词曲影响友人。如《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当时东坡以罪官名义安置黄州,与时任鄂州知州(今武汉市武昌)的朱寿昌隔江相望。东坡说“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很赞赏朱寿昌在四川阆州为官的政绩,二人交谊颇厚。东坡在这首词中说:“《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江表传》这本书今已失传,据裴松之注《三国志》所引,知道这本书多记三国中吴国之事。狂处士指三国时忠于汉室的大臣祢衡。祢衡因顶撞曹操,被曹冷落折辱,于是当庭大骂曹操,曹不愿承担杀人之名,故意把他使往荆州刘表处,刘表又把他转送到江夏太守黄祖那里。在酒桌上祢衡讥笑黄祖是“庙中神像,只受香火不灵验”,于是被黄祖杀害。东坡用此典故的意思是劝朱寿昌休读《江表传》这样的书,更不要学狂士祢衡恃才傲物,目空一切,以免招致杀身之祸。七八百年前埋葬祢衡的鹦鹉洲早已茫茫苍苍,苇花萧瑟,杀害祢衡的曹公黄祖不知漂浮到哪里去了,可笑当年祢衡还和他们争什么事,招灾惹祸,太不值得。东坡我真心地希望使君您超然于风高浪急的政治旋涡之外,像谪仙人李白、崔颢大气飘然,不在人事纷争中纠缠,写出流传千古的诗篇。在另一首《归朝欢·和苏坚伯固》的词中,东坡一方面感叹自己五十多年的光阴如飞梭空掷,匆匆而过,如“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孟子·万章下》)。大半辈子宦海沉浮,东奔西走,如孔子逃离齐国,途中淘米烧饭,但不等把米淘完下锅,为躲避追杀,赶紧把米滤干带走。东坡用孔子接淅而行的典故,说自己“此生常接淅”,是极言自己处境险恶。但是不管怎样,东坡还是与老友苏坚共勉:“灵均去后楚山空,澧阳兰芷无颜色。君才如梦得,武陵更在西南极。《竹枝词》、莫徭新唱,谁谓古今隔。”意思是光并日月的先贤屈原自沉汨罗江之后,西楚大地仿佛缺失了灵气,沅芷澧兰,这些散发着屈原人格光辉的香草,也随着伟人的逝去而憔悴无华了。您苏坚大人的才气,比之当年在贬所四川奉节用当地曲调创作出《竹枝词》的刘禹锡不相上下,相信您一定会在新的任所澧阳这个地方,用当地瑶族的曲调,谱写出新的作品,与先贤屈原、刘禹锡古今唱和辉映。

笔者感觉东坡和屈原确有类似之处,都是“天使失落人间,傻子误入官场”。政治低能,命途多舛。像有人说的:人在屡受打击之后,难免走极端,不在放荡中变坏,就在压抑中变态。但二人最可贵之处在于,他们都把一生的不圆满转换成了创造圆满审美人生的宝贵素材,转换成了在精神上超越苦难现实、超越内心惶恐悲苦的动力。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说:“故以宋词比唐诗,则东坡似太白。”笔者以为这话说得有感觉。二人都曾胸怀大志,李白要:“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志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代寿山孟少府移文》)东坡要“致君尧舜”,要皇帝“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实现国强民富。二人都是少年大才,自评和人评都很高,李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东坡说自己“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李白初到长安时,时任太子宾客的贺知章一见大呼曰:“此天上谪仙人也!”曾任龙图阁学士的大文人、号称醉翁的欧阳修说:“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与梅圣俞书》)又说东坡:“学问通博,资识明敏,文采灿然,论议蜂出。”(《举苏轼应制科状》)二人都曾为朝官,但都未得志。李白曾被玄宗皇帝命他供奉翰林,但实际不过希望他做一个歌功颂德的御用文人。李白不甘受约束,诗酒放纵,杜甫说他:“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在玄宗皇帝命其作诗时,戏侮宰相杨国忠磨墨,内廷总管高力士脱鞋,在自认为是“群沙秽明珠,众草凌孤芳”的艰难环境中,做了三年京官,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之后主动要求离开朝廷。苏东坡也是身为京官,因政见不同自请外放。二人都遭受过牢狱之灾,都是暮年遇赦后病死。二人在入世为官遭受打击之后,都用退一步海阔天空的道家思想自我安慰,放情山水。李白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中唱道:“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感觉他们有失望痛苦,有牢骚发泄,却从不绝望,总能“给人指出向上一路”。尤其是作品中显示出的大气磅礴,特别使人振奋,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还”和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如出一辙。

东坡的豪气,表现在能从常人很在意的利害得失中超脱出来,自我排解失意的无奈和酸楚。以下几首词都有这个特点。

望江南·超然台作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这首词作于知密州任上第二年,东坡时年三十九岁。他修复了一座残破的楼台,经常同宾客们在上面饮酒赋诗,抒发情怀,其弟苏辙为此台取名“超然”,东坡很欣喜此台此名,不但作了这首词,还写了一篇《超然台记》,尽情地表达其超然物外、无往不乐的思想。他在这篇记文中说:“余自钱塘移守胶西,释舟楫之安,而服车马之劳;去雕墙之美,而庇采椽之居;背湖山之观,而适桑麻之野,始至之日,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而斋厨索然,日食杞菊,人固疑予之不乐也。处之期年,而貌加丰,发之白者,日以反黑。予既乐其风俗之淳,而其吏民亦安予之拙也。”东坡说自己“糟啜离,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又说“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予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

词的上片写登台所见的暮春之景:风强柳斜,春水春花和烟雨笼罩着的万户千家,读后使人猜想诗人能见好景,必有好心情。下片写情,是由上片的景引发的。“寒食后,酒醒却咨嗟”,点明时间,寒食节在清明前两日,相传这个节日为纪念介子推。《东周列国演义》有“子推守志焚绵上”。说的是春秋时晋公子重耳流亡他乡,穷困潦倒。重耳门下从亡者介子推跟随十九年,曾割下自己大腿上的肉给重耳充饥。而当重耳复国为君时,大宴群臣论功行赏却不见子推,原来介子推已经携母来绵山隐居。晋文公亲临绵山寻访,数日不得,一时心急,命人放火烧山,迫其出来,子推终不肯出,与母相拥被烧死在一棵枯柳下。这日是四月五日清明,从此每逢清明便禁火三日,门头插柳以示纪念。寒食要禁火三天,之后重新点火,称为“新火”。这时正值清明节,应归乡扫墓,但是本是西南人,常作东南行的东坡却身不由己,无奈地把浓浓的乡思化作一声嗟叹:“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休对”、“且将”,这是很勉强、很无奈的自我排解之法,但很管用,东坡已从感情低谷中走出。新火试新茶是一个新的开端,新的生活开始了。“诗酒趁年华”,照应开篇的“春未老”,作者在此表达出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超然物外,“诗酒”指代快乐地享受生活,“年华”指好时光,还是快乐地享受眼前的大好时光吧!

与这篇词相类似的,是他在七年之后,在经历了牢狱之灾,在贬所黄州写的《水调歌头·黄州快哉亭赠张偓佺》:

落日绣帘卷,亭下水连空。知君为我新作,窗户湿青红。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

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忽然浪起,掀舞一叶白头翁。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

词的开头两句,实笔描绘在晚霞映照下,微风吹卷着亭铁丝锦绣的窗帘,亭下江水与碧空相接这样一幅优美图景。“知君为我新作”两句,点明亭子主人与作者的亲切关系,作者知道这是张偓佺特意为接待自己而建这座亭子,连亭台窗户上涂抹的油漆都还新鲜未干,一个“湿”字,颇为传神。“长记平山堂上”五句,东坡用“长记”二字唤起对扬州平山堂的美好回忆:平山堂歪枕着空濛的江南烟雨,远处江天一色中,似乎看得见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鸿雁在孤单地上下翻飞。自己十分敬重的老师欧阳修,自号“醉翁”,在其作品《朝中措》中云:“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词人把快哉亭与平山堂融为一体,说站在快哉亭上也如站在平山堂一般,在天清气朗时,也能领略到时隐时现、若有若无、空濛缥缈的山光水色。对此,东坡胞弟苏辙所写《黄州快哉亭记》有十分精彩的描述,此不赘言。下片“一千顷,都镜净,倒碧峰”三句,写眼前一望无际、开阔澄明的江面,碧绿的山峰倒映在清澈见底的江水中,是一幅平静、优美、动人的山水画。“忽然浪起”两句,写一阵大风,来得很突然,刚才静如处子的江面一瞬间倏忽变化,波浪汹涌,更惊心动魄的是一位白头渔翁驾一叶小舟,在狂风巨浪中掀舞。“堪笑兰台公子”三句引出战国时代楚国兰台令宋玉的一个故事:宋玉等人陪楚襄王游兰台之宫,大风忽至,襄王披襟当风说:“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宋玉说:“此独大王之风耳。庶人安得而共之。”襄王不解,宋玉进一步说明:大王之风经过芳草园林,带着香气,所以清凉舒服,解酒治病,称为“雄风”。庶人之风,起于穷巷破屋之间,一路挟带污秽腐浊之气,使人精神不振,生病造热,称为“雌风”。这本来是宋玉讽刺襄王之言,东坡明知却故意一本正经地挑剔宋玉“未解庄生天籁”,《庄子·齐物论》有人籁、地籁、天籁的议论解释,有关于风的解释。说大地发出的气,叫做风。人籁是人吹竹箫发出的乐声;地籁是风吹地上各种窍孔发出的和声。风既然是大地流动的气,把它人为地分为雌雄不是很可笑吗?“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浩然气”典出《孟子·公孙丑上》:“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东坡嘲笑宋玉不过是借题发挥,他似乎从老渔翁在风口浪尖上的搏斗上悟出做人的道理,悟出如何面对挫折不幸:只要胸中有“浩然气”,有正气和节操,刚直不阿,坦然自适,那么面对任何困境都能处之泰然,面对不顺就如同面对“千里快哉风”一般舒适惬意。这是何等豪迈的气概!

东坡小欧阳修三十一岁,自然是后辈,但二人关系十分密切,东坡在欧阳公门下受教十六年,在政治思想、文化修养、性格脾气、生活情趣等多方面受影响很大。欧阳公对东坡也很器重,说“我老将休,付子斯文”。公元1071年,东坡三十六岁,在杭州通判任上,曾专门到颍州拜见已经退休的欧阳公,师生欢宴之时,东坡即兴作诗《陪欧阳公宴西湖》:“谓公方壮须似雪,谓公已老光浮颊。朅来湖上饮美酒,醉后剧谈犹激烈。”谁知次年欧阳公就仙逝了。东坡得此噩耗,洒泪写下祭文:“上为天下恸,恸赤子无所仰庇;下以哭其私,虽不肖而承师教。”公元1079年,东坡自徐州移知湖州,途经扬州时,朋友设宴于平山堂。东坡见平山堂墙壁上仍有醉翁手迹《朝中措·送刘仲原甫出守维扬》:“平山栏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行乐直须年少,樽前看取衰翁。”不禁触景生情,席间作词《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

词的上片写到平山堂瞻仰欧词手迹生发感慨。东坡从1071年离京任杭州通判到写这首词的1079年,九年中三次到平山堂,第一次有欧阳公在,之后就变成了凭吊,先生教导和嘱托音容历历在目,可自己官场落拓,游宦南北,“狂谋谬算百不遂,惟有霜鬓来如期”。不知不觉已四十四岁了,半生转瞬即逝。不见恩师已将近十年,只有墙壁上先生词作的手迹似乎向后人昭示着先生仿佛没有离开大家,这不,龙蛇飞动的字迹,表现出无穷的灵性和永恒的生命。词的下片继续发挥这种感慨。“文章太守”是欧阳公自谓之语,却不虚夸。欧阳公是北宋中叶文坛的领袖,他在散文、诗、词、史传等方面都有很高成就,是宋代古文运动的旗手。尤其可贵的是作为谏官,作为礼部侍郎兼翰林侍读学士多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宋史》称他“平生与人尽言无所隐”。写了大量奏折,“对内政外交,无不极谏,现存于《奏议集》中知谏院时的奏疏多达十卷”(《中国通史》十二卷白寿彝总主编)。同时欧阳公谆谆教导弟子:“我所谓文,必以道俱。见利而迁,则非我徒。”“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言纳说为忠。”这些教导如春风化雨,化育士林。有什么样的老师就有什么样的学生,史书上说苏轼为人,也同欧阳修有些相似。东坡在他的《思堂记》中说自己:“余,天下之无思虑者也。遇事则发,不暇思也。未发而思之则未至,已发而思之则无及,以此终身不知所思。言发于心,而冲余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老师欧阳公直言敢谏,所以树敌太多,屡遭贬谪,学生东坡谨承师命,坚守儒道,也是一辈子坎坷。看来学问应直率,从政宜平和。“仍歌杨柳春风”有两层含义,表面是指席间官妓仍演唱欧词“手种堂前垂柳,别来几度春风”,另一层含义是先生泉下有知,请自放心,您春风化雨的教导,学生已铭记在心。最后两句“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是梦”,是从白居易“百年随手过,万事转头空”(白居易《自咏》)化来的。白诗的意思是人生百年,随手即过;世间万事,转头已空。东坡的词意则更进一步:不要说万事转头空,其实未转头时早已空。“梦”就是空的意思。东坡一生深受佛教影响,佛典《维摩经》云:世间万物,一律性空。东坡这样写,恐怕一方面深感为官二十多年的种种遭遇,另一方面是否也预感到几个月之后即将降临头上的牢狱之灾。既然如此步步惊险,唉!真是进不如退,有不如无,色不如空。

东坡的《八声甘州·寄参寥子》是一首被词学家夸为气象雄杰的大气好词:

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不用思量古今,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记取西湖西畔,正春山好处,空翠烟霏。算诗人相得,如我与君稀。约它年、东还海道,愿谢公雅志莫相违。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

东坡写这阕词的时候已经五十六岁,从杭州知府任上升调翰林学士,按说应该欣喜,但是给人感觉这首词大气平稳,有了悟人生之后的深沉感慨。

词开头两句:“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可谓劈头突兀而起,给人展开一幅海江万里,风卷潮涌的壮阔景象,潮起潮落之景本是自然规律,但是东坡却把它人格化,来为有情去是无情。钱塘江大潮虽然汹涌壮阔,但一年也没有几天,更多时间的潮水是被无情风送走了。这就暗合了离杭州前三天,写词寄赠好友参寥,惆怅离别的心境: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潮汐有意,大风无情。后边“问钱塘江上”三句,以“问”字领起,字面理解是东坡与好友参寥在杭州钱塘江上,在西兴浦口(今萧山市以西)多次同观潮景,颇堪纪念。在情感上,斜晖送别情,古人多有咏叹。温庭筠《梦江南》:“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州。”柳永《八声甘州》:“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写思乡。李清照《永遇乐》:“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郎士元《送李遂之越》最末两句:“西兴待潮信,落日满孤舟。”读这些诗词句,使人感到斜阳余晖增添了多少离人的愁苦。不过笔者以为,理解“问钱塘江上,西兴浦口,几度斜晖?”应与前后词意联系起来,在宽广深远处想。这与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之“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诗句中表达的深意是一致的:时间永恒,江山无限,在宏大的自然造化面前,人太渺小,生命太短暂。因此“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古今兴废,如潮起潮落,人生一世,不过如王羲之所言,只是俯仰之间。一转眼物是人非,“向之所欣”,“已为陈迹”。东坡把自己的经历命运放在古今变迁、人事代谢的大背景下了悟,就坦然得多了。“谁似”两句进一步申述己意:东坡老矣!少年没有,现在更没有任何机诈权谋之心,于功名利禄等闲视之,达到了庄子说的却除机心保持真朴。下片前三句写景,是作者与参寥常常偕游观赏、吟诗唱和的地方,从而引出“算诗人相得”两句,点明两人关系莫逆,荣辱相交。结尾六句,用东晋名士宰相谢安的典故。谢安少年大才,声誉很高。青年时朝廷屡召不仕,隐居会稽山与王羲之等文人游山玩水,吟咏诗文。公元360年,四十岁的谢安开始做官,之后越做越大,特别是淝水之战,谢安运筹帷幄,以八万之师战胜前秦苻坚亲率的六十万大军之后,功名之盛,如日中天,主政之后的谢安,更思退隐,在新城造船凿舟,大作航海还乡、退居山水的准备。东坡借此典故表现自己希望不远的将来也要归于山林,到时希望有参寥相伴。这样,即使东坡我如谢安一样归天了,参寥您也不必像谢安的外甥羊昙过西州门,怀念舅舅谢安,悲诵曹子建诗“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恸哭不止。清末词学家郑文焯对此词大为推崇,在其《手批东坡乐府》中评曰:“突兀雪山,卷地而来,真似钱塘江上看潮时,添得此老胸中数万甲兵,是何气象雄且杰!妙在无一字豪宕,无一语险怪,又出以闲逸感喟之情,所谓骨重神寒,不食人间烟火气者,词境至此,观止矣!”

东坡还有一首特别豪壮的词,他自己评价这首词说:“近却颇作小词,虽无柳七郎风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数日前猎于郊外,所获颇多。作得一阙,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这阕词就是《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欲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这阕特别豪壮的词是写东坡知密州时的一次出猎情景及其表现出的气概。词上片开头五句写东坡出猎的景象。出猎,对于东坡这样的大文人来说,估计只是豪兴所致,偶尔为之。“老夫聊发少年狂”,东坡当时四十岁,今天只认为是青壮年。可在东坡而言,少年得志,在官场上却举步维艰,二十年少有长进,甚至被贬离京城越来越远。二十年官场的坎坷岁月,经历者自当言老。这和今天说的“少年老领导”相似。老夫我今天姑且如青年人一般狂放一把,这个“狂”字贯穿全词,东坡骑着高头大马,左手牵着黄色猎犬,右肩上驾着凶猛的猎鹰,从者皆是“锦帽貂裘”打猎的装束,前呼后拥,浩浩荡荡,彩旗猎猎,尘土飞扬,何止千骑卷冈而来。好一幅壮观的出猎场面。“为报”三句,更显出东坡的狂劲儿。“太守”东坡也。他说:快告诉全城的人,跟随我去打猎,看我像三国时的射虎将孙权一样,亲自射杀老虎给你们看。孙权射虎,在风华正茂的少年。曹操曾称赞说:“生子当如孙仲谋。”至此,我们已看到一个意气风发、斗志昂扬的狂飙式的人物形象在千骑奔驰的狩猎大军中凸现出来。这分明是昭示天下,别以为东坡只是一介舞文弄墨的弱小书生,且看,本官骑马射箭,打虎猎鹰也气势非凡。

词的下片,借出猎之题发挥开去,抒发“真我”的东坡胸怀。“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三句,显示出东坡一生的豪情壮志。东坡性情本就豪放不羁,何况“酒酣”之后,那更是狂放难捺,别看我两鬓添了几根白发,那又怎样?这是成熟智慧的标志。廉颇能饭,就大有可用,何况东坡只是四十岁。东坡生活为官的北宋,饱受西边和北边外族的侵略袭扰,朝廷弱小偏安,在战与和之间左右摇摆。东坡虽然与当时主政的王安石政见不同,但在富国强兵、抗击外族这一点上是一致的。作为文人,对战争懂得不多,但是他深知“生民之患”:“今国家所以奉西北二虏者,岁以百万计。奉之者有限,而求之者无厌,此其势必至于战。……臣欲使士大夫尊尚武勇,讲习兵法;庶人之在官者,教以行阵之节;役民之司盗者,授以击刺之术。”(苏轼《教守战》)东坡在多种场合表示希望朝廷委他边任抗击外敌。“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两句,说一个历史故事:汉文帝时云中太守魏尚抗击匈奴有功,但因报功不实,被获罪削职。后来文帝听了冯唐的劝说,派冯唐持节去边城云中赦免魏尚,仍封他为云中太守。东坡借这个典故表明自己希望有朝一日也像边官魏尚一样碰到皇帝派冯唐一样的钦差持节封官,那时候,我会一改书生形象,成为惊天动地的战神:“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一个强壮的战士,挽硬弓如满月,向着来自西北的入侵者,战斗不止。至此,东坡的形象由一个出众的却又带几分戏谑的“少年狂”的形象,跃升为一尊神圣的勇敢抗击外族入侵的战神雕像。面对这尊雕像,所有的人都会肃然起敬。这就是这首词“狂”的神韵所在。

二、苦难东坡

东坡从二十岁进士及第之后一直到逝世,都处于政治失意的境况。其悲剧根源是命运安排的错位。他本是一位情感非常丰富的才子、学者,但却错入政坛,一生处于政治斗争十分尖锐的官场。先是与主政者王安石政见不合,自请外放,1079年(元丰二年)被谏官李定、舒亶、何正臣三人摘出他一些讽刺新法的诗句,加以弹劾,被捕入狱,这就是有名的“乌台”诗案。“乌台”就是御史府,是专门弹劾百官的中央机关。在狱中被残酷折磨,后来神宗皇帝念其书生耿直,才气可用,免其重罪,出狱后贬到黄州(今湖北省黄冈)。1086年哲宗即位,比较欣赏东坡的宣仁太后临朝,司马光当政,东坡又被擢升起用,官至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兼侍读。这是东坡官运的顶峰。但是时间不长,东坡又不同意司马光尽废王安石之法。再次请求外调,出知杭州。此后再入再出。哲宗亲政之后,东坡又被冠以“讽刺先朝”的罪名一贬再贬,最远安置到琼州(今海南省)。一直到了徽宗即位(1100年),才遇赦被召回,但此时东坡已被折腾得五劳七伤,年迈体衰,第二年就病死在常州了。

对如此艰辛的身世,尽管东坡再旷达,再豪放,说不苦那是假话,既然苦,词中就有流露和表达。东坡较早的苦词,如《醉落魄·苏州阊门留别》:

苍颜华发。故山归计何时决!旧交新贵音书绝。惟有佳人,犹作殷勤别。离亭欲去歌声咽,潇潇细雨凉吹颊。泪珠不用罗巾浥。弹在罗衫,图得见时说。

这首词写于1074年,此时东坡三十九岁,仕途上第一次长时间处于低谷,思想长期处于“欲仕不能够,欲隐不忍”的矛盾折磨中,离开京城已经四年多了,几乎是事事不如意。“狂谋谬算百不遂,惟有霜鬓来如期。”(《送安淳秀才失解西归》诗)仕途坎坷的苦闷使得正值盛年的东坡“苍颜华发”,当然这里也有见于陪饮佳人豆蔻年华的美貌而自感老迈。第二句“故山归计何时决”,表达了他在郁郁不得志的情况下,思念故乡之情更为迫切,但是情归情,行归行。“我亦恋薄禄,因循失归休”,所以故山归计久而未决。“旧交新贵”三句,讲词人此时官场落寞,形单影只,旧交疏远了,新掌权的官吏也不答理他,应了那句“穷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的俗语。好在还有一位佳人“犹作殷勤别”,这里把官场的冷酷、同僚的势利与处于社会底层的歌伎的真情留恋作一比较,足见反差,上者贵而不诚,下者贱而有情。这种绵绵情意对这时的东坡是很珍贵的。下片继续写佳人依依惜别的深情。由“殷勤别”到“离亭欲去”意脉紧连,不同的是上片由己及人,下片是由人到己。“多情自古伤离别”,更何况面对的是在自己失意之时依然真情不变的情感知音。歌伎擅唱,情感交流以歌赠别自是当然,但此时二人相对早已泣不成声,未歌先凄咽,一个“咽”字,道尽了佳人海样深情。如此深情也感动了苍天,“潇潇细雨凉吹颊”,细雨潇潇,似乎老天也跟着垂泪,冷风嗖嗖,大地也在哀鸣。“泪珠不用罗巾浥,弹在罗衫,图得见时说”三句用了武则天《如意娘》诗的典故:“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常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东坡对佳人说:你不必用罗巾拭泪,任它洒满罗衫吧!待来日再见时,这泪痕斑斑的罗衫就是我们相思的见证。

东坡最苦的词恐怕是《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首词作于1082年,是东坡出狱之后贬居黄州的第三个年头。

词的上片大意是:夜深人静的定慧院居所,亏缺的月亮挂在稀疏的梧桐枝上,似乎有个人影悄无声息地往来,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缥缥缈缈像孤鸿的影子。下片的大意是:这只孤鸿突然受了惊吓,惊恐不安地回过头来,心头似乎深埋着无尽的恨意,要找一处栖息之地,可是拣尽寒枝都不合适,最后只得无奈地归宿于荒僻寂寞寒冷的沙洲。

这首词共四十四个字,却集中地用了“缺月”、“疏桐”、“漏断”、“幽人”、“缥缈”、“孤鸿”、“惊”、“恨”、“寒枝”、“独”、“寂寞”、“冷”十二个形容苦景悲情的词。使人想到和李清照的悲词之最《声声慢·寻寻觅觅》极为相似,写出了孤寂清冷的气氛和凄惨忧戚的情绪。一个豪放达观的男人发出不幸女人的悲叹,其心底之苦,恐怕已几近崩溃。这时东坡的命运正如他诗中所言:“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狱中寄子由》)

东坡最凄凉的词也许是《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词的上片头两句是沉重低缓的悲凉之音:“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发端的悲声笼罩全词。叹世事如梦,叹人生短促。“新凉”即指中秋。东坡有“凉天佳月即中秋”(《江月·序》)。“几度”是疑问,人生一世到底能过得上几次中秋?这种低回的喟叹,是感叹生命不过瞬间,如太阳照进石壁缝隙,即见即逝。“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两句紧承起句,唱出中秋时节西风飒飒,落叶萧萧。西风凉中透冷,落叶随风飘零,春夏之时绿荫如盖,是转眼间这些生命似乎都枯萎了。失意文人多悲秋,东坡也不能例外,由景及人,四十五岁的东坡眉头鬓发已经染霜,暮年之叹油然而生,当年“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致君尧舜的浩然之气,化作了壮志未酬身先老的悲鸣。

下片“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写的是眼前情景。这使人想起杜甫的诗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杜甫大半生萍踪飘零,特别是战乱使他饱受摧残,艰难的生活折磨得诗人过早地苍颜华发,生计潦倒,连最低生活标准的浊酒劣酒也无以为继。东坡这里说“酒贱”不如说是人贱,人倒霉了,当年盈门的宾客避之不及,门庭冷落的东坡深感世态的炎凉。“月明”二字既写中秋明月的实景,也象征词人美好的理想和高洁的人格,不愿随波逐流的他既不被新派容忍,也不为旧派接纳,这就是月明云遮,才高人妒,功大遭毁,忠而见谤。在浮云与明月的矛盾中,银辉铺满大地何其艰难。最后两句“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独在异乡为异客”的东坡,中秋佳节倍思亲,但是朋友冷落,家人远隔,朝廷加罪,同僚不举。沦落天涯、只身飘零的东坡感到了深深的孤独,抬起酒杯凄然北望,里面有念远怀人的无限情思,也是爱国忠君的浓厚感情,当然还有不被理解,甚至被无情罪责的无可奈何。

《江城子·别徐州》是东坡大兴“天涯倦客”之叹的词:

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携手佳人和泪折残红。为问东风余几许?春纵在,与谁同!隋堤三月水溶溶。背归鸿,去吴中。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

民间有句话叫“树挪死,人挪活”,讲的是人在一个地方待长了,容易有惰性,脑子也可能降低了对新事物的敏感,换一个新环境能激活潜在的体能和心智。当官的异地为官,几年一换地方,避免形成主政者不能接受的政治圈子和利益集团。但是东坡四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从京城到地方三进三出,前后到过十多个地方任职。每一次出都是因政见不同而不得不出。近二十次的官位调整,多数是平移或降职,所去地方往往越走越边远,越走越穷困,东坡成了政治集团互相倾轧的牺牲品,饱尝了宦海飘零、“天涯倦客”的苦楚。他在《醉落魄》词中有“人生到处萍漂泊”、“天涯同是伤沦落”的感慨。在《永遇乐·明月如霜》中又再兴“天涯倦客”之叹。

东坡在知徐州一年多之后调往湖州,这首词就是在离开徐州赶赴湖州途中写的。故曰“别徐州”。词作开篇第一句就大发感慨:“天涯流落思无穷”,“天涯流落”是对自己几上几下、四海流落的概括,“思无穷”是说常处在矛盾苦恼之中,欲言不能,欲罢不忍,通过痛苦的思想斗争,说出来之后又往往招灾惹祸,于是又生发出许多想法。在这没完没了的迁移漂泊中,结交的许多同僚朋友总是“既相逢,却匆匆”,处成朋友相见恨晚,但时间不长又不得不匆匆别离。相逢的喜悦与分别的痛苦转换得太快,让人无法接受。“携手佳人”以下六句,是写词人最后依依惜别之际最催人泪下的一幕。词人没有正面写隆重热闹的官方别宴,没有写官员友人的应酬祝贺,因为这些都是官场的既定程序,是场面上的客套。词人摄取了一个彩色镜头:别宴上的“佳人”、“和泪折残红”,与词人“执手相看泪眼”。这佳人泪水与晚春残红相映,残红溅泪,爱恨缠绵之至,这是多么动情的一幕。东坡此时只觉得“玉觞无味,中有佳人千点泪”(《减字木兰花·彭门留别》,东坡)。词人由残红想到残春,所以设问东风还有几许?这美好的春光所剩不多了,但是即便春光美丽常在,离开此情此景,我又与谁同享呢?无人分享那又有什么意思呢?这和柳永“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雨霖铃·寒蝉凄切》)是一样的缠绵哀婉。

下片“隋堤”句,是写词人离开徐州到湖州就任途中所见之景。东坡有诗曰:“古汴从西来,迎我向南京。东流入淮泗,送我东南行。”(《罢徐州往南京马上走笔寄子由五首》)东坡是由汴河水路离开徐州的。汴河,隋朝所开,西入黄河,南至江淮,是北宋沟通京师开封与江淮的交通大动脉。河埂筑堤,俗称隋堤。晚春三月,绿波溶溶,自是美好景致。可是词人面对美景,却没有好心情,为什么?因为“背归鸿,去吴中”,天气转暖,鸿雁北归,可东坡却与之相反而行,离开徐州热土,南去吴中湖州。据说东坡离徐州时,市民攀辕挽留,满城哭声,比家乡人还动情。感情的形成和交流往往是双向的,东坡亦对徐州恋恋不舍,当做第二故乡,所以自叹身不如雁,可以自由选择。“回首彭城,清泗与淮通。”“彭城”即徐州城,清澈的泗水由西北而东南,经徐州缓缓向着淮水流去。这显然是词人途中频频回首,由泗水触景生情,更想念徐州。由泗水的清澈想到自己人品的清白高洁,可是清澈的泗水流到淮水难免浑浊,清而易染,人格高洁的东坡自然要成为政敌的攻击对象。“欲寄相思千点泪,流不到,楚江东。”东坡希望脉脉含情的泗水,把自己相思的无尽眼泪一起流寄徐州,无奈楚江(泗水)东流,难寄相思,词人深沉的情感无以寄托,自然倍加惆怅伤感。

《贺新郎·乳燕飞华屋》,是东坡词中类似屈原以香草美人自比,悲叹命途多舛的词篇。

乳燕飞华屋,悄无人、桐阴转午,晚凉新浴。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渐困倚、孤眠清熟。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石榴半吐红巾蹙,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又恐被,西风惊绿。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共粉泪、两簌簌。

似乎是从屈原开始,喜欢用香草鲜花来比喻自我的身份、品格、人格形象的高尚高贵,《离骚》中就有很多,如江离、鲜芷、秋兰、蕙草、木兰、申椒、菌桂、杜衡、留夷、揭车、荃草、芙蓉、琼枝等。东坡也如屈原般浪漫,多次用香草美人自比,这首词用的就是这种手法。

上片开头四句,词人别具匠心,用一只可爱的乳燕引路,把我们带进一座深深庭院,这里清幽雅静,浓浓的桐荫遮挡吸收了夏日午间的炎热,在这样的环境中,镜头徐徐推出一位刚出浴的美人。这位美人“手弄生绡白团扇,扇手一时似玉”。“生绡白团扇”是用生丝织成的绸子绷出的圆形扇子。词人把美人握扇的手拉了一个特写镜头:玉手洁白圆润、肤如凝脂,握着“生绡白团扇”。有人说蒙娜丽莎的那双手够人看一辈子,研究一辈子,可是笔者认为东坡描绘的这只手更美妙,使人有更多的想象空间。“渐困倚、孤眠清熟。”炎炎夏日,太阳转午,又刚刚洗浴,美人自然困倦,于是孤单娴静地进入睡眠。“帘外谁来推绣户?枉教人梦断瑶台曲。又却是、风敲竹。”外表看,美人在安静地睡眠,可她的心思却不甘庭院深深的寂寞,朦胧中仿佛有人推开她闺房的珠帘绣户,款款地引导她来到了天上的仙宫瑶台,见她想见的人,这使她兴奋激动。可是这幸福的梦境莫明其妙地中断了,惊醒后听到的还是那风吹翠竹的萧萧声,仍是那又空又深的庭院,美人又回到那无边无际的空虚寂寞之中。“枉教人”、“却又是”两句中的“枉”、“却”两个词形象地表达了美人愿望落空后的惆怅、失望和无奈。

下片“石榴半吐”三句,写美人到花园散心,来到石榴花前,半含半吐的石榴花就像摺绉千层的红丝巾。这句是从白居易“山榴花似结红巾”(《题孤山寺山石榴花示诸僧人》)演化而来的。白居易用“结”字形容石榴花瓣层层重叠,东坡用“蹙”字来形容,既有石榴花的外貌特征,又有西子含颦的风韵,花中见美人,全在意念中,颇有深味。石榴花开在春末夏初,这时几乎所有春花都已凋零,和花蕾初放的石榴花相比,这些零落枝头的残红,都不过是“浮花浪蕊”,这秾艳独芳的石榴花似乎无意与百花争春,它有着十足的自信深养静候,这蓓蕾初绽独步晚芳的石榴花似乎带着一个神秘的使命,她不是为了自己迟迟不开,而是在等候着陪伴一位“幽独”的人,幽独的人有幽独的花相伴,可能就彼此都不寂寞了。“秾艳一枝细看取,芳心千重似束。”是写出浴美人眼中细致的石榴花外貌:她色彩浓艳厚重,花瓣重叠紧束。这字面上是写一枝石榴花,可是花枝后面却映出了青春勃发却心事重重的美人。“又恐被,西风惊绿”,美人由眼前的景物想到今后的命运,韶华易逝,好景难驻。“西风”即秋风,秋风来了,绿叶变黄随风飘落,何况娇嫩柔美的石榴花。“若待得君来向此,花前对酒不忍触。”“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今天浓艳绽放的石榴花明天将在西风中残落,今天香艳美丽的赏花人明天又会是什么命运呢?唉!这美好的青春年华是不是注定要在这幽寂的期待中熬过?好在有瑶台一梦,得以见着如意郎君,可是,好梦不长,睁眼又不见了。石榴花绽放有姑娘我陪伴欣赏,可是谁来陪本姑娘呢?命不如花呀!“今日待君君不归,他日君归芳已歇”,等你有朝一日花前对酒,再也看不到“香秾一枝”、“芳心千重”的美丽时,恐怕只有对酒伤怀,泪珠和着残落的花瓣簌簌飘飞了。

这首词上片写人,下片写花。人孤独,花迟开。孤独的人伴迟开的花,一般命运两相叹息。叹花耶?叹人耶?残红凋零,美人迟暮,东坡借此自叹命途多舛,壮志难酬,光阴似水,青春不再,这深深的苦楚无法对君王同僚直白,只有托物咏叹。苦而不能言苦,是为人间最苦。

在东坡的苦词中,最悲者莫过于《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十九岁的东坡娶了十六岁的王弗,少年夫妻,百般恩爱。可惜王弗只活到二十七岁就过早地撂下东坡,撒手人寰,东坡心中的悲痛自是难以言说。十年后,东坡夜梦已故爱妻王弗,悲不自胜,写下了这首在中国文学史上很有影响的悼亡词。这首词没有从常见的鳏寡寂寞、睹物伤怀来写,也没有夫妻同甘共苦过日子的追忆。词的产生由梦触发,就一个临窗梳妆的镜头,引出了词人无限的哀伤。

上片开头三句直抒哀思,点明词人与被思念者隔着生死界限。想念在世的人,即便远隔千山万水,那也可以打听到一点消息,通个音信,或许还有见面的一天,“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李商隐《夜雨寄北》)。可是这条线一隔,逝者对生者也许茫然无知了吧!生者对逝者的境况也是同样茫然。恩爱夫妻,撒手永诀,对生者来说,不胜悲恸。“一日夫妻百日恩”,何况夫妻十年,情感的烙印早已深埋心底,这还用专门想吗?不想也在心怀。东坡有一首《临江仙·送王缄》:

忘却成都来十载,因君未免思量。凭将清泪洒江阳。故山知好在,孤客自悲凉。座上别愁君未见,归来欲断无肠。殷勤且更尽离觞。此身如传舍,何处是吾乡!

这首词说的就是这种“不思量,自难忘”的亲情。王缄是王弗的弟弟,称东坡姐夫,内弟来看姐夫,勾起姐夫对已逝姐姐无限深情的怀念,时间刚好在王弗归葬眉山后十年。大凡人之于情,要忘难忘,不过十年时间,总能使这种情感创伤平复一些,但是内弟王缄的到来,又猛烈地触动了词人并未愈合的感情创伤,痛苦万分的东坡几乎是哀鸣:前已愁断肠,今愁无肠断。人生如寄,逝者是归人,已有归所,这活着的人是行人,何时可归?归所何在?这是生不如死的苦。“不思量,自难忘”,还有一层意思,生性达观的东坡深知,去的已经去了,活着的还要活下去,继室王润之(王弗的堂妹)及儿子还在身边,需要照顾。眼前的仕途生活还得去应对奋斗,不可能随时把亡妻记挂心上。但这暂时丢开,并不是忘却,相反这情感的珍藏和酝酿,随着时光的推移,更加深浓,一旦闸门打开,会更加奔腾汹涌不可遏止。但是亡妻的孤坟又在数千里之外的家乡眉山,想去坟前哭诉凭吊以寄哀思却不可能。其实隔着生死线,即便亡妻的孤坟就在眼前身边,哭诉一番又能怎样,就不凄凉了吗?照样凄凉,这是一种至情痴语,所以格外打动人。“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是词人的自画像。东坡这时四十岁,按说正是盛年有为,身强体壮。但是家庭生活的不幸,仕途生活的坎坷艰辛,物质生活的短缺拮据(此时东坡在密州,困苦到食不果腹,不得已用杞菊充饥的地步),使他过早地容颜苍老,两鬓染霜,身形佝偻。词人这时把梦境与现实融在一起,想象着已仙逝十年的爱妻复活了,夫妻又再次见面了,爱妻肯定惊讶我这十年的变化,甚至认不出来她的丈夫了。

词的下片是入题“记梦”。上片写由梦引发的情思,下片才来记梦,这是倒叙。“夜来幽梦”五句,宦海漂泊沉浮的词人终于借助梦幻的翅膀,回到了时时眷恋的故乡,回到了与爱妻共度甜美婚姻生活的宅院,在熟悉而亲切的小轩窗前,看到了正在精心梳妆打扮的王弗,音容笑貌,仿佛当年。可是这对“久别重逢”的夫妻没有狂喜,没有亲热,只是相顾无言,默默垂泪。这十年的生离死别肝肠寸断,十年的坎坷遭遇,十年的情感煎熬,岂是语言可以表达描述的,即便要说,那又从何说起呢?相顾无言,泪水涟涟落,此时无声胜有声。这个把现实与幻想融在一起的梦,把词人的身世描绘得更加凄凉。这使人想到白居易的《长恨歌》,唐玄宗对杨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可是“安史之乱”西逃的玄宗皇帝在马嵬亭受护卫皇帝的羽林军的逼迫,不得不下令杨贵妃自尽。杨贵妃死后,玄宗皇帝只觉茶饭无味、日月无光:“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思之不得,盼望入梦,可是“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在这痛不欲生、无法排解之际,突然听说有一位临邛道士“能以精诚致魂魄”,于是重托道士“上穷碧落下黄泉”,“升天入地求之遍”,终于在海上仙山蓬莱宫找到了“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睇谢君王”的杨贵妃。说明来意之后,杨贵妃托道士给玄宗带口信:“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就历史政治而言,玄宗皇帝宠爱杨贵妃,又加封其姊妹兄弟如杨国忠等人为重臣,致祸乱朝政之失,有沉溺女色、荒废帝业之过,但就感情而言,两人深深的爱情是感天动地的,是跨越时空,跨越生死线的。“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东坡与王弗的爱情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这是词人料想长眠地下的爱妻,在每年这个伤逝的日子,为了眷恋的人世,为了难舍的亲人,在这凄清荒凉的月夜松冈,该是柔肠寸断。逝者如此,生者如何?自不待言,月夜松冈才是这夫妻二人情感的最后归宿。

三、柔情东坡

大家都说,最初的词多是偎红倚翠的风流文人的浅斟低唱,具有浓厚香艳的脂粉气;多是游子思妇的悲悲切切;多是失意者对命运的悲叹;多是花丛柳间的鸟鸣莺啼。人们常常有滋有味地把玩着“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李清照《醉花阴》);“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深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周邦彦《兰陵王·咏柳》);“暗想玉容何所似,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韦庄《浣溪沙》);“数声啼鸟,也学相思调”(姜夔《点绛唇》);“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文学史上说,词至东坡,境界始宽,风格豪放,给人“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人耳目”。于是不少人以为东坡词就是豪放词。其实在现存的东坡词中,算得上豪放的词章,在数量上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婉约多情的词占有相当数量的比重。

我们先来看一首送别词《昭君怨·金山送柳子玉》:

谁作桓伊三弄,惊破绿窗幽梦?新月与愁烟,满江天。欲去又还不去,明日落花飞絮。飞絮送行舟,水东流。

柳子玉是东坡的远房亲戚兼朋友。词的上片开头两句,是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是谁吹起了优美的笛声,将词人从梦中惊醒。桓伊是东晋时着名的音乐家,擅长古筝、笛子。弄是曲的意思,一弄就是一曲。《世说新语·任诞》说桓伊应邀为王子猷演奏,三调毕,客主不发一言,分头而去。词人用“桓伊三弄”这个典故,指代美妙音乐。“惊破”二字表明词人不高兴,不情愿,“绿窗幽梦”,一定是赏心乐事的好梦,比深夜听曲更美妙。梦醒难以入眠,索性披衣起床,推窗透气,于是见到了“新月与愁烟,满江天”。夜深人静,万籁俱寂,一弯孤单的月亮挂在天际,迷迷蒙蒙、混混沌沌的夜雾笼罩着天地之间。一个“愁”字,道出了词人此时的心情和看到这些景象的感触。

愁什么呢?下片四句道出,原来是离愁别恨。词人一旦被人惊破美梦,回到现实生活情景中,马上想到天亮之后就要与好朋友相别,在码头上“欲去又还不去”,道了千万声珍重,仍依依不舍,迟迟难行,如此深情厚谊似乎也感动了周围的景物。二月仲春正是柳新花盛之时,是一个能刺激人兴奋高兴的充满勃勃生机的季节,可是愁情难见乐景,所见只是鲜花纷纷凋零,柳絮茫茫飘飞。也罢,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人不能随行,就让这些通人性又多情的“落花飞絮”,追逐着您行船的左右,代我陪伴您,尽管大江滔滔,无情东流。我就释然了,您也就不寂寞了。这首词之妙,在于别词无一句惜别;想人在梦醒之后;送人在遥想之中。

又一首送别词,《江城子·孤山竹阁送述古》,更见其缠绵:

翠蛾羞黛怯人看。掩霜纨,泪偷弹。且尽一尊,收泪唱《阳关》。漫道帝城天相远,天易见,见君难。画堂新构近孤山。曲栏干,为谁安?飞絮落花,春色属明年。欲棹小舟寻旧事,无处问,水连天。

这首词是东坡模仿一位官妓的语气,代她们向陈述古表示送别之意。

孤山竹阁是西湖孤山寺内白居易建的一座阁楼,述古指陈述古,名陈襄,东坡为杭州通判时,陈述古任杭州知州,是东坡的上司,二人政治观点相近,又是诗酒朋友,共事期间甚为相得,这首词写于陈述古即将由杭州调知应天府时。

词的上片开头五句写这位陪酒的官妓在送别宴上对陈述古含情脉脉,可在人前又羞于表达,以扇遮面,含泪唱曲的动人情态。“翠娥”即蛾眉,代指女人。“羞黛”即眉目含羞。“霜纨”是洁白如霜的纨扇。《阳关》指王维诗《送元二使安西》,这首诗又名《阳关曲》或《阳关三叠》。诗云:“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这首诗在当时非常流行,成为离席别宴的绝唱。“漫道帝城”三句,“帝城”指陈述古要去赴任的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北宋时称此地为“南京”。这位痴情的歌女唱道:大人您要去的帝城离杭州这儿有如天远,今天一别恐怕将成永远,看天容易见君难。歌伎恐怕还另有一层意思:您我二人地位悬殊,大人您宦海无定,在外风风光光,咱俩这点花前杯酒的情谊,很快就会在您心里淡忘的。这两层意思都是从字面去理解的。如果深想,恐怕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东坡以歌伎自比,并不被皇帝和朝廷器重,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高兴时用来娱乐一番,不高兴时就被责骂侮辱。词人还时时惦着朝廷,可朝廷早把他忘了。“天易见,见君难”这六个字和王勃“日近长安远”的悲叹何其相似。

下片“画堂新构”三句是说:这靠近孤山,最近才建造的画堂以及周围曲折的画廊都是我们游湖赏景流连忘返的地方,大人您这一走,纵有西湖美景,这画堂回廊也只是虚设。“飞絮落花,春色属明年”,飞絮落花春光不再,明年春天不会有这样的欢聚了。那时再驾一叶小舟来寻觅当时的欢歌快乐,只能是“无处问,水连天”。这和柳永“此去经年,应是良辰美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是一样的哀婉。

还有一首轻松小词《南歌子》:

雨暗初疑夜,风回便报晴,淡云斜照着山明。细草软沙溪路马蹄轻。

卯酒醒还困,仙村梦不成,蓝桥何处觅云英,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

这首词是写东坡走马行路的瞬间感觉。夜雨蒙蒙,天亮后风吹云散,初升的太阳把雨后的山川照得青翠空明,一切都显得特别清新。东坡正好赶路。只是早酒饮得多了一点,酒后犯困,在马背上半醒半睡,朦胧中好像到了唐人《传奇》中的神仙窟蓝桥,但是似乎没有见到仙女云英。这首词最妙的句子是上下片最末一句九字句“细草软沙溪路马蹄轻”、“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在另外两首词中有类似前一句的描写:“软草平莎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看来东坡特别喜欢雨后轻沙走马的感觉。后一句“只有多情流水伴人行”,是写诗人求仙不遇,清醒后回到现实中,虽有淡淡的落寞,却发现溪水欢畅,而且多情地陪伴路人前行。这多少也使东坡情感上得到一点慰藉。

再来看东坡的两首咏物词之柔:

洞仙歌

江南腊尽,早梅花开后。分付新春与垂柳。细腰肢、自有入格风流。仍更是,骨体清英雅秀。永丰坊那畔,尽日无人,谁见金丝弄晴昼?断肠是飞絮时,绿叶成阴,无箇事,一成消瘦。又莫是东风逐君来,便吹散眉间,一点春皱。

词的上片开头三句,写明地点在江南,时间是腊月已尽,梅花开后,垂柳吐新。“自有入格风流”及后两句,写垂柳腰肢纤细,体态婀娜,品质不凡,有清新英俊、高雅秀美的风骨。

下片“永丰坊那畔,尽日无人,谁见金丝弄晴昼”三句,写垂柳尽管春风吹绿,风姿绰约,但却长在不惹眼的角落,寂寞无主。长安永丰坊多柳,白居易《杨柳词》有:“一树春风万万枝,嫩于金色软于丝。永丰坊里东南角,尽日无人属阿谁。”东坡在此化用白诗表达相同的意思。“断肠是飞絮时,绿叶成阴,无箇事,一成消瘦”几句的意思是:更令人痛苦断肠的是柳絮纷飞的晚春之后,虽然绿树成荫,但可怜的柳枝只会日渐苍老消瘦,在百无聊赖中失去姿色。最后三句“又莫是东风逐君来,便吹散眉间,一点春皱”,词人没有完全绝望,想着还会有东风吹拂的时日,苍老的柳枝还会一展眉间新绿。尽管这种机会有“又莫是”三个字的不确定。

全词用拟人法写柳,使人仿佛看到婆娑的柳枝背后是一位身段苗条、体态优美、风情万种的少女。遗憾的是这位少女命运不佳,被冷落遗忘,空有秀色。

再看《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这首词使人知道,苏词也缠绵,也有上好的婉约作品。

上片开头两句“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是说在春光明媚、百花盛开之际,杨花形态碎小,隐身枝头,色淡无香,实在不引人注意,更难有人关爱赞美。甚至常人也不把杨花当做花看,因此她开也好,坠也罢,从不在意。“无人惜”三个字点出了杨花在常人心中的地位:可有可无,不足道哉。“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可怜的杨花被风吹得脱离了枝头的家,随风飘零,散落在村舍路旁,荒郊野地,本来已是很无奈的结局。可词人还说其“抛家”,抛家就显得无情,杨花为什么无情抛家呢?原来是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这三句描写的有思的杨花已经人格化了,分明是写思妇的柔情万种,娇酣欲醉。“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美梦随着飘飞的杨花万里寻郎,好不快活,好不甜美。可是捣蛋的黄莺不解人意,在枝头乱叫,惊断了思妇的春梦,可恨!可恨!这是化用了唐人金昌绪《春怨》“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的典故。

下片开头三句“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词人的思绪从柔情万种、醉眼微闭的思妇形象又回到似花非花,无人怜惜的杨花身上。说不恨杨花飞尽,但恨西园,恨天下落红难缀。本来花开花落,春去春来是自然造化的定分,常人都知道,何况有大聪明大智慧的东坡,他何恨之有?其实这恨来自爱,爱杨花,爱姹紫嫣红的春光,爱世间一切美好事物。可是杨花飘飞,姹紫嫣红落遍,春光将逝,仿佛一切所爱之物转眼间被一双无情的大手摧残了,诗人能不恨吗?能不痛惜吗?由于动情地爱过,所以明知所爱之物消失了,但仍情不自禁地要追踪寻找:“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还是找到了,是春雨帮助了东坡,把芳踪难觅的落花汇集到了一个大池塘。“一池萍碎”,见到深爱之物面目全非,“萍碎”二字既是实景描绘,也是悲伤情感的抒发。落红的遗踪找到了,可消逝的春光上哪里找呢?悲凉的词人在无奈之中自我安慰找到了:“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美好的春光化作了尘土和流水。这真是奇思妙想,不过细想也对,花木是日月水土养育的精华,所以只能生于斯,归于斯。这些飘飞零落、红衰翠减的景观物象使多情的东坡再一次由物及人:“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这三句收尾余味无穷。由流水联想到思妇的泪水;又由思妇的点点泪珠幻化出纷纷飘飞的杨花。是泪似杨花?还是杨花似泪?至此春光、杨花,思妇已经化为一体,同喜同悲。只留下一曲命运悲歌在时空长河中悠悠回荡。

东坡的伤春,有时为他人感叹,有时为自己悲鸣。在《浣溪沙·风压轻云贴水飞》中,刚刚从一场大病中缓缓走出的东坡,在日暖风轻、燕子争泥、鹧鸪声声的融融春景下,没有兴致,更没有兴奋。相反,看到万物生机盎然,更自悲瘦损不堪,弱不禁风。自叹多病之身如落花,悲情唯有落花知。

东坡还有悲情嬉戏的柔词,如《蝶恋花》: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词的上片写暮春景致。花褪残红,柳絮飞尽,大地一片嫩绿,由于天气转暖,燕子也飞回来了,在绿水环绕的家园飞出飞进。“春风又绿江南岸”,这本是一片生机盎然的喜景,可是词人不知为什么却有一些忧愁,原来这忧愁来自看见枝头的柳絮被春风越吹越少,逐渐被嫩叶取代,闹春的红杏也褪了色,被小小的青色的子实占满了枝头。世间多情的诗人往往欢呼春天的到来,悲伤春天的离去;欢呼百花盛开,悲伤众芳凋零;欢呼如花鲜艳的美丽生命,悲伤“绿树成荫子满枝”的绿色沧桑。伤春是他们的常见病,东坡也不例外,不同之处在于东坡生性旷达,学问精深,常把别人想说又不能说的意思表达得很充分。“天涯何处无芳草”既是伤春的达观语,也是情感失落的达观语,更是人生失意的达观语。民间说哪里的五谷不养人,哪里的黄土不埋人,就是这个意思。眼光所及是天涯海角,思绪所及是宇宙人生!

下片“墙里秋千墙外道”等一共五句。如果说上片是写景兼议论,那么下片则是写人,写绿水人家与路人。这绿水人家高墙环绕庭院深深,外人走不进看不透。站在墙外只见秋千探头,只闻佳人嬉闹。一墙之隔,两重天地。不见不闻也罢,这见与闻之后,又不能穷见尽闻,于是只能靠想象来满足好奇欲望的实现。藏在墙里的正在荡秋千的佳人长的啥模样?一个“笑”字,既有形象又有声音,被深深吸引的站在墙外的路人通过这极富感染力的笑声,想象墙里的佳人样子如何娇美艳丽,体态如何婀娜多姿,服饰如何华丽多彩,眼神如何顾盼多情……词人创造出一种瑰丽多情的诗的境界,让人尽情在想象中创造佳人形象,可谓高手作词,多情而不艳丽,率真而不轻浮。最末一句“多情却被无情恼”,借墙里墙外的情景,写出了情与情的矛盾,情与理的矛盾。佳人欢笑,路人多情。佳人洒下一串串笑声之后,杳然消失,路人凝望秋千,顿生烦恼。这是典型的单相思。这句词与上片最末一句一样,另有深意,渗透着人生哲理。“天涯何处无芳草”是从屈原《离骚》“何处独无芳草兮,尔何怀乎故宇”演化而来的,是卜者灵氛劝屈原不必太过执着的话。现实生活中,东坡仕途坎坷,屡遭迁谪,自己多情,朝廷无情、政治无情,周围很多知道不知道的人无情却是生活的真实。是情与理的矛盾。“天涯何处无芳草”是自我安慰,自我排解,东坡往往靠此泰然生存。

闺情是词人最爱写的内容之一。东坡也不例外,以两首小词为例:

阮郎归·初夏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浣溪沙·春情

道字娇讹语未成。未应春阁梦多情。朝来何事绿鬟倾。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困人天气近清明。

第一首《阮郎归·初夏》写初夏时节的闺阁生活。上片开头两句“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以景物点明夏天来到了少女身边:浓绿繁茂的槐树,高大摇曳的柳树,浓绿深处的新蝉似乎叫得累了,突然停止了歌声。这是一片阴凉幽静的庭院。“薰风”指暖和的南风,古人写《南风》歌,赞颂南风助长万物,给人带来衣食之财。《礼记·东汉》载:昔者,舜作五弦之琴以歌《南风》。“薰风初入弦”是说《南风》之歌又要开始入管弦被人歌唱了。“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两句,词人把视线由外景转入内景,清秀的碧纱窗下,香炉中升腾着沉香(即水沉)的袅袅青烟,碧纱白烟相衬,又有异香可闻,富贵闲雅的闺阁环境美不胜收。这时传来棋子着枰的响声,把正在午睡的女主人公惊醒了。这个“惊”字一者说明环境特别幽静,一点儿棋子着枰的响声都特别明显,能把睡梦中的人惊醒。一者说明这少女睡得不沉或是已经睡足,丁点儿响声就能使其受惊。东坡喜欢这种“不闻人声,时闻落子”的意境。他在自己的《观棋》诗序里说:“独游庐山白鹤观,观中人皆阖户昼寝,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水之间,意欣然喜之。”

下片写少女梦醒之后走出碧纱窗下,来到花园中间,看到“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燃”。一阵细雨过后,刚长出不久的鲜嫩的小荷叶在轻风中摇动翻转。晚开的石榴花也像睡足的少女,养足了精神,把本来鲜红的花瓣更开放得如火焰般耀眼。这大自然在初夏时节展现出的生机秀色深深陶醉了这位美丽的姑娘,她索性端着漂亮的瓷盆到池边玩水:“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姑娘用嫩白的纤纤玉手从盆中抄起清丝丝的泉水洒在细嫩的荷叶上,于是这飞珠溅玉的水花成了一颗颗大大小小圆润晶亮的琼珠,哇!姑娘被自己的杰作兴奋得难以自持。

词中的女主人若隐若现,没有正面的镜头,是一位困了就睡,睡够就醒,醒来就玩,决不辜负自然美景的无忧无虑的健康女性。其形象与初夏的勃勃生机和谐地融为一体,很美。

第二首《浣溪沙·春情》描写的女性形象就不是这么单纯天真、无忧无虑了,而是一位情窦初开,有几分莫名惆怅的少女。上片三句:“道字娇讹语未成。未应春阁梦多情。朝来何事绿鬟倾。”这位少女因为娇羞,说话使人不大听得清楚,嘟嘟囔囔,可是她不是咬字不清,分明是撒娇,讨人怜爱,所以才语言躲闪。为什么会这样呢?该不会是昨夜春闺夜梦情郎吧!不然怎么会一大早无心梳理鬓发呢?“道字”即说话,“娇讹”是娇羞的意思,“未应”可以理解为“该不是”,“绿鬟倾”是乌黑色的环状发髻蓬松歪倒。词人用调侃的语句,把少女的春情春愁写得若有若无,巧妙地把情窦初开又未解风情的少女的心理特点表现出来。

如果说词的上片写的是少女的娇态,那么下片写的是少女贪玩好睡的憨态:“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困人天气近清明。”这位多情却还不甚解风情的少女不像那些成熟的享受着爱情煎熬的女人,她的情感生活还没有达到缠绵执着的地步。你看,在美妙春光的诱惑下,她早把梦中的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在秋千上像一只轻捷的燕子上下飞舞。一会儿玩累了,就随意睡在红窗底下,也不避人,黄莺动人的歌声也唤不醒她。玩得痛快尽兴,睡得香甜酣沉,根本不像个有心事的人。词人幽默地说:姑娘不是因为昨天晚上没睡好今天才这样贪睡,而是因为接近清明节了,天气困人。

贺裳《皱水轩词荃》说:“苏子瞻有铜琶铁板之讥,然其《浣溪沙·春情》曰‘彩索身轻长趁燕,红窗睡重不闻莺’,如此风调,令十七八女郎歌之,岂在‘晓风残月 ’之下。”

读这首词,使我们想起李清照《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见客入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也是写一个情窦初开却无忧无虑,贪玩快乐,无所顾忌,在人面前腼腆羞涩,但又充满好奇的少女形象。两相比较,虽然前者模糊一些,后者清晰一些,前者主要是想象描绘,后者生动写实,但其闺阁趣味却是一致的,婉约风格也是一致的。

人说东坡写女性闺情词,大多相思孤闷,疏慵倦怠,质弱情愁。笔者以为这话很有道理,如下五首,即一首比一首缠绵悱恻。

蝶恋花

记得画屏初会遇。好梦惊回,望断高唐路。燕子双飞来又去。纱窗几度春光暮。那日绣帘相见处。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敛尽春山羞不语。人前深意难轻诉。

上片第一句写男女双方画屏初会,一见钟情,从此留下深深相思。第二、三两句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情缘突然被割断了,极度的相思变成了好梦,“好梦惊回,望断高唐路”。“高唐”指高唐观,又称高唐台。宋玉在《高唐赋》、《神女赋》中写楚怀王和楚襄王都曾于此观中梦与巫山神女相遇,这里借此比喻无法与情人相会。“燕子双飞来又去。纱窗几度春光暮。”此两句借梁上燕子春来秋去,美丽纱窗透过了几度动人的春光这样一些惹人相思的物象,表明男主人公这几年是在痴情的相思中、在望眼欲穿中度过的。下片写他俩一次甜蜜的相会。“那日绣帘相见处”点明相会的时间是“那日”,地点是“绣帘”旁。“低眼佯行,笑整香云缕。敛尽春山羞不语。”三句话画出女人的娇羞之态:低眉垂眼,欲留假走,羞羞答答地微笑着用手整理自己的鬓发,把心底的秘密掩盖起来,尽可能不说话,担心一开口暴露了秘密。一个“佯”字可见其忸怩之态,一个“笑”字,传出对男主人公的钟情,“敛”字、“羞”字表明二人间的男女之情尚处在神秘、保密、甜蜜阶段。最末一句“人前深意难倾诉”,是说姑娘家害羞,怎好在人前用语言和动作轻率地表达自己的爱情呢?可越是如此,越见其纯真可爱。全词顺着一见钟情、苦苦相思、甜美回忆的线索写来,苦中带甜,在回味中享受,甜中带酸,又有一些无奈。

点绛唇

红杏飘香,柳含烟翠拖轻缕。水边朱户。尽卷黄昏雨。烛影摇风,一枕伤春绪。归不去。凤楼何处?芳草迷归路。

这首词的主旨是写词人对所钟情的女子无法遂愿的深情怀想。

上片头两句是常见的春色点染。如“红杏枝头春意闹”、“江上柳如烟”。在万紫千红的春光中,数红杏、柳烟最具特征。不过这两句写红杏不但有色,而且有味,有清香;写柳不但模糊如烟,而且丝拂如缕,更具柔美的动感。这是超出常人之处。“水边朱户”点出意中人所居何处,是水边,居所特点是朱户。临水而居,门楣不俗,这是以环境的秀美、住所的别致暗示伊人娇美。第四句“尽卷黄昏雨”,由景及人,由明朗变昏暗,由轻松变沉重,由乐景变情愁。伊人卷帘,所见只是黄昏雨。一个“尽”字,道出卷帘人相思之深、之长。而且由于这种情感长期得不到满足,于是在情绪上生出许多惆怅和烦恼,黄昏雨和这种情愁正好情景相融。这是一种隐喻的手法。

下片描写的镜头由伊人调转过来对着词人,反映出的是更深的相思情景。头两句“烛影摇风,一枕伤春绪”。“烛影”二字上承黄昏而来,由“摇风”二字可想一定是门户洞开,和上片朱户卷帘也暗合。“一枕”二字指满枕、满床,甚至满卧室都是春愁的情绪,以春愁满怀,卧对风烛暗指词人相思成疾,病体柔弱如风中之烛。这种情景与前边的“黄昏雨”正好相对。男女情人不知相隔多远,各人相处的环境不知有多大差异,但相思病却一样,这不能不使人叫绝。“归不去”一句,一语道破情人天各一方,如牛郎织女被迢迢银河相隔。于是只能在想象中猜测叹惜。“凤楼何处?芳草迷归路。”凤楼就是情人居住的水边朱户。去这个地方的路被萋萋芳草覆盖,有路变成了无路,既然无路可行,那么要去凤楼的情郎当然就迷路了,二人相隔的空间就无法穿越了,只留下深远而凄凉的美景和无尽而绝望的相思。

江城子·湖上与张先同赋,时闻弹筝

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

这首富于戏剧性的男女调情趣味的词章的由来,据《瓮牖闲评》卷五记载:东坡与刘贡文等朋友同游西湖,一美妇乘舟至,见东坡,自言:“少年景慕高名,以在室无由得见,今已嫁为民妻,闻公游湖,不避罪而来。善弹筝,愿献一曲,辄求一小词,以为终身之荣,可乎?”东坡不能却,援筝赋此词与之。这一传说真实与否,很难考证判断,不过不要紧,我们只要知道这首词是东坡游西湖时听人弹筝而作就行了。

词的上片写美景,美不胜收。开头三句“凤凰山下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写湖光山色。本来就山清水秀的西湖,再经过雨水洗涤,在晚霞的映照下显出明丽秀美:蓝天落在地上,白云飘在水中,凤凰山像一粒硕大的翡翠沉在清澈的湖底映出道道碧波,山野鲜花在湖边飘成天边的晚霞。“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两句,镜头由鸟瞰变为特写,推出一朵花。一朵正气、鲜艳、肥美、烂漫娇羞的荷花。“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一片山水自然景观,本来是无声静止的,突然出现了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两只白鹭,整个景观有声有色,被激活了。白鹭为什么飞来这里,词人猜测,恐怕是这鸟儿有灵性,爱慕体态娉婷、婀娜多姿的荷花。词人把山水景观描绘得这么美丽,意在推出荷花,让白鹭从天边闯入镜头,也是为了突出荷花,这样还嫌不够,又把荷花作拟人化描绘,荷花真这么动人诱人吗?

下片才露出玄机。“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原来水上有船,船中有人,人在弹筝。琴声哀婉,含有无尽的愁思。弹琴人不知为谁哀伤,这琴声不知是献给谁的。一个“苦”字,一个“哀”字,说明琴声悲切,谁能忍听,甚至大自然都为之动容:“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烟霭为之敛容,云彩为之回避。这哀伤的琴声仿佛是湘水女神弹奏出来的,是在倾诉其不幸身世的哀伤。这里有一个传说故事:帝尧的两个女儿娥皇、女英嫁给舜为妃子。舜到南方巡视,两位妃子没有同行,后来思夫心切,追至洞庭,得消息说舜辛劳过度,已病死于苍梧,二妃悲痛至极,泪洒如雨,泪水落在身边的竹子上,成了密密麻麻的斑点,后人把这种竹子称斑竹或湘妃竹。两位妃子痛哭之后还不能释怀,于是双双投湘水而死,后被上天封为湘神。词中“湘灵”指的就是湘水女神。末尾三句:“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就在弹琴人若隐若现之际,这位美若湘灵的女子还是没有露面,并且转眼就飘然远逝了。留下呆然伫立、深深惋惜的听琴人,陪伴着静静地立在湖边的青翠的山峰。一切又恢复了原样,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周围静得能听见水中鱼儿和云彩说话的声音。当然那充满思慕和哀怨的琴声仍在听琴人的耳畔与山水之间荡漾。

这首词最妙之处是用清新秀美的景,用盈盈盛开的出水芙蓉,用水天之际翩翩起舞的白鹭,用美丽多情的湘水女神,反反复复映衬比喻弹琴人,来烘托其美丽无比。却从始至终不让其露面,亦无正面描写。这就留下了充足的空间,让人往最美处想。想得越美,对她的凄苦就越同情,不愿其受苦而欲为其分忧。却又不能,自然生出了许多惆怅和苦恼。于是弹琴人与听琴人在情感情绪上融成了一体。

蝶恋花

蝶懒莺慵春过半。花落狂风,小院残红满。午醉未醒红日晚。黄昏帘暮无人卷。云鬓蓬松眉黛浅。总是愁媒,欲诉谁消遣。未信此情难系绊。杨花犹有东风管。

这是一首写多愁善感的少女在暮春时节独处深闺,苦闷无聊,对花叹惜的词。

上片头三句,写暮春景色,渗透着浓厚的主观情感色彩。从蝴蝶懒洋洋的样子和黄莺的倦怠可以推断时节已到晚春。温和的春风已被狂风取代,五彩缤纷的鲜花已经无法站稳枝头,纷纷随风飘下。院子里残红满地,目不忍睹。四五句写人。太阳偏西,黄昏降临,可这位少女中午喝酒过量,醉卧不醒,房间帘幕低垂好似无人,一片寂寥。写景用了“懒”、“慵”、“落”、“残”等词,这是人情绪低落的外射现象,其实蝴蝶黄莺未必慵懒,花开花落,气动为风乃自然现象。分明是这位少女情懒意慵,神倦魂怠。

下片第一句“云鬓蓬松眉黛浅”,写这位少女的外形。酒后昏睡,昼夜不分,时至黄昏终于起床了。形象却是发鬓散乱,脂粉不施,眉黛浅淡,一副没有梳妆打扮的样子。让人一看就知道她心事重重,精神不振。这是为什么呢?原来“总是愁媒,欲诉谁消遣”。所见所闻所触全是愁的媒介,没有一样使人开心。更令人难受的是这种愁绪无从排解,连说处都没有。孤寂烦闷之情恐怕已经到了忍受的极限。最后两句:“未信此情难系绊。杨花犹有东风管。”表明这位多愁善感的少女最后还是靠自己坚定意志,增强自信,走出了情绪的低谷:我不相信我这人生情感找不着可以托付的对象,君不见那最不起眼最低贱的,似花非花随风飘飞,抛家傍路无人怜惜的杨花都有东风吹拂照管,难道本姑娘连杨花都不如吗?自古红颜薄命,不得已自比杨花,悲凉之情用旷达之语来抒发,更凄恻动人。与东坡同时稍前的李冠也有一首少女伤春的《蝶恋花》,下片几句是:“桃杏依稀香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红楼梦》黛玉葬花有两句是:“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可见少女从春暮想到人老,由花落想到红颜老损,最悲者“人间没个安排处”。

沁园春

情若连环,恨如流水,甚时是休。也不须惊怪,沈郎易瘦;也不须惊怪,潘鬓先愁。总是难禁,许多磨难,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凝眸。悔上层楼。谩惹起新愁压旧愁。向彩笺写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书邮。料到伊行,时时开看,一看一回和泪收。须知道,这般病染,两处心头。

据有的词家说,这首词与东坡的大多数作品风格明显不同,倒与柳永的词风相近。笔者以为这恐怕是东坡词中最为缠绵悱恻的。相思的男女双方被一个“情”字紧紧缠住,他们为情所困,为情而愁、而瘦、而老、而病、而恨。古今男女被情所苦之甚,在此可见一斑,似此无奈,足为后者戒。

词的上片开头三句直抒情怀,没有半点婉转,把男女相爱相思之情袒露无遗。说二人情爱似连环难解、无解。爱之不得,由爱生怨,由怨生恨,恨如流水,绵延不尽。不知道这种难以忍受的爱的饥渴和折磨有完没完,什么时候才是尽头。词人用“连环”、“流水”比喻两情无休无止,已无法解脱。“也不须惊怪”以下四句,在结构上是一组扇面对。两次重复“也不须惊怪”是反复强调,既然已经误落情网,那备受折磨就是在劫难逃。词人用两个典故形象地描绘为情所苦的结果:“沈郎易瘦”、“潘鬓先愁”。沈郎指沈约,是南朝梁时期的官员、文学家,今浙江德清武康镇人。自小才名远播,但不为朝廷重用,于是向朋友徐勉发牢骚:“老病百日数旬,革带常应移孔。”(《南史》)后人以沈腰为腰瘦的代辞。潘指潘岳,西晋时期的官员、文学家,河南荥阳人。自小很有才气,人长得很潇洒很子弟,外出时常被姑娘围追,据说有一次被一群姑娘团团围住,向其衣襟中投掷水果,满载而归。有人模仿,被投以砖瓦,成为笑料。传说潘岳有一次照镜梳妆,发现黑发中杂有白发,于是大惊失色,为青春不驻,二毛染鬓大放悲声。“总是难禁,许多磨难,奈好事教人不自由。”男女之情,总让人有如着魔一般不想而想,时刻惦记,爱恨不由自主。“好事”指男女欢会的美好时刻。“空追想,念前欢杳杳,后会悠悠。”可是“好事”已经过去,杳无踪影,想也是空想,今后能不能有机会鸳梦重温,然时日悠悠,这也是说不清楚的事。“连环”、“流水”与“杳杳”、“悠悠”前后呼应,将这种无形的情愁折磨写得很形象,真让人感同身受。如果说上片集中写主人公,那么下片则不断转换镜头,写主人公,也写对方,还写双方。“凝眸。悔上层楼。谩惹起新愁压旧愁。”这下片的三句,接上片还说主人公自己:专注沉思,深情怀想,目光形容,几近痴呆。真害怕上楼登高临远,不小心激起追想往事,旧愁无从消减忘却,倒产生许多新愁,使这许许多多的新愁旧愁绞作一团,备受煎熬。这浓烈的情爱无法直接与所爱碰撞,只能退而求其次,用间接的方式与对方接通:“向彩笺写遍,相思字了,重重封卷,密寄书邮。”把这黏如胶、甜如蜜、烈如火、醉如酒的相思情尽情向漂亮的彩笺倾泻,一张又一张,一封又一封,写出来,密封好,再寄出去,这可是我俩之间的秘密,万万不可泄与他人。这几句是写主人公一方如何多情,如何借情书书写传达,如何秘密投寄。“写遍”、“字了”是说其如何尽情倾诉衷情,如何穷尽天下表达相思的词汇字眼儿。“重重”二字有两层含义,一是情书一封接一封,相距甚密,谓其多;二是悄悄地守住秘密,不与他人知。须知,两情若在秘密、神秘时,正是男女神魂不守日。情书已经寄出,寄信人并未因此释怀,还在计算着邮路是否到了,对方接到情书之后是何反应。词人把镜头由主人公转向对方:“料到伊行,时时开看,一看一回和泪收。”一个“料”字,说明下面的情景是一种意料、假设。前边描写主人公的是实写,这几句是虚写,唯其虚景,方显出主人公情爱之甚、之感人、之自信,男女之两情相悦:情书到时,欣喜若狂,反复开看玩味,手不释书,看一回激动一回,泪流满面一回。末尾三句:“须知道,这般病染,两处心头。”末尾三句的语气似乎来自一位涵养很深的长者,向这对深陷情网的男女提出中肯的劝解:年轻人,这样浓烈的爱情之火,再不能放纵,让它随意燃烧,否则将酿成你们双方共同的心病,深重的相思病,那就没治了!不过在生活实际中,这种长者的忠告往往是多余的,对当事者而言,恐怕担心的是染不上这种病。

这首《沁园春》全词一百二十五字,反反复复写“相思”二字,或设喻,或用典,或追思,或遐想,或自己,或对方,或共同“病染”,等等,变幻无穷。让人由衷佩服词人情感体验之真切,描写艺术之高明。这在东坡的情词中,应是上乘之作。

四、醉酒东坡

在中国文学史上,常常称道东坡的豪气,却不一定谈论东坡好酒如命;所以很多人知道谪仙人“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却不一定知道东坡“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的醉词。东坡曾经向人讲,他的祖父最爱喝酒取乐,常常喝得飘飘欲仙。二儿子(东坡的叔父)科考高中,报喜队伍来到村外时,老人家正在醺醺大醉之中,骑在驴背上摇摇晃晃唱着不知名的曲调。所以我们估计东坡的酒量不一定是由祖父那里继承而来,酒趣则肯定来自祖父。东坡曾经写过五六篇《酒赋》,其中如《东皋子传后记》就很有趣:

予饮酒终日,不过五合,天下之不能饮,无在予下者。然喜人饮酒,见客举杯徐引,则予胸中为之浩浩焉、落落焉。酣适之味乃过于客。闲居未尝一日无客,客至未尝不置酒,天下之好饮亦无在予上者。……常以谓人之至乐,莫若身无病而心无忧。我则无是二者。然人之有是者接于予前,则予安得全其乐乎?故所至常蓄善药,有求则与之。而尤善酿酒以饮客。或曰:‘子无病而多蓄药,不饮而多酿酒,劳己以为人,何也?’予笑曰:‘病者得药,吾为之体轻,饮者困于酒,吾为之酣适’。盖专以自为也。

据说东坡不但喜欢酒,还喜欢酿酒,往往独出心裁,用主粮、杂粮、药材、鲜花按不同配方混合发酵酿酒,酒出则欣喜万分,约人品尝,有一次儿子说真话:这酒味道怪怪的。东坡直到晚年在海南贬所仍乐此不疲。

东坡才大,慕名者众,性情豪爽,交友甚广,座上不曾一日无客,席间酬唱,酣醉中填词是常事。举以下两首为例。

虞美人·有美堂赠述古

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且徘徊。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

虞美人

波声拍枕长淮晓。隙月窥人小。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泪。谁教风鉴在尘埃。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

第一首写于1074年。题中的述古即陈述古,时任杭州知州,即将离任徙知应天府(今河南省商丘)。东坡以杭州通判(知州的副手)的身份与陈述古共事两年多,二人相处甚好。在陈述古离任的告别宴会上,东坡填了这首词。题中的有美堂在杭州城南吴山最高处,为登临览胜之最佳。醉翁欧阳修《有美堂记》说:“独所谓有美堂者,山水登临之美,人物邑居之繁,一寓目而尽得之。盖钱塘兼有天下之美,而斯堂者又尽得钱塘之美焉。”

所以词的上片头两句:“湖山信是东南美,一望弥千里。”写登临吴山有美堂,居高临下,一望千里,把占尽天下之美的钱塘湖山尽收眼底,展现出远大宽阔美好的境界。三、四句“使君能得几回来?便使樽前醉倒且徘徊”,反映出东坡此时此刻对陈述古的不舍之情。他二人可谓志同道合,都因为与担任宰相的王安石政见不同离开朝廷到地方任职。二人都不以被贬谪为意而决心贡献地方。二人在杭州共事配合默契,有消灭蝗虫、赈济灾民、疏浚钱塘六井、奖掖文学后进的政绩。对东坡而言,陈述古既是上级,同时更像大哥一样处处关心照顾他,所以对陈述古的迁调有发自情感深处的依依不舍。这种感情在那段时间送述古的其他词作中也有表现,如:“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南乡子》)“欲棹小舟寻旧事,无处问,水连天。”(《江城子》)所以东坡在这次告别宴席上即席填词,直抒情感:陈使君您这一去,路远水长山高,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回来,咱们兄弟见面恐怕遥遥无期了,所以今天兄弟一定得尽情尽兴,开怀畅饮,一醉方休,为欢送陈使君陈大哥大醉一场,值!

下片头两句:“沙河塘里灯初上,水调谁家唱。”承上面流连徘徊依依惜别的场面和情感,酒宴至明月当空,市区灯火初上还没有散去。站在有美堂上,看市区灯火,黄昏凄清。这时更传来《水调》悲歌,愈发叫人心绪悲凉。《水调》是隋炀帝开汴河时下令制作的曲调,取材于河工的劳歌,所以声韵低沉悲切。传到唐代,据说玄宗皇帝听后伤时悼往,凄然泣下。大诗人杜牧有“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扬州》)。东坡在此借凄清的明月,黄昏的灯火,低沉的悲歌,把离愁别绪渲染得感人至深。酒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它很像橡胶雨鞋,冷天穿冻脚,热天穿出汗。高兴时喝使人更高兴,忧伤时喝使人更忧伤。东坡与陈述古喝告别酒,是越喝越忧伤。但是,悲伤而不能自拔,一味凄凉却不是东坡性格。他有情,但不为情所困,有忧,但不为忧所苦。他很惯于为离别的亲友开释情怀,解除愁绪。最末两句:“夜阑风静欲归时,惟有一江明月碧琉璃。”就是用水月交映的清朗空明,用有美堂幽深静谧的夜景来平静彼此的情感思绪,来象征陈述古人格的清明高尚,也象征对未来美好的憧憬。

第二首作于1084年11月,东坡结束了在黄州的四年谪居生活。3月奉旨到离京都开封较近的汝州(今河南临汝)任职,身份还是贬谪之身。在旅途上,东坡至高邮与秦观相会,秦观又送东坡至淮上,二人饮别时,东坡作了这首词。这里要专门说明的是,秦观秦少游就是江苏扬州高邮人,比东坡小十二岁,很有才名,三十六岁中进士,以文学受知于东坡,为苏门四学士之一。明人冯梦龙作《醒世恒言》第十一卷有《苏小妹三难新郎》的故事,说秦观娶东坡的妹妹苏小妹为妻。其实这纯属文学故事,不可当真。东坡并没有这样的一个妹妹,秦观与东坡也没有亲戚关系。但二人交往颇好却是事实。北宋僧人惠洪与东坡等文人交往唱和颇多,他在自己的着作《冷斋诗话》中评价这首词说:“见其亲笔,醉墨超放,气压王子敬(献之)。”由此也可见苏秦二人情谊深挚。

词的上片头两句,“波声拍枕长淮晓。隙月窥人小”,意思是词人在淮上与秦观握别,临别怅饮的酒力发作,使东坡在夜行船上酣然入睡,轻轻的水波就如拍打在枕旁,正好是催眠的节奏,不知不觉中天已拂晓。“隙月”即残月。词人睡眼蒙眬,借拂晓残月的微明从船舱向外窥望,只看见船夫小小的身影。三、四句“无情汴水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是说无情的汴水载着秦观乘坐的船很快地向东南方流去,只留下我载着一船沉重的离愁别绪艰难地向西州溯流而上。这两句是名句,他把精神上的离愁别恨物质化,从而显出更加沉重,后人多有模仿。

下片一、二句“竹溪花浦曾同醉。酒味多于泪”,是说二人过去曾经多次在景色优美的竹林溪畔、花前月下诗词唱和,同游同醉,那是多么快乐的事。我一直把这些快乐珍藏在心中,每当灾祸降临苦恼万分的时候,就在回忆中玩味这些快乐。痛苦也就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末尾两句“谁教风鉴在尘埃。酝造一场烦恼送人来”是正话反说:谁叫我在芸芸众生中认识了你并获得你的友谊?如今反而使我增添了无穷无尽的烦恼!“风鉴”即发现你的风貌。“尘埃”指芸芸众生。如此故作反语,足见二人相识之深。

东坡生性率直,往往口无遮拦,加之仕途坎坷,所以想法颇多,又因才大,故出口不凡。特别是高朋满座、杯酒在手之时,多有高论入词。看下面两首。

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佳节若为酬。但把清樽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醉落魄·离京口作

轻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发。孤城回望苍烟合。记得歌时,不记得归时节。巾偏扇坠藤床滑,觉来幽梦无人说。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常作东南别。

前一首写于1083年重阳节,这时东坡在谪居地黄州已生活了两年。人对于生活中的灾难,未到时,已到时,往往又忧又惧,惶恐不安,事情过后,大多变得坦然达观。东坡也不例外,黄州谪居,是他由忧惧变为达观的转折点。

涵辉楼又名栖霞楼,是黄州胜景。徐君猷是当时的知州。东坡在一封书信中说:“始谪黄州,举目无亲,君猷一见,相待如骨肉,此意岂可忘哉!”由此可见,身为“罪官”的东坡,在黄州也不是前后遭白眼,冷暖无人问。而是颇得长官厚待,在重阳佳节,邀为座上宾客。

词的上片一、二句,写在涵辉楼所见之景:“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霜降深秋,江上水浅,沙洲从江流中逐渐露出。清澈澄碧的江水在微风中波光粼粼。这是喜景。逆境秋凉而见喜景,可见词人心绪不坏。后三句“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写在涵辉楼的酒后感受。感觉酒劲过后软风吹头,有飕飕的寒意,这是生理上对风对寒的知觉。由于风微力软,东坡头上的帽子虽破未落,这是心理认知。破帽恋头,是写当时情景,却另有深意:戴罪之身有如破帽敝屣,未被忘记、遗弃、打击,已是万幸。成为当地最高长官佳节宴会的座上客,使词人高兴万分,“多情”、“恋头”表达的就是这种心情。

下片继续抒发感慨。“佳节若为酬。但把清樽断送秋。”意思是朋友相聚欢度佳节,要畅饮美酒送走这个节气。“酬”字本来是应对的意思,即应对节气,考虑到节日气氛的影响,应解释为欢度。“断送”二字是打发走之意。这两句是从杜牧《重九齐山登高》诗“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怨落晖”变化而来的。杜诗“但将酩酊”,苏词“但把清樽”,如果分别把“但”字换成只、且二字,那都是尽情饮酒之意。所不同者,杜牧诗句情感色彩要欢快一些,东坡词句要稳沉一些。末尾三句“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宋初诗人潘阆有“万事到头都是梦,休嗟百计不如人”,东坡在此或是利用成句表达己意,或是己出偶然与前人相合。因为东坡诗词中“人生如梦”之类的词句多有出现。人生如梦是了悟人生之后的一种判断,它至少有三层意思:一是时光太快,一辈子几十年就恍如一觉,梦醒之后人就老了;二是世事难料是非,梦中经历,虚实难辨,真假难分,是非难断;三是人间一切都将归于虚无。不论梦中如何贵贱穷达,醒来之后,做梦之人依然故我。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休休”就是“罢了、罢了”之意,什么都不想了。明天重阳节过后,灿烂的黄菊会被赏花人采摘,蝴蝶不知,照样飞来,却是花不在,香已渺,只能愁绕枯枝。这一句是用唐人郑谷诗“节去蜂愁蝶不知,晓庭还绕折残枝。自缘今日人心别,未必秋香一夜衰”的典。节去花残,蜂愁蝶也愁,不如乘兴赏眼前花,喝今朝酒,一醉方休。

后一首写于1073年,东坡时任杭州通判,公务繁忙,四处奔波,加之朋友众多,时有应酬,又豪爽,又不胜酒力,所以常醉。酒后吐真情,往往兴尽悲来,感叹身世,这首词就是这种感觉。

上片开头两句:“轻云微月,二更酒醒船初发。”写这天晚上月色很淡,云彩很薄,天地之间万事万物都显得朦朦胧胧,似有似无。尤其是沉醉中的东坡眼里,一切都显得模模糊糊,似见非见。直到二更天,才清醒了一些,知道所乘之船已经开动。后三句“孤城回望苍烟合。记得歌时,不记得归时节”,刚从沉醉中醒来的东坡,有几分清醒,有几分糊涂,听着吱吱呀呀的摇橹声,仿佛是在梦中,又仿佛在真实情景中,从船舱中朝外探望,逐渐远离的城市孤单地在原地不动,并被厚厚的迷蒙所笼罩。细细回想刚才的情景,只记得自己如何高兴地饮酒高歌,和朋友开怀笑闹,可后来怎么回到船上,怎么在船舱中酣睡,欢聚的朋友都到哪里去了,却一无所知。醉后的空虚寂寞在这清淡寂寥的月夜,伴着吱吱的橹声、哗哗的水声,词人在飘飘摇摇的船上,更有一种江湖漂泊的凄凉伤悲。

下片一、二句:“巾偏扇坠藤床滑,觉来幽梦无人说。”是词人自己描绘酒醉之后的形态:头巾歪在一边,扇子坠落在舱板上,藤床好像不停地在摇晃,无法在上面稳睡,好像这身子在任何地方都挂不稳。七个字把醉态描写得惟妙惟肖。词人终于记起来了,刚才真是做了一个梦,天地之间,一叶小舟托着他在迷蒙的空中飘荡,亲人朋友远不可及,只身江湖行,悲喜无人说,孤雁向黄昏,声断天边云。这时词人悲凉感慨更加浓重:“此生飘荡何时歇?家在西南,常作东南别”三句,第一句几乎是愤慨地质问,宦海沉浮飘荡几时才是个头?其实在东坡的为官生涯中,1073年到杭州任通判,才仅仅是外任的开始,还是幸福时期。之后的岁月更加不堪回首。“家在西南,常作东南别”是对未来宦海漂泊的不幸言中,臭嘴误己,无以责骂!

东坡的好饮醉酒,飘飘欲仙,有两首词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首是《西江月》:

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解鞍敧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

这首词写于黄州贬所,大难之后的东坡似乎卸下了宦途上所有沉重的包袱,显得轻松自如。词的前边有一篇只有五十四个字的小序:“顷在黄州,春夜行蕲水中,过酒家饮,酒醉,乘月至一溪桥上,解鞍、曲肱醉卧少休。及觉已晓,乱山攒拥,流水锵然,疑非尘世也。书此语桥柱上。”小序交代了时间、地点、景物、事由,自成一篇很优美的散文。

上片一、二句“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照野”是明月当空,月色溶溶。“弥弥”是水盛的样子。“层霄”是分层的淡云。词人在春天月夜单人骑马行于蕲水边,这幅图给人闲散、超然、飘逸的感觉。路过酒家就进门饮酒,一饮就醉。这说明东坡的好酒已非同一般。一般人很少独饮,即便独饮,恐怕很少至醉。只有像李白这样的酒仙才玩得出“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样的格。殊不知东坡也是率性酒仙。醉酒之后,乘着月色,行在水边,看见春水涨满的清溪,在微风中,在朗照的月光下泛出星星点点的浅浪。举头是广阔的天空,淡淡的若隐若现的几片层云悠闲地飘在天际。皎洁的月色,清朗的旷野,寥廓的天空,粼粼的春水。我们感受到词人旷达的胸襟已经和这美好的自然融在了一起。上片三、四句“障泥未解玉骢骄。我欲醉眠芳草”,“障泥”是用布制作的马鞍,垫在马鞍之下,一直垂到马腹两边,用于遮挡尘土。东坡骑马临水而行,突然坐骑躁动起来,仿佛是提醒主人:要渡水了,障泥不卷起来会弄湿的。这时候的东坡酒劲发作,摇摇晃晃,从马上滑下,等不及卸下马鞍鞯,就想睡在草地上。“我欲醉眠芳草”,既写出浓郁的醉态,又写出月下芳草的清香肥美,还写出词人急于融入这幽美景致的渴望。醉酒之于东坡,恐怕是家常便饭,醉意上来,树荫下草地上随意而卧,不分早晚阴晴。如他写《黄泥板词》:“初被酒以行歌兮,忽放杖而醉偃。草为茵而块为枕兮,穆华堂之清晏。粉坠露之湿衣兮,升素月之团团。感父老之呼觉兮,恐牛羊之予践。”醉卧荒草月下,夜以继日,不是父老发现相呼,恐怕还被吃草的牛羊踩了。

下片一、二句:“可惜一溪风月,莫教踏碎琼瑶。”更进一步表达词人对眼前月下美景的迷恋。“琼瑶”是一种美玉。这里用来比喻月下澄澈晶莹的水面。“可惜”是珍爱不舍的意思。大自然的造化真是美妙绝伦,看呐!这一溪风月真是迷人:月光洒满了静静的原野,像一层淡淡的香粉柔柔地铺在闪着亮色的水面上。水月辉映,像一片晶莹剔透的美玉。如果策马而行,那无知的马蹄岂不踏碎了这奇珍异宝的琼瑶。这本是醉人痴语,但由于景色的绝美和词人对这绝美景色的痴爱,这种醉人痴语也就显得合情合理了。仿佛稍有一点儿外物的介入,就会破坏这圣洁的清幽、静谧和纯粹,这娇如处子的美色是不容侵犯的。最末两句:“解鞍敧枕绿杨桥。杜宇一声春晓。”词人尽管处于酣醉之中,但他最终没有醉眠芳草,没有踏碎琼瑶,没有损坏糟蹋身边的一切美好。而是策马上了绿杨桥,在桥上解鞍作枕,斜卧少休。这一觉当然睡得很沉很香,及至醒来,所听已是杜鹃声声,“流水锵然”,所见是春光明丽,“乱山攒拥”,这又是一幅美不胜收的春日晨景:声光色、山水人和谐地融为一体。

这首词除了以景色迷人之外,更主要的是乐观情绪和无拘无束的言行感染人。词人有一双能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发现自然美的眼睛,有一颗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能感受生活美的心。就在这一时期,就在黄州贬所,东坡以轻松豁达的心境,时时表现出对生活的热爱和对美好未来的追求。如《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萧萧暮雨子规啼。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谁道人

这就是一首呼唤青春常驻的人生之歌。这时的东坡处于人生的低谷,但他一反“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时”的常言,高唱人生可以再少,流水可以复还,不作“白发”、“黄鸡”的迟暮之叹。

另一首是《临江仙》:

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这首词的产生,伴随着一个很有趣的故事。据晚于东坡四十年的南宋文人叶梦得的《避暑录话》记载,东坡在黄州时,“与数客饮江上,夜归,江面际天,风露浩然,有当其意,乃作歌辞,所谓‘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者,与客大歌数过而散。翌日,暄传子瞻夜作此词,挂官服江边,拏舟长啸去矣。郡守徐君猷闻之,惊且惧,以为州失罪人,急命驾往谒,则子瞻鼻鼾如雷,犹未兴也。然此语卒传至京师,虽裕陵(神宗帝)亦闻而疑之。”可见这首词当时流传之广。

东坡谪居黄州,落得一段时间的清闲,其性格中闲散飘逸的爱好得以尽情发挥,他早早晚晚或者布衣芒鞋,行于阡陌之上,与山野村夫说笑;或者道袍纶巾,泛舟山水之间,与雁雀鱼虾相乐。

词的上片头两句极传神:“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词人在自己耕住的东坡雪堂和朋友欢聚,开怀畅饮,不知喝了多长时间,也不知喝了多少酒。反正是从白天喝到晚上,从晚上喝到了夜里;人是从清醒喝到醉,醉过之后又醒,醒了之后又喝醉。等回到住地临皋亭寓所,时间“仿佛”是三更。“醒复醉”、“仿佛”两组词把词人纵饮的豪性与醉眼蒙眬表现得很生动。在东坡的生活中,这样的豪饮是常有的事,他的一些名篇也往往是在酒意酣然的状态下写成的。如《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就是中秋节欢饮达旦,大醉之后的作品。后边三句:“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写词人醉归寓所,无法把酣睡的家童叫醒开门。已到家门,却进不了屋,又是深更半夜,怎么办呢?一般人肯定是烦躁不安,可仙风道骨的东坡不在乎三更四更,不在乎能不能进屋,不在乎睡与不睡。“倚杖听江声”五个字活画出一幅遗世独立、与天地共呼吸的幽人图。我们可以感觉到夜的寂静,因为太静,哪里稍微有一点声音都很明显,家童熟睡的一点鼻息都被东坡听得清楚,“雷鸣”二字肯定是大大夸张了,家童不是成人,唯有成人才可能鼾声如雷。我们还可以感觉到东坡希望心静。在这深更半深,人世间的一切喧嚣都沉静下来了。这是从物理意义上说的静。从社会心理意义上说,很多利益攸关者未必沉睡,即便睡,也未必能安。只有心如止水的人,才有半夜听江声的宁静与恬淡。从这个意义上讲,又可看出词人心不静。

下片一、二句:“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思路上与上片紧紧相连,是一句深重的感叹,是长期积压的愤懑之情的宣泄。第一句化用《庄子·知北游》中“汝身非汝有也”句,第二句也是化用《庄子·庚桑楚》:“全汝形,抱汝生,无使汝思虑营营。”庄子的意思本是说,一个人的形体精神是天地自然赋予的,因此与天地自然是一个整体,不能割裂,固非人所有。人应当认识这个道理,守住本分,体全生命。不要因得失思虑百端,忙忙碌碌,致使形劳神损,早失天年。这恐怕就是东坡“听江声”时所想。发而成言,直抒胸臆,哲理意味就特别深长。末尾三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词人希望平静安宁的心,在这夜深人静的江边得到了很好的安歇。“夜阑风静縠纹平”,表面看是写风静,水面平静,是写景,但是其象征意义是很明显的。表明词人的内心世界与大自然相合相融,成为一体。实现了其一贯追求的宁静安谧的境界。词人似乎是顿然觉悟:既然自己无法掌握自己的官场命运,那何不远离官场,消失在茫茫人海,渺渺江湖,与明月清风、青山绿水相伴。乘一叶小舟,任其漂流,过神仙般的日子,这就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论语》有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东坡年轻气盛才名初露时,很有抱负,认为凭自己“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并非难事。可是经过二十多年的仕途生活,东坡被碰得头破血流,儒道兼有的双重人格精神,儒退其次,道进为主。文词中抒发的飘逸之气、浪漫情怀就源于此。

“诗圣”杜甫有一首《饮中八仙歌》,杜老在诗中用肖像画的手法,把与他同时代的八位酒仙的形象描绘得惟妙惟肖,说贺知章酒后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说汝阳王李琎即便喝倒下去,但碰上拉酒的车子,眼睛照样发直淌口水,恨不得请求皇帝把他的封地改为甘肃酒泉;说左相李适之酒量之大,如巨鲸吞吐百川之水;说“李白斗酒诗百篇……”;说大书法家张旭酒后“挥毫落纸如云烟”;如果东坡与杜甫同时,杜老可能会说:东坡自称酒量浅,呼朋把酒问青天。只怕高处不胜寒,自放江海醉中眠。

五、隐逸东坡

古人有言,“富贵必履危机”(《晋书·诸葛长民传》)。东坡对此也深有体会,所以四十岁时有“高处不胜寒”之叹,五十多岁时又有“晚觉文章真小技,早知富贵有危机”(《宿州次韵刘泾》)之语。在东坡的精神世界里,有儒家的用世,也有道家的出世。前者主导他从二十岁中进士之后一直没离开过官场,直到逝世;后者引导他在仕途不顺甚至牢狱之灾的时候,坦然以对,能苦中作乐。东坡一辈子处于在上欲下、在下欲上的矛盾中。他曾经担任过中书舍人(参与选用官员)、知制诰(为皇帝起草诏书)、侍读(陪皇帝读书并讲解)等职,贵为三品。但在皇帝身边,必须唯命是从,必须每两天轮一次在禁宫值大夜班,通宵起草圣谕,同时又要周旋于大臣们的政治碰撞之中,甚至在礼仪上还要躬腰曲背,唯唯诺诺,碎步敛息于皇帝、皇后左右,更可怕的是朝廷高官党派林立,明里暗里党争激烈,一个不小心,什么时候成了牺牲品都不知道。这对于个性豪放不羁,喜欢自由自在的东坡肯定是难以忍受的折磨。所以东坡做京官时要求外放。可是到了地方之后,做地方官时间长了,看朝廷弊政太多,深恐皇帝被奸臣左右,江山不保。于是东坡又希望亲自用美政辅佐皇帝。而实现这一愿望的最佳方式,莫过于在朝廷供职,在皇帝身边做事,这样可以用自己的思想最直接最大限度地影响皇帝,影响朝政。这就是东坡在下欲上的思想根源。

在险恶的官场斗争旋涡里,时时处于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的恐惧之中。时间长了,任何人在身体和精神上恐怕都受不了,都要寻求解脱。东坡常常在口头上、诗文中说“归去”,就是一种精神上的自我解脱。做京官时要求外放也是一种解脱。从行为上看,东坡一生从未退隐,“但他通过诗文表达出来的那种人生空寞之感,却比前人任何口头上或事实上的退隐、归田、遁世要更深刻、更沉重”(李泽厚《美的历程》)。

东坡的“归去”,并无一个刻意要去的地方,在他看来,只要能得到精神重负的解脱就实现了“归去”的目的,他有一句名言:“此心安处是故乡。”由此可见,东坡的“归去”,是归于心安。

下面看几首东坡的归去词。归去词之一:

满庭芳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的事,来往如梭。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东坡词中,有一类作品,纯任性情,不加雕饰,脱口而出。其文词的通俗易懂与情感的率真动人浑然一体。这首词就属这类作品。

这首词标题下有序言:“元丰七年四月一日,余将去黄移汝,留别雪堂邻里二三君子,会李仲览自江东来别,遂书以遗之。”从序言可知这首词写于1084年,具体时间是接到朝廷去黄移汝调令的4月1日。迁移之际,与几个朋友在雪堂饮告别酒。

词的上片开头三句“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起势很陡,直呼心声愿望,没有半点隐瞒和造作。让人似乎看到一位历尽沧桑面西而啸的苍凉老人。“归去来兮”这开头四字,一字不易地搬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首句,表达出归去的愿望。“吾归何处?”这一问,出人意料,一般不外乎归乡归田。可是东坡话里有话:我不得享受平常人归乡的待遇。我的家在万里之外的岷峨,太远了。字面看,是说家乡太远,回不去。可是细想,即便远隔万里,既然想回去,哪有回不去的。东坡的苦处在于他此时还是戴罪之身,不得自由。量移汝州(今河南临汝)是不能违抗的君命。他虽有归意,却不能自由归去,更不能像当年陶渊明实现归隐之志以后,欢畅而得意地高唱:“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摇摇以轻扬,风飘飘而吹衣。”东坡的家乡在今四川眉山市,位置在成都至峨眉山之间,离峨眉山七八十公里路,是一块极为肥沃丰润平坦的盆地,这里气候湿润暖和,树木葱茏,庄稼丰产,自古就是很富庶的地方。东坡要效仿陶渊明归乡隐居,他美丽的家乡是很有吸引力的。接下来的“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两句,感叹人生易老,更加重了失意思乡之情。“百年强半”不必理解为五十出头,所谓人生百年,说的是人生一世。因此可解为大半辈子已过,剩下的时日没有多少了。这年东坡四十八岁,二十多年的官场沉浮,离理想越来越远,离坟墓越来越近,有此一声悲叹,是人之常情。但东坡性格是面对不幸,可大发牢骚,甚至口不择言,但他决不会在牢骚与哀愁中沉沦,就如自然天空,可以阴霾沉沉,甚至雷电交加,但一会儿就是风和日丽,艳阳高照。东坡一声叹惜之后,情绪一转,开始书写眼前令人快乐的生活情趣:“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东坡谪居黄州,共四年又两个月,阴历三年一闰,所以经历了两次闰年,故“再闰”。黄州先秦时属楚国,三国时又属吴地,故当地人说楚语唱吴歌,令东坡印象深刻。周围的父老乡亲对东坡敬爱有加,常常送酒送菜,与东坡同桌共饮,劝酒至殷,尤其是临别的依依不舍,感人至深。

过片把官场的失意情怀与黄州风物的留恋相对写出,表现得乐观豪爽。过片头四句:“云何,当此去,人生的事,来往如梭。”是东坡在告别酒席上向朋友们诉说不得不去汝州的苦衷,并叹惜人生无定,或来或往,反反复复,身不由己。这使我想起庄子寓言“罔俩问景”的故事:影子外的微影问影子为什么老是动来动去,没有一定之规,影子不耐烦地解释说,他也是身不由己,仅是物体的投影。世上人,心为形役,形为人役,人人互役,身不由己是常态,恐怕很少有人的身心是真正自由的。东坡是深谙庄学之人,自然不会深陷世人烦恼之常态。点到之后,一笔荡开:“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一个“闲”字,用随缘自迁取代愁苦之情,把一切不幸都等闲视之,心中所想,无非轻松快乐,眼中所见,无非清澈美好。最末六句:“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乃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堂前细柳是东坡亲手所栽,虽然还未长成大树浓荫,但也枝叶新发,柳条婆娑,自成景观,请邻居们关照一下,别去采折伤害它柔美的生命,渔蓑是东坡居雪堂时钓鱼披在身上用于垫坐、保暖、防雨的蓑衣。闲放时间长了,会长霉,所以东坡嘱咐乡亲一段时间帮晒一晒。这里词人以零碎的、近乎婆婆妈妈的嘱咐表现对黄州雪堂的眷恋不舍,对父老乡亲、朋友们的深厚友谊。文字后面也暗示自己以此为家,还要回来,在堂前细柳下乘凉,在河边披上往日的渔蓑钓鱼。荒僻的流放之地,苦难穷困的谪居生涯,倒使词人不弃而恋,不恨而爱,可见词人生活适应能力之强,心理调节能力之强。确实,人只要能去除戒心,以宇宙心胸包容世间万物,就一定能看到事物都是立体的,由立体事物组成的这个世界更是立体的。就一定能在不利的环境中发现有利,在穷中找到富,在丑中找到美,在危机中找到生路。东坡在写给范镇儿子的信中说:“临皋亭下数十步,便是大江,其半是峨眉雪水,吾饮食沐浴皆取焉,何必归乡哉?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可见东坡住黄州如居家乡,饮江水如饮家乡水,这还有什么不安心的呢?据此而言,我们说东坡有思乡之情,却不一定有归乡之意。

归去词之二:

江城子

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都是斜川当日境,吾老矣,寄馀龄。

这首词的由来,东坡有短序:“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

东坡写这首词时四十五岁,是谪居黄州的第二年,因生计困难,在黄州东门外东坡开垦荒地十多亩,以补食用之不足。并以此为乐,自号“东坡居士”。同时在此坡地上筑室居住,因居室落成于大雪纷纷之际,故名之曰“雪堂”。词人耕种于东坡,居住于雪堂,甚为自得,以为与东晋大诗人陶渊明的田园生活一般。更把东坡、雪堂及四周远近之景当成陶翁《游斜川》诗所描绘的景色。置身此间,恍恍惚惚,不知我为陶翁还是陶翁为我。

如果认真研究,东坡对陶渊明作品的深入把玩,以及随之而来的浓厚兴趣是从这时候开始的。东坡的“和陶诗”有一百多首。在扬州有《和陶饮酒诗二十首》,到惠州有《和陶归田园居六首》。其弟子由在《东坡先生墓志铭》中说:“晚喜陶渊明,追和之者几遍,凡四卷。”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在《跋子瞻和陶诗》中说:“子瞻谪岭南,时宰欲杀之。饱吃惠州饭,细和渊明诗。彭泽千载人,东坡百世士。出处虽不同,风味乃相似。”(彭泽,指陶渊明,因其任彭泽令而名)把二人作简单比较,也很有趣。二人均家学深厚,从小受过良好教育,陶翁二十九岁任江州祭酒,开始为官生涯;东坡二十五岁任凤翔判官,进入官场(都算是青年得志)。陶翁说:“忆我少壮时……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东坡说:“致君尧舜,此事何难。”(二人均胸怀大志)陶翁为官,三进三出,终未有大作为;东坡为官,几上几下,越老越小。(二人均官场不顺);陶翁好酒,种庄稼酿酒,写诗《饮酒》;东坡坐上常有客,有客必有酒,有酒肯定醉。(二人均好饮酒)陶翁首作《归去来兮辞》,大呼做官十三年是“误落尘网”;东坡学陶翁,也喊“归去来兮”,痛斥俗世的“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二人均要归去)陶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东坡作《前赤壁赋》,要凭虚御风,羽化登仙。(二人均寄情山水)

词的上片头三句:“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了了”是明白的意思。东坡与陶翁隔代神交,自然陶翁是自己的前生,自己是陶翁的后世。东坡说自己:“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往往颓然坐睡。人见其醉,而吾中了然,盖莫能名其为醉为醒也。”(《和陶饮酒二十首》序)陶翁好饮酒,自己说:“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东坡理解陶翁和自己一样是大明白人,是梦中醉中都清醒的明白人。四、五句“走遍人间,依旧却躬耕”是凄凉语、自嘲语、轻松语,读者可以自己把玩。陶翁因对现实政治生活心怀不满而辞官归田,东坡却是以戴罪之身在贬所躬耕自资。前者主动,后者被动;前者已隐身民间并怡然自得,后者仍在官场且心存希望。上片末三句:“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雀喜,报新晴。”是富有盎然生机的春景、喜景。能见能写喜景,可见词人情绪已由低转高,由悲转喜。这是东坡词一贯的风格,常有悲伤痛苦于诗文,却从不沉沦于悲情,往往一笔宕开,出现轻松语、旷达语、豪迈语,给人云中见日的感觉。

下片几乎全部笔墨都用来描写雪堂周边景致:“雪堂西畔暗泉鸣。北山倾。小溪横。南望亭丘,孤秀耸曾城。”东坡曾在《雪堂问潘邠老》中说:“余之此堂,追其远者近之,收其近者内之,求之眉睫之间,是有八荒之趣。”可见东坡是把远处孤秀耸立的层层山峦视为周边近景。更把近处的小溪、鸣泉、山亭拢为庭堂玩物,这样,八荒之物、天下之景莫不入词人眉睫之间。虽居一隅,却如坐拥天下,只采一花,仿佛已得世间锦绣。诗人的骄傲与满足是在情感世界里以天下为富,诗人的不幸是在现实生活中不名一文。“却是斜川当日景”,是指雪堂周边的景观与陶渊明当年游斜川写出的景观是何等相似,触景生情:我二人性情何等相似,于是顺理成章地有了末尾两句的叹惜:“吾老矣,寄馀龄。”陶翁写《游斜川》诗时五十岁,东坡写此词时四十七岁;陶翁诗中说:“开岁倏五十,吾生行归休。”东坡说我老了,这里就是我打发余生的地方,可见人的生命迟暮感是一致的。常人了然,何况智者。

这首词是在陶翁身上找见了自己命运的影子,于是借古人之名,发自身之叹。陶翁了然人生,辞官归田,百年强半而游斜川,叹人生即将归休;东坡亦了然人生,谪居躬耕,大半生已过,只能坐荒坡陋亭神游八荒,感叹自我安排老迈年高的栖身之地。

归去词之三:

行香子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长琴,一壶酒,一溪云。

这首词的具体写作时间已不可确考,从词中表现出的思想情绪看,不在踌躇满志的青年,亦不在壮年乐有所为的州官任上,恐怕应该产生于饱经沧桑的百年强半之后。1086年,年幼的哲宗即位,高太后主持朝政,东坡受特殊恩遇,进入人生宦途的鼎盛时期。在往后的八年中,先后在兵部、吏部、礼部任过尚书,并几乎是难以令人置信地、频繁地转换着京官与地方官的角色,正好是三入三出。处于政治核心,面临来自方方面面政治斗争的压力,才亲身体验了“高处不胜寒”。斗争越是激烈,越是凶险,自保的本能使其产生的归意就越强烈。所以笔者认为这篇作品应该是这段时间写的。也是在这段时间,东坡有诗《与叶淳老侯敦夫张秉道同相视新河》云:“老病思归真暂寓,功名如幻终何得。从来自笑画蛇足,此事何殊食鸡肋。”诗和词表达的意思很相近。

词的上片头两句“清夜无尘,月色如银”是写景。明朗的夜空,恬静清新,没有哪怕一丝丝的杂尘,月光如洗,清澈地洒满天地之间,整个世界仿佛被漂洗得干干净净。与日间喧嚣嘈杂的尘世,判若两界。置身其中,真诗人自然雅兴勃发,美酒盈樽,邀月共赏。“酒斟时,须满十分”两句可见词人对月把酒,兴致很高,这是从词人自己要求酒要斟到十分满看出的。五、六句:“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很直白,世人眼中的名和利被词人用一个“浮”字来修饰,浮就是飘在空中漂在水面上,可以上下左右地移动,甚至消失在很远的地方。浮就是表面层的东西,不是实质的,可靠的。可是人们往往不懂,辛苦劳神地追求名利,甚至为此牺牲性命。这是词人在清朗空阔静谧的月夜,把目光和思维投向浩瀚无垠、神秘莫测的宇宙太空,借杯酒之兴,神游无限,得到的神的启示,人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人的生命如镰石相撞发出的火星,一闪即逝。如阳光过隙,瞬间而已。如梦中身影,虚幻难留。上片末尾三句“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讲的就是这个意思。东坡大才,信手从古人典籍中找了三个比喻生命短暂、人生归于虚无的习用语,集中使用,使其智慧思索的感叹更有感染力。“隙中驹”这个典故出自《庄子·知北游》,原话是:“人生天地之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梦中身”这个典故也出自《庄子·齐物论》,原话为:“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石中火”,典出白居易《对酒》诗中“石火光中寄此生”句。这里将古人感叹人生虚无短暂之语密集一处,也说明词人说这种话并非一时兴起,而是固化了的人生观。

下片开头两句“虽抱文章,开口谁亲”,是自叹怀才不遇。才华不但无法用世,反而被群小嫉妒攻击,几乎小命不保,可悲!可叹!何苦呢?倒不如“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长琴,一壶酒,一溪云”。这几句是情之所至,随口而出,虽有典(陶陶,语出《诗·王风·君子阳阳》“君子陶陶……其乐只且”),但很口语化,很直白。表明东坡从精神上自我解脱,认识到明白人应该尽享天真的陶陶之乐,远离官场,返璞归真,在云遮雾绕的山野,饮酒弹琴,仙人一般,何等美妙!遗憾的是词人尘缘未了,对此仙境只能神往。“几时归去,作个闲人”两句透露出词人此时没有退隐,何时退隐,也没有时间表。陶渊明的归隐是无条件的,东坡的归去是有条件的,有人说他恐怕是想学古代的范蠡、张良、谢安等杰出人物,功成身退。如果真是这样,他一辈子在官场上没有明显辉煌过,所以他一辈子没有退隐,倒也是通解。

东坡另有一首《行香子·过七里濑》词,写得很美,情绪没有那么低沉,是他三十七岁时的作品,但也流露出了明显的人生空寞感: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该词作于1073年,东坡时任杭州通判。写的是词人乘舟由新城至桐庐沿途的所见所想。词的上片全是写景。一叶轻快的小舟,荡开双桨,像惊起的鸿雁,飞快地掠过水面。天空如洗,江水碧透,透过波平如镜的水面,可见游鱼在柔柔翻动的水藻间悠闲自得地穿行。水边沙洲上,白鹭点点,似与尘世毫不相干,如超凡脱俗的仙翁般闲散。船行水上,两岸景色飞动,乘船人的感觉亦时紧时松,时惊时叹,时热时凉。滩头水流湍急,船速飞快且急剧晃动倾斜,使人又兴奋又紧张,很刺激。清早行船,薄雾如纱,两岸草木上蒙着一层白霜,江风清冷,使人感到春寒料峭,但很清爽。月夜行舟,水面波光盈盈,两岸景物若明若暗,若显若隐,放眼江天,一片银白,使人觉得整个心灵世界被净化得空明圣洁,很透彻。

下片有写景,有议论抒情。开头两句“重重似画,曲曲如屏”,是写远山重重叠叠,像画家随意画出的。其线条高低起伏,曲曲折折,像一道道屏风错落地互相遮挡着。这种比喻,把沉重变为轻巧,把壮美转化为秀美,使人觉得轻松。至此我们觉得词人写近景、写水、写船行状态很细腻,写远景则很粗略,不过二者都描绘得很生动。富春江山水是极为有名的胜景,历史上不知倾倒了多少雅士俗人。东坡行船的这一段更是景中之景,美中至美。南明梁代文学家吴均在《与宋元思书》中这样描绘:“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可见吴均深知山水之趣,东坡词与之相比较,更有画眉描红之细。后面四句是议论抒情:“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这里用了东汉名士严光隐居的典故。严光与东汉开朝皇帝刘秀是同学。刘秀当皇帝后,严光隐名埋姓,避而不见,隐居富春江。刘秀深知其才大可用,打听到他的下落,三次征召,才把他请到京城,授谏议大夫。但严光坚辞不受,仍回富春江钓鱼。后人对此褒贬不一,赞许者夸其高洁淡雅,批评者损其沽名钓誉。东坡好像也是取笑严光无所作为,虚老山野。至今,无论是当了皇帝的刘秀还是当隐士的严光都已如梦一般消失了,只留下空空名声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其实东坡并未取笑严光。他把皇帝、野老并列一处,直说其百年之后皆归于空,表现了他山与泽平、贵与贱等的道学价值观。结尾三句:“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以山作结,和上片以水作结相对应。是一种历史的深沉慨叹:“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归去词之四:

如梦令

为向东坡传语,人在玉堂深处。别后有谁来?雪压小桥无路。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

这首小令作于词人离开黄州之后到京城任翰林学士时期。

欲有所作为,是词人一生的政治理想。进京城入朝廷,成为最高决策层成员之一,能用自己的思想影响皇帝,应该是实现其政治理想的重要条件。从这个意义上讲,东坡入朝做官,该是求之不得的。但是东坡这个京官却做得很郁闷,很不安。为什么?因为在这之前他与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新政政见不合,被排挤,被打击,几乎丧命。新政失势之后,按说他该熬到了出头之日,以被迫害为政治资本,迎来政治生命的春天。这时以司马光为代表的旧派主政,也曾对东坡表示过青睐。但不幸的是,东坡又与其议论不合,被司马光冷落,遭程颐等重臣竭力排挤。东坡一辈子政治思想和行为专一而固执,对事不对人,在官场少根基无朋党,既不为新派所容,也不为旧派所用。但其生命哲学观却豁达而圆通,乐观而生气勃勃。仿佛他命中注定要在不幸中高唱入云,向命途多舛者注入跋涉的勇气。

小令开头两句:“为向东坡传语,人在玉堂深处。”以直白明快的口语,交代自己深居玉堂(翰林院),却心系黄州东坡。要向那里传语,问什么呢?无非是田地雨水收成,乡村父老否泰。从离开黄州,词人对他们一直念念不忘,他的《别黄州》诗有“桑下岂无三宿恋”。《过江夜行武昌山上闻黄州鼓角》有“黄州鼓角亦多情,送我南来不辞远”。《满庭芳》词有“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送曹辅赴闽漕》诗有“我亦江海人,市朝非所安”。在另一首《如梦令》中有“居士,居士,莫忘小桥流水”。黄州虽然是政治家苏轼的贬所,却是文学家东坡的乐土。是俗人眼中的穷乡僻壤,却是雅士心中的世外桃源。子瞻在此以山坡为名,自取一个雅号,又得到山野之趣和躬耕之乐,更得到取之不尽、享受不完的明月清风。尤其可贵的是创造了堪称千古绝唱的东坡赤壁文学名篇。所以东坡对黄州的思念之情才如此殷切。

三、四句“别后有谁来?雪压小桥无路”是向东坡传语的内容。用设问句,不是问别人,深居玉堂恐怕也难找到合适的人询问。所以这是自问,是自己揣想:那片山坡地,失去了勤劳多情的主人,是不是杂草丛生,回复到开垦前的贫瘠荒凉?自己亲手建盖的雪堂,没有人居住和照管,窗子是不是爬满了野藤,门洞被蜘蛛网封住了没有?自己走前拜托过的朋友乡亲,去关照过没有?或是天气不好,风雨交加,雪压小桥,道路不通,谁也去不了?词人想了很多……

越想越深,越想越细,越想越动情。陶翁早就说“田园将芜胡不归”!我的东坡恐怕早就成了山鸡野兔出没的荒坡,不行,我得赶紧回去。最后三句“归去,归去,江上一犁春雨”表现的是急不可待之情,无限向往之情,是一种不回去不罢休的决心。掐指一算,已是早春节令,要收拾农具,采买种子,“江上一犁春雨”催促着农人春耕春种了。词人恐怕还想到了若干年前躬耕黄州时,写过一首《江城子》,直把陶渊明比作自己的前生,把自己比作陶渊明的今生。词中有“昨夜东坡春雨足,乌鹊喜,报新晴”。春雨不但唤起了万物的复苏和生长,也激发了人的生命激情。生命长时间处于一种姿态难免厌倦,躯体长时间处于一种姿势难免酸痛,命运长时间负重难免痛苦,东坡欢呼“江上一犁春雨”,就是希望调整生命姿态、变换躯体姿势、卸去命运的重负。人皆如此,但只有东坡说出,所以能产生千百万人、千百年的历史共鸣与回响。

东坡对乡村生活的赞美是一贯的,再看以下几首词。

浣溪沙

麻叶层层苘叶光,谁家煮茧一村香?隔篱娇语络丝娘。藜抬醉眼,捋青捣麨软饥肠,问言豆叶几时黄。垂白杖

这首词作于知徐州任上。时逢徐州严重春旱,旱情如词人诗中说:“东方久旱千里赤,三月行人口生土。”词人以州官身份前往石潭求雨,得雨后,又往石潭谢雨,途经村舍,以见闻作词五首,这是其中一首。

词作写出雨后麻叶茂盛油亮,农舍中散发出煮茧缁丝的气味,村妇隔着篱笆打招呼说笑。词人还饱含同情地写出一个镜头:一位眼神朦胧的白发老翁捋下未成熟的新麦(捋青),打算炒干后捣成面粉充饥,这是农村青黄不接时不得已的度命办法。见此情景,词人关切地问:豆子什么时候成熟可食?由这首词,看出东坡没有把农村理想化,既看出农村生活的简单轻松,又发现农民生活的贫困艰难。

再看他这一路上作的另一首《浣溪沙》:

软草平沙过雨新,轻沙走马路无尘,何时收拾耦耕身?麻光似泼,风来蒿艾气如熏,使君原是此中人。日暖桑

这首词写词人很惬意地放马行走在雨后软草平沙净无尘的路上,呼吸着阳光下庄稼和泥土气息使他如薰似醉,于是情不自禁地自问:我本来就是乡土中人,我什么时候归田躬耕啊?“耦耕”,指二人并排拉犁而耕。典出《论语·微子》:“长沮、桀溺耦而耕。”二人是春秋末的隐者,因见世道衰微,遂隐耕山中。

还有一首他在黄州写的《浣溪沙》:

万顷风涛不记苏。雪晴江上麦千车。但令人饱我愁无。风萦柳絮,绛唇得酒烂樱珠。樽前呵手镊霜须。翠袖倚

据词学家说,这是一篇在词史上十分值得重视的作品。因为他开了用词这种艺术形式关心民间疾苦的先河。词写了与词人相处十分相得的太守徐君猷在隆冬大雪时携酒前来拜访,二人在歌伎的轻歌曼舞中频频举杯,东坡又醉了。不过醉中的词人却依稀能听见屋外的风雪交加,甚至在想象瑞雪兆丰年的情景:道路上、江面上,粮食车装船载,农民喜上眉梢,词人自然乐人之乐,烦恼全消。这使我们想到杜甫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二人的亲民情感何其相似。

归去词之五:

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恐怕是最能表现东坡洒脱官场、平淡人生的词。有人评说:“这是一首十分潇洒的词。不管风里雨里,而能行若无事,苟非脱屣世事,很难放达若此。‘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是兴到之言,也是有悟之言。”(白寿彝主编《中国通史》)

这首词有个小序,说明它的出处:“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东坡自己还在《东坡志林》中说:“黄州东南三十里为沙湖,亦曰螺师店,予买田其间,因往相田。”途中遇雨,故有此作。

上片一、二句“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是说东坡山路遇雨,毫无所顾,泰然自若,吟啸徐行。风雨吹打山林,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词人只以“莫听”二字对付,不但不听不顾,而且低吟长啸,徐步缓行。“莫听”是不要听,不想听。“何妨”是用反问的语气表示不在意,与小序中“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相呼应。常人行路碰上风雨,如果不带雨具,一般都会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寻找避雨处,这是行为狼狈;找不到避雨处,淋得落汤鸡似的,这是样子狼狈。东坡对风雨不避不惧,甚至还挑战似地说“何妨”,表现出词人的与众不同。第三句“竹杖芒鞋轻胜马”,是说拄竹杖,穿草鞋,行走山路比骑马轻便。这句话大有深意。古时候,拄竹杖穿草鞋行路的,往往是穷人、闲人、下人。有身份的人在路上不是骑马就是坐轿,哪有亲自走路的。这就明白了词人此时的身份:“我是世间闲客此闲行。”(《南歌子》)两年后,词人由黄州量移汝州,中途游庐山,有诗句:“芒鞋青竹杖,自挂百钱游。”这不但是闲人,也是穷人。有生活阅历的人,应该知道竹杖芒鞋行路的艰难。更何况是风雨山路,泥滑路烂,草鞋拖泥带水,一步三滑,不小心摔得像泥猴似的。这比起轻轻松松安安稳稳骑在马背上行路,孰轻松孰艰难不言而喻。所以“轻胜马”这三个字不是写实,它表现的是词人在风雨中体验山野情趣的闲散之乐。是远离政治旋涡,无官一身轻的放纵之乐。词人在给友人李之仪的一封信中说:“得罪以来,深自闭塞,扁舟草履,放浪山水间,与樵渔杂处,往往为醉人所推骂,辄自喜渐不为人识。”出人头地,名声显赫是人生大喜,然大喜必有大悲相伴,如高山之下必是峡谷。倒不如人生来就在山民野人之中,无上自然也无下。“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表达出的就是落到底的人生,还有什么可怕的?从字面上解释,是披着蓑衣在风雨中过一辈子也不害怕。但是结合上文所说“雨具先去”,哪还有什么蓑衣可披?所以“一蓑烟雨”不可以实景相解。东坡在知湖州任上,被人从其诗文中寻章搞句,以“谤讪朝政及中外臣僚”的罪名,逮捕入狱,羁押了四个多月,政敌必欲置之死地,幸好天恩浩荡,才免一死,以黄州团练副使之职贬谪闲居。东坡骨子里具有儒家入世的精神,“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这时穷困,就在穷乡僻壤的风里雨里打发余生吧。

下片“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三句写景。东坡好酒,无日不饮,无饮不醉。估计当天在山路上行走,一任风雨穿林打叶,不遮不避,低吟长啸,稳步徐行也是趁着酒性。终于酒被料峭春风吹醒了,正觉得微微发冷的时候,雨过天晴,红彤彤的晚照迎面送来温暖。这又是另外一番景致色调,雨后云开雾散的山野,在暖融融的夕阳照射下,显得万分清新和明亮。大自然就是这样一时一景,一步一景,变化万千。一会儿电闪雷鸣,风雨交加;一会儿风和日丽,鸟鸣花香。人生何尝不是这样呢?看透了,就用不着在阴霾晦暗的风雨中绝望。最后三句:“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天放晴了,沐浴着明亮温暖的阳光,一切都显得那么惬意。可是回头看看刚才来的地方,想想刚才的经历,大自然倒是有阴有晴,有圆有缺,有冷有暖,一切都在循环变化之中,是可以认识把握的。人生恐怕就没那么简单了,宦途中的风雨袭来,轻则贬官降职,重则查抄家当,锒铛入狱,甚至性命不保。人的生命只有一次,非常脆弱,是经不起折腾的。除皇帝外,任何人对复杂的官场都难以把握,在充满血腥的国家机器面前,任何人都显得那么渺小和无奈。东坡骨子里就具有道家出世的山野精神,这时候占了主导。大自然的风雨萧瑟,可以不听,可以不防,可是官场的风雨萧瑟,只要身在其中,是逃不脱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置身其外,“归去”就是退隐山林,就是惹不起还躲得起,远远地躲开官场,去过一种“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宁静生活。

东坡在三月份写这首《定风波》,表达出对官场的心死。九月份作一首《临江仙》,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表达了同样的意思。

读这首词,使我们回想起,东坡本是少年大才,北宋仁宗皇帝在其殿试卷子上御笔亲批:“两苏兄弟奇才,可谓一门双璧。暂为词苑之臣,终作儿孙辅弼。”仁宗帝批了字还不算,乐颠颠地回到后宫,皇后问他今天为什么这样高兴,仁宗帝说:我今天为儿孙选了两位宰相。东坡入世,秉承母教,很自信地以救世为天职,曾说“致君尧舜”,“此事何难”。可是到头来,东坡在官场上、政治上的作为和影响很有限,相反,官场上的苦头还差点要了他的命。遭罪之后,对仕途心灰意懒,对人事远而避之,东坡写了很多诗、词、文。描写自然风光,抒发人生感慨,表达复杂而丰富的人性情感,形成了他一生最高的文学成就。从这个角度看,是不是可以说磨难出诗人、悲愤出诗人呢?如果这仅仅是为了成就诗人,代价太大了,手段太残忍了。

东坡这时期的作品有的显得诙谐轻松,有的仍然是尖锐的嘲讽挖苦。

如《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郭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江城白酒三杯酽,野老苍颜一笑温。已约年年为此会,故人不用赋《招魂》。

这是典型的叫花子养鹦哥——苦中作乐。“人似秋鸿”、“事如春梦”、“白酒三杯”、“苍颜一笑”这些词语,道出了词人于特殊环境中的特殊情调,非他人所能言者。

又如《洗儿戏作》:

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东坡四十六岁时,爱妾朝云为其生了一子,取名遁儿。满月时,按当地风俗,举行洗儿会,要请客。这首好像游戏笔墨的诗,就是洗儿会的即兴之作。诗中包含了诗人大半生的官场辛酸泪,也道出了诗人对朝廷高官的评价,是巧妙的借题发挥。

六、神仙东坡

欧阳修之于东坡,从学问上讲,有师生之谊;从仕途而言,有提拔之恩;从性格感情来看,有投缘之合。欧阳修有一段评价唐代大文豪韩愈的话:“每见前世有名人,当论事时,感激不避诛死,真若知义者;及到贬所,则戚戚怨嗟,有不堪之穷愁,形于文字。其心欢戚,不异庸人。虽韩文公不免此累。”(《与尹师鲁书》)醉翁看不起别人作戚戚之文,自己如何呢?在官场他曾经贵为宰相,在民间被敬为文坛领袖。以这样崇高的地位被贬地方,他没有戚戚文章。如他在滁州作的《永丰亭记》、《醉翁亭记》,就没有半点不堪穷愁的戚戚之声。只有极富感染力的山水之乐、禽鸟之乐、百姓之乐、醉翁之乐。他曾写道:“修在滁三年,得博士杜君与处,甚乐……今足下在滁,而事陈君与居,足下知道之明者,固难达于进退穷通之理。通达于此而无累于心,然后山石泉林可以乐;必与贤者共,然后登临之际有以乐也。”(欧阳修《答李大临学士书》)由此可见,人若消极颓唐,寄情山水,则悲风苦雨;若乐观通达,寄情山水,则风清月朗,鸟兽唱歌。

东坡深得醉翁真传,一生载歌载舞,深得其乐,忧患来临,一笑置之。

东坡被人以文字叛逆为由逮捕时,妻子惊恐大哭,东坡请差官皇甫遵稍候更衣,然后以故事安慰其妻:(宋)真宗皇帝时,真宗帝在山野访大儒杨朴,但杨朴掩饰才学,不愿做官,真宗向其求诗,曰,无。再问,朴曰,只拙荆有一首:“更休落魄贪酒杯,且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苏妻破涕为笑。

在皇城监狱中被关押了四个月又二十天后,神宗皇帝特别关照,下旨释放。出狱当天,东坡积习难改,虽然已在文字上吃了大亏,但仍然诗兴大发,赋诗一首:“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

出狱后,东坡被贬往黄州,正式的官衔是: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这个官衔解释起来还啰唆。水部是工部的一个司,水部员外郎是水部的副部长,但“检校”二字则是代理或寄衔的意思,并非正式的实职官员。团练副使本应是地方军事助理官,相当于现在的军分区副司令员,但实际上东坡也是挂名,不是实职。“本州安置”则是规定不得参与公事,不得随意离开安置地,实际上近于流放。

即便如此,东坡仍不改乐天本性,一到贬所,马上有一首《初到黄州》的玩笑自嘲诗:“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诗中“为口忙”是双关语,指因话惹祸,又指因食劳苦。“员外”、“水曹郎”指当时授予诗人的虚衔。“压酒囊”指当时官俸不足,以官家用剩的酿酒袋子来充抵俸禄。

到贬所,得徐太守礼遇,暂住驿亭,又称临皋亭。东坡赞曰:“寓居去江无十步,风涛烟雨,晓夕百变,江南诸山在几席,此幸未始有也。”其实此屋不过一简陋小屋,东坡美之,一半在景,一半在人,景生情,情又生景。东坡在札记中说:“东坡居士酒醉饭饱,倚于几上,白云左绕,清江右回,重门洞开,林峦岔入。当是时,若有思而无所思,以受万物之备。惭愧!惭愧!”

东坡也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刚经历过牢狱之灾,死里逃生。到黄州他有重获自由的喜悦,同时又惊魂甫定,痛定思痛。在他的《安国寺记》中有这么一段话:“余二月至黄舍,馆初定,衣食稍给,闭门却扫,收召魂魄。退复思念,求所以自新之方。反观从来举意动作,皆不中道。非独今之所以得罪也。欲所其一,恐失其二。触类而求之,有不可胜悔者。于是喟然叹曰: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得城南精舍,曰安国寺,有茂林修竹,陂池亭榭。间一二日辄往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则物我相忘,身心皆空。求罪始所生而不可得。一念清静,染污自落,表里翛然,无所附丽。私窃乐之……”

在给时任副宰相的章惇的一封信中,东坡的悔过更直白:“平时惟子厚(章惇的字)与子由极口见戒,反复甚苦。而某强狠自用,不以为然。今在囹圄中追悔无路,谓必死矣。不意圣主宽大,复迂视息人间,若不改者,某真非人也……某昔年粗亦受知于圣主,使稍循礼安分,岂有今日?追思所犯,真无义理。与病狂之人。蹈河入海者无异。方其病作,不自觉知。亦穷命所迫,似有物使。及至狂定之日,但有惭耳。而公乃疑其再犯也,岂有此理哉?”

东坡是一位拿得起、放得下的人,悔过之后他似乎远离了政治生活,在风花雪月中游赏流连,并由此进入了审美人生的巅峰时期。我们不能不感叹:谁言上帝不怜人,怜人派下东坡。东坡生出万千妙词,妙词引人品尝世间百味。百味皆好味。酸者醒脑,甜者养人,苦者泻火,辣者开胃。

中国文人喜爱梅花,敬重梅花,歌颂梅花,似乎已成传统,不过比较而言,似乎东坡爱梅更甚,为什么?因为他留下的咏梅的诗词约有五十首之多。下面选三首咏梅词从不同的角度来欣赏。

其一,《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这首词作于惠州贬所,时间是1096年。宋人释惠洪《冷斋夜话》和王懋《野客丛书》都说这首词是东坡为悼念爱妾朝云而作。后人多从此说。

东坡一生,深得三个女人倾心关爱呵护。1054年,十八岁的东坡娶王弗为妻,十二年后,即1065年,王弗去世。东坡悲痛欲绝,十年后写下了中国词史上极为着名的悼亡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三年后(1086年),东坡续娶王弗的堂妹王润之为妻,时润之二十岁,东坡三十二岁。美丽贤惠的润之陪伴东坡二十五年后,于1093年撒手人寰。这时东坡岁数进入老年,仕途上被一贬再贬。1094年,五十八岁的东坡被贬到广东惠州,身边就只有侍妾朝云相随,二人在凄风苦雨中相依为命,可是东坡的家庭命运实在太苦。三年后,即1096年,年仅三十四岁的朝云在惠州病逝。这对东坡是雪上加霜的摧残。

词的上片全写梅花的形神。头两句“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古代广东沿海是烟瘴之地,当地人口稀少,外地人很难适应这里的水土,常常有来无回。唐代韩愈被贬为潮州刺史时,有一句诗“好收吾骨瘴江边”,就说明到这个地方,要做好不归的思想准备。可是就在这种生存环境很恶劣、很凶险的地方,梅花却生长很好。如玉石般纯洁坚韧的风骨不仅傲立风雪,而且不怕瘴雾侵袭,长成远近闻名的名花。

她冰雪般纯洁晶莹的肌体,神仙般素雅淡泊的风致,不但让文人墨客为之倾倒,让世间凡人赞叹,甚至引来了海仙的爱慕:“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这两句的意思是,海仙经常派使者来花丛中探望,这个使者是谁呢?就是岭南的一种珍禽,被称作“么凤”或者“倒挂子”。东坡说这种小鸟“绿毛红喙,如鹦鹉而小,自东海来,非尘埃中物也”。

下片从梅花的外形色彩写到内在的气质。一、二句“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素面是天然洁白的容貌,在这种天然白净圣洁的面部,再好的化妆脂粉都显得不洁净,不但不洁净,还会像油污和泥巴涂在白瓷器上一样刺眼。唇上的红色不因为卸妆梳洗而消退,因为它是自然生成的,天然的。有心者可能会问:白色的梅花,有这样的红色点染吗?有,广南的梅花,花叶四周皆镶红边。《鸡肋编》有说:“而梅,花叶四周皆红,故有‘洗妆’之句。”即便梅花凋谢了,梅叶仍有红色,仍然绚丽多姿,健康可爱。最后两句“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是点题之笔。“高情”二字是把梅花人格化之后,对其象征的高尚情操的总评。晓云就是朝云,晓与朝二字叠韵同义,所以晓云该是朝云的代称。至此我们就能感觉到词人前面赞美梅花的白玉风骨、冰肌仙风、素面污粉、唇红不褪、海仙倾慕、遣使探访都是明写梅花,暗喻朝云。越是赞美就越是思念。朝云走了,丢下深爱她的东坡走了,带着她年轻的生命(三十四岁),美丽的容貌,天使般迷人的神态,如梅花一样的圣洁高情走了。活着的东坡感到空空如也,仿佛生命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都随着朝云的消失而不复存在。一个“空”字,道尽了东坡此时仕途、人生、情感生活的空寞感。最后一句意思是像王昌龄梦见梨花云那样做同一类梦了。

这首悼亡词借咏梅来抒发自己的哀伤之情,写的是梅花,是惠州特产的梅花,不过其形其神能够很自然地映合在朝云身上。朝云年轻美貌,在东坡年老体衰、仕途暗淡的时候,她不在乎名分前途,不畏瘴疠,只身一人跟随东坡万里奔波,投荒求生。梅花香自苦寒,情感来自患难。这又是这首词在人之常情上的共鸣点。

其二,《定风波·红梅》:

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瘦雪霜姿。休把闲心随物态,何事,酒生微晕沁瑶肌。诗老不知梅格在,吟咏,更看绿叶与青枝。

这首词是与当时文人石延年(字曼卿)斗趣而作。石延年是北宋主战派朝官,诗文有一定影响。欧阳修很推重他的诗。“诗老”就是石延年,他的红梅诗有这么两句:“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东坡认为只从绿叶、青枝上辨识梅花,仅在形之表层,是很肤浅的,“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书鄢陵王主簿所画折枝二首》,东坡)。写梅的形,更要写梅的神,也就是“梅格”,要写出梅与桃杏相比显示出的不凡气质。

读这首词还要注意其篇章上的一个特点:这首词是东坡从自己的一首《红梅》诗点化出来的。其诗如下:“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几乎同样的词句和含义,入诗入词,可见词人对这篇作品很自得。后人确实把这篇作品推为咏唱红梅的杰作,连最为挑剔的清朝大文豪纪昀都评价说:“细意钩剔却不入纤巧,中有寓托,不同刻画形似故也。”

词的上片一、二句“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开篇便以拟人手法把梅花人格化。花似美人,美人如花。“好睡”是人,“慵开”指花,花与人绾合为一,梅花慵懒迟放犹如美人贪睡晚起。梅花理应开于百花之先,在风雪中绽放,是报春使者。“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齐己《早梅》)、“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李清照《渔家傲·梅》)。但是一个不小心睡过了,以致延误了上苍给自己规定的花期,与桃杏同时,“迟”字有检讨之意,“莫厌”有请求谅解之娇。其实梅花也知道自己这副寒冰玉容在春情浪漫的姹紫嫣红中是如何的不合时宜。于是有如下三句:“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瘦雪霜姿。”由于睡过头了而迟开,与桃杏同时,弄得不合时宜,无奈之下只有乔装打扮以合春时,点染上一点小红桃杏色,显出鲜艳娇美。道出红梅之红的来由。但是不管怎样勉强自己入时,刻意在形象上消除与众芳的反差,梅花毕竟还是梅花,生成的“孤瘦雪霜姿”改变不了,斗雪凌霜的气质本性改变不了。“偶作”二字用语很妙,不说红梅天生红色,却说美人点染趋俗。紧接着笔意一转,还其“冰雪美人”的本色,有形有神,跌宕起伏,更显其神。

下片头三句“休把闲心随物态,何事,酒生微晕沁瑶肌”仍然以美人喻花,“闲心”、“瑶肌”是拟人之言。意思是不必把闲淡雅致的心性放弃而随波逐流,更不该用酒晕生红来改变自己洁白玉润的肌肤。“休把”是责问制止,“何事”是诘问制止。“物态”二字承上该指桃杏娇柔媚人的仪态,实际上泛指世俗百态。对照前边抄录的《红梅》诗“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意思就非常明白了。红梅虽然迟开,虽然着了红色,虽然外形有与桃杏相似之处,但其不肯随俗的寒心不改。玉肌虽然被酒晕所染,但那只是无奈的、暂时的。玉肌仍然是玉肌。末尾三句“诗老不知梅格在,吟咏,更看绿叶与青枝”进一步点明词的本意:石延年写红梅诗没抓住梅花的品格和所象征的精神,仅仅看见表面的外在的绿叶的青枝。东坡眼里所见,梅花不同于桃杏之处,不在于青枝绿叶的有无,而在于冰清玉洁的闲雅,孤瘦雪霜的姿态。东坡这一见识成了后来千百年文人们评价梅花的共识。

梅品即人品,东坡写梅花其实是在写自己的内心世界。1080年初,刚出狱的东坡被官差押出京城,家眷近二十人都留在河南商丘弟弟苏辙处,只有长子苏迈徒步相随。在进入黄州府所辖的麻城县春风岭时,见梅花怒放,即兴写出两首七绝。一曰:“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度关山。”二曰:“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第一首绝句写一丛洁白光明的梅花幽独地兀立于草棘丛中,野草萋萋,幽谷寂寞。盛开于荒郊野岭的梅花无人欣赏,无人珍惜。更不幸的是一夜狂风暴雨,把她摧残得芳菲摇落、凋零憔悴。这哪里是说梅花可怜,分明是写诗人的不幸。人受牢狱之灾,花遭狂风暴雨,彼此同病相怜。

第二首继续延伸第一首的情感。诗人对梅花说:在这荒天野地,你干吗开得这么漂亮?谁会为你动情,为你把酒?没有人欣赏你的芬芳,你只能孤寂地自开自落,开得无聊,落得愁苦。到此诗人突然笔锋一转,飘零的梅花和贬谪的东坡在相似的命运中互相成为知音,“不辞相送”是落花流水送诗人,亦是诗人千里伴落花。

其三,《南乡子·梅花词和杨元素》:

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踏散芳英落酒卮。痛饮又能诗。坐客无毡醉不知。花谢酒阑春到也,离离,一点微酸已着枝。

这首咏梅词和前面欣赏的第一首咏梅词《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相比,没有那么沧桑深沉。和第二首《定风波·红梅》“好睡慵开莫厌迟”相比,没有那么冷寂孤高。这首表现出的是热闹欢喜,美美与共。

本词作于1074年,东坡时任杭州通判。词名中提到的杨元素任杭州知州,是东坡的上司,二人私交甚厚,唱和颇多。这时的东坡正值盛年,虽然官场不太如意,但还未受到太大的打击。生活圈子里的朋友来往有很多乐趣,加之在杭州任职,使他深深陶醉于杭州山水。1071年他刚到杭州任职,就有诗盛赞杭州的山林湖泊之美:“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住,故乡无此好湖山。”1089年,东坡再次来到杭州,升任太守。可以说东坡与杭州互为倾心相爱,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在杭州。所以后人评说东坡与杭州的关系:“西湖之美,非东坡诗才不足以极其妙;东坡诗才,非西湖之美不足以尽其才。”(林语堂语)

上片一、二句“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梅花词开头不写梅花,写在冰雪中苦熬了一个寒冬的小鸟似乎从盛开的梅花枝头感觉到了大地回春的信息,感觉到了万物即将被解冻的勃勃生机,小鸟们似乎在冷漠单调的冰雪寒冬寂寞得太久。所以在梅花盛开之际,他们成百上千聚集在梅花枝头,唧唧喳喳,争相跳跃飞动,好像怕错过时机,要细细观赏梅花的芳容。气氛之喜悦热烈在咏梅词中很少见。在如此喧闹的气氛下,往常被文人描绘得冷艳寂寞的梅花似乎一反常态,热闹起来,形成一幅生机盎然、趣味无穷的群鸟戏梅图。南宋与陆游齐名的诗人杨诚斋(名万里,字廷秀,号诚斋)有一首绝句意味与之类似:“百千寒雀下空庭,小集梅梢话晚晴。特地作团喧杀我,忽然惊散寂无声。”后三句“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踏散芳英落酒卮”,盛开的梅花不仅惹得满枝成团的寒雀喧闹,更引来了赏梅人。有趣的是寒雀自顾恋花,自顾喧闹,竟然一时没有注意到花下已有客人落座。等发现身边有人,一惊一吓非同小可,忽然惊散,寒鸟虽小,但是大家一同起飞,登踏花枝用力过猛,使花瓣阵阵抖落下来,飘飘洒洒,好一幅飞鸟雪梅图。更巧的是竟有花瓣不偏不倚,正好飘落在酒杯中,一时间不知是酒香引来花香,还是花香引来酒客;不知寒鸟和酒客孰更乐花、知花、赏花、爱花。东坡曾有“数枝残绿风吹尽,一点芳心雀啅开”(《歧亭道上见梅花,戏赠季常》)。冬春过渡之际,树枝残叶被阵阵和风吹落,雀本无情,可它能与梅花交流,用自己清脆的鸣叫催开花蕾,于是不胜寒鸟之情的梅花盛开了。可见在东坡眼里,鸟为花来,花为鸟开。自然万物的精灵无处不在,相形之下,人不可托大!

下片头两句“痛饮又能诗。坐客无毡醉不知”,写风流太守杨元素在梅园举行文人酒会的盛况。杨太守才调不凡,座上宾自无俗类。雅集起兴,酒生豪情,梅花点题,诗文助爽。“痛饮”就是开怀畅饮,“能诗”不是会写诗,而是诗文各逞其能,如拼酒般拼诗。东坡还有“钱塘风景古今奇,太守例能诗”(《诉衷情·送述古迓元素》)也是这个意思。是暗用刘禹锡寄白居易诗句“苏州刺史例能诗”。称颂杨太守和众宾客文采风流。酒逢知己,开怀畅饮,不知不觉间,酩酊大醉矣。醉则昏,昏则倒,倒则睡,谁还顾有毡无毡,是热是凉。这里又用了杜甫赠郑虔诗“才名四十年,坐客寒无毡”的典。当然不是说杨太守慢待宾客,使其有无毡之寒。只是要说杨太守与宾客兴致奇高,彼此都已大醉不知。末三句最妙:“花谢酒阑春到也,离离,一点微酸已着枝。”可以有两种理解:一种是醉眼蒙眬的诗人飘飘欲仙,眼前的梅花渐渐消失了,酒宴也似乎接近尾声,繁花似锦被绿叶成荫取代,枝叶间还露出了青色的梅子,诗人虽然已是沉醉,但还是由青梅感觉到了微酸,似有甘洌润口。时间变迁,景物替换,全在沉醉朦胧的想象中。如果说前边的雅集热烈,诗文筹唱,饮酒赏梅是眼前的实,那么末三句写出的却是想象中未来的虚。全词花鸟人共乐,虚实景致相生,绝妙矣!另一种理解是,自寒雀啅梅,梅花报春,文士雅集,殆无虚日。文士有兴陪春梅,春梅临风自凋零。文士诗酒兴致高,盛宴终有散场时。花谢酒阑,于鸟、于花、于人都有淡淡的遗憾和扫兴,却又是无法避免的。好在造化不绝,随着时光的推移,寒柯玉蕤已被浓密的青枝绿叶取代,已被梅花之后的梅子取代,诗人绵长的爱赏之意仍然可以有所寄托。

除了咏梅,东坡还有咏杨花、咏牡丹、咏荷花、咏竹、咏柳、咏海棠、咏石榴、咏荼縻等。有的借物言志,随物托情。有的直写物象优美轻松。下面选两首欣赏。

浣溪沙·咏橘

菊暗荷枯一夜霜。新苞绿叶照林光。竹篱茅舍出青黄。香雾噀人惊半破,清泉流齿怯初尝。吴姬三日手犹香。

屈原的《九章》第八篇是《橘颂》,在屈原笔下,橘树是皇天后土的精神养育出来的,因此有许多美德,可为世人典范。这一形象对后世多有影响。东坡咏橘不沿此例,就物论物,直写物象。上片三句,第一句写橘成熟于菊暗荷枯的霜天冷寒。第二、三句写挂满果实的橘树,叶子绿得光彩照人,果实黄绿鲜亮,农人的竹篱茅舍被茂盛的青黄杂糅的橘林掩映。是一幅诱人的风景画。下片三句写味。擘开橘皮,芳香的橘油如雾般喷溅,口尝橘瓣,果汁在齿舌间清泉般流淌。橘子的香味久久地留在擘橘人“吴姬”身上。

读这首词,使人如赏橘园得其美,如尝橘子得其鲜,轻松愉快。

海棠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这是一首公认的最美的海棠诗。诗人用暗喻拟人的手法,把海棠勾画成了顾盼多情的美人。同时表达了自己十二分的惜花爱花之情。一、二句是一幅春夜花月图。有颜色,有香气,有形状。平和温暖的春风送来了粼粼闪动的春光,空濛的雾气中散发着海棠花扑鼻的香气,不断移动的月光绕过回廊,把它乳白色的光辉,尽情地倾泻在海棠花丛中。赏花的诗人完全被一幅月下海棠吸引了、打动了,在如痴如醉中突发奇想:“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诗人担心夜深了,美丽无比的海棠独自冷清清地就寝,耽误了人们欣赏她的芳容英姿。所以赶紧把蜡烛点得亮亮的,举得高高的,让闪动的烛光代表诗人,不对,是诗人把自己化作烛光照耀着、陪伴着艳妆动人的海棠。在诗人眼里,海棠也许幻化成海棠仙子,或者是意中美人,或者都不是,只是像自己一样的命途多舛的失落文人,于是同病相怜,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慨。东坡写于同时间的还有一首海棠诗《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就明显地抒发了名花幽独,身世飘零的悲凉:

江城地瘴蕃草木,只有名花苦幽独。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袖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先生食饱无一事,散步逍遥自扪腹。不问人家与僧舍,拄杖敲门看修竹。忽逢绝艳照衰朽,叹息无言揩病目。陋邦何处得此花,无乃好事移西蜀。寸根千里不易到,衔子飞来定鸿鹄。天涯流落俱可念,为饮一樽歌此曲。明朝酒醒还独来,雪落纷纷那忍触。

这首诗,东坡自称是最为得意的,曾先后多次书写、刻石示人。全诗二十八句,以海棠自寓,孤苦悲凉。前十四句,塑造出一株生长在恶劣环境中,却不以为然,处贫贱而能“嫣然一笑”的天姿富贵的名花。后十四句,由花而人,感叹自己身世。大好年华却流落天涯,美好光阴只能去看修竹,绝艳只能处衰朽中,清淑只能与粗俗为伍。时不待我,红颜易老,只能“叹息无言揩病目”。不过诗人对不幸的命运表现出难能可贵的豁达,把佳人生空谷,看成是造物主的深意,于是凄怆之后也就释然了。因为造物主是主宰万物的,他的意志决定了万物的命运,既然命该如此,那还有什么好想的?

快乐东坡,一辈子载歌载舞,大自然于他,如生命源泉。他的眼光,没有停止对她的欣赏;他的歌喉,没有停止对她的歌唱。日月山川,树木花草,从来都是他心中的精灵,早已一片灵魂化作了她。

下面我们从东坡的若干首词来享受他神仙般的游赏之乐。

其一,《南歌子·游赏》:

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游人都上十三楼。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

菰黍连昌歜,琼彝倒玉舟。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

这首词是东坡作于杭州通判任上。东坡之于杭州,有两任七年之缘,更以毕生倾心深爱之情,爱与焉附?附之西湖山水。

江浙一带,俗称江南,由于长江的冲积作用,成为一大片土壤肥沃的三角洲。虽然它的开发迟至公元4世纪前后,但在唐代,它已是国家财政的重要支柱。到宋初,遂有“苏常熟,天下足”的“天下谷仓”之称。

杭州是运河南端的起点,与北端的苏州,同为江南经济的中心城市。北宋时期的杭州,已是国人眼中的东南第一大都会,已有“地上天堂”的美誉。在东坡走上仕途之初,梅挚出守杭州,仁宗帝赐诗,首联即“地有湖山美,东南第一州”。

西湖之于杭州,如人之眉目。天下好山好水,大抵在偏僻处,唯有西湖在城市中。据记载,东坡于熙宁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到任杭州,第三天就急不可待地游西湖孤山,并有诗作:“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水清出石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腊日游孤山赠惠勤惠思二僧》)东坡还专门有诗作歌颂这个城市江湖:“城市不识江湖幽,如与蟪蛄语春秋。试令江湖处城市,却似麋鹿游汀洲。”到杭州快一年时,东坡更加了解也更加热爱这个地方了,在诗中高唱:“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东坡有很多赞美西湖的诗词,最绝妙、影响最广的要数《饮湖上初晴后雨》这首七绝:“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唐代以前,西湖没有一定之名,南北朝时期的北魏地理学家,河北人郦道元在《水经注》中称它为明圣湖,唐初传说有人见湖中金牛献瑞,于是称金牛湖。后来白居易治湖,作石函泄水,人们又称它为石函湖。宋初真宗帝时,指定西湖为皇室的放生池,并禁捕鱼鸟,目的是为天下祈福,于是民间称它为放生湖。到东坡此诗一出,众口流传,都称它为西子湖,后简称西湖。

可以说东坡之于西湖,该是千年第一知己。东坡之美西湖者,该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所以东坡在杭期间,不但空闲时逗留山水间,就连处理公务,也常常安排在西湖上。西湖成了他游赏、栖身、摆脱烦恼、净化心灵不可或缺的地方。这首《南歌子·游赏》写的就是东坡在西湖的游赏之乐。

十三楼是当时西湖边上的一个名胜景点,东坡常在此办公务。

词开头两句:“山与歌眉敛,波同醉眼流。”“歌眉”就是歌女的眉头;“醉眼流”就是醉后眼波流动。两句的意思是歌女眉头黛色浓聚,就像远处苍翠的山峦,她们沉醉后流动的眼波,就如湖中潋滟的波光。歌女如此动情,场面一定非常热烈,原来“游人都上十三楼”,凡是游西湖的人,没有不来十三楼的。可见十三楼景观之胜,人气之旺。上片末句“不羡竹西歌吹古扬州”,据《舆地纪胜》记载,扬州竹西亭在北门外五里,得名于杜牧《题扬州禅智寺》诗句“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竹西亭是唐代名胜浏览之地,被众多游人向往。词人却说,只要一上十三楼,就不会再羡慕古代扬州的竹西亭了,因为十三楼游览之胜,丝毫不比竹西亭逊色。

下片一、二句“菰黍连昌歜,琼彝倒玉舟”是写酒宴上的食品。“菰”(gū,音姑)是茭瓜,“黍”就是黍子,又叫黄米,比小米稍大。“昌歜”(chù,音触)即菖蒲,一种水草,根切细腌成咸菜,可食用。彝,是古代盛酒的器具。玉舟,即酒杯。两句的意思是酒宴上摆满了茭瓜、黍糕、菖蒲根等当地出产的土特美味食品,陪餐的美女抬着漂亮的酒壶,不断地往客人精致的酒杯中斟酒。这表明东坡出席的不是烹龙炮凤的盛宴,只是寻常百姓的美餐。词人的乐,不是来自口腹之欲的满足,而是借酒助兴,陶醉于湖光山色之美。末尾二句:“谁家水调唱歌头。声绕碧山飞去晚云留。”“水调”,相传是隋炀帝创制,是一部大型音乐作品,称《水调歌》。被唐人演化为大曲。大曲有散序、中序、入破三个部分,“歌头”当为其中序的第一章。水调歌头即裁截其歌头,另倚新声。这两句是词人化用杜牧诗“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扬州》)。意思是不知谁家唱起了水调,歌喉婉转,音调悠扬,情满湖山的歌声久久地萦绕在碧山江天,连傍晚美丽的彩霞也停住了她飘动的声影,好像被歌声迷住了。最后两句极富诱惑力,词人移情山水晚霞,情真而景美,彩云也为之陶醉,何况人乎!

东坡的游赏之乐,除了乐山水,还乐歌吹,乐吟咏酬赠。在他的词集中,就多有歌席酬赠,即事命笔的“急就章”。这类随时随地随意而发,脱口而出,一挥而就的作品,不及深思熟虑,无暇字句推敲,未必完美,但却更能显示词人深厚的文化素养,丰富的生活积累和敏捷的才思。下面欣赏一首《采桑子》:

多情多感仍多病,多景楼中。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

这首词作于1074年仲冬。东坡由杭州通判调知密州,途经润州(今江苏镇江),与好友孙巨源、王正仲等集会于当地风景名胜甘露寺多景楼。席间,京师官妓甚多,其中一位名叫胡琴的,姿色技艺尤其美好。酒至半酣,孙巨源请求东坡说:“残霞晚照,非奇词不尽。”东坡于是填了这首《采桑子》。

多景楼在今镇江市北固山后峰,地势较高,下临长江,三面环水,登楼远眺,整个城市尽收眼底。东坡的后辈朋友、大书画家米芾登临时赞为“天下江山第一楼”。

东坡登此楼,眺望壮丽江山,能不触景生情?他恐怕想到了三国时孙权建吴都于此,想到了东晋名相、淝水大捷总指挥、风流学士谢安曾流连于此山,南朝时宋武帝刘裕曾居住此地。怀古伤今,病己病时。词人心潮起伏,情绪激昂,从“多景楼”的“多”字上捕捉到了灵感,开篇第一句“多情多感仍多病”,连用三个“多”字,把自己的情、感、病之多和盘托出,使人知道在这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多景楼中,还有如此不幸之人,反差之大,给人造成强烈印象。上片后两句“尊酒相逢,乐事回头一笑空”,第一句毫不隐讳地说出自己多情多感多病,但仅仅是点到为止,并未细写病在何处。这是词人顾及朋友相聚的气氛,不愿将自己的伤感情绪过多地传染给大家,所以很平实地写出了这两句。但仍然语意相连,说眼前的朋友聚会,歌舞饮酒,诚为乐事,可惜不能长久,君不闻没有不散的宴席,一笑之后,回头之间,眼前的乐事便消失得空空如也,剩下的仍只有多情多感多病的词人。乐景悲情,哀怨无穷,尽在言外。

下片头两句“停杯且听琵琶语,细捻轻拢”由白居易《琵琶行》中“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绿腰》”等诗句中化出。句中的“且”字,是姑且的意思,因为既知道自己多情多感多病,又知道世间“乐事回头一笑空”,那么何不美酒音乐,尽情欣赏。“停杯”二字,说明音乐美妙,把词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了,不但耳朵聆听音乐,而且眼睛观看演奏的手法。最绝的是末两句:“醉脸春融,斜照江天一抹红。”词人被歌伎胡琴的演奏深深吸引了,打动了,如同当年白居易被琵琶声吸引,以至于“主人忘归客不发”,情不自禁地欣赏演奏者的身形面容,其美丽无比,词人只用四个字——“醉脸春融”,让读者去充分想象,高矮胖瘦,五官神态,完全由君所爱。只要稍加想象,眼前都会浮现出这么一个形象:一位美丽的少女,喝了少许的酒,两颊泛红,嘴角含笑,充满了健康青春的气息,她怀抱琵琶,在深情地演奏……结句“斜照江天一抹红”是美丽晚霞的写实,也可以想象为胡琴姑娘“醉脸春融”的迷人光彩。以美景衬美色,美美相叠,让人美不胜收。南宋词论家沈义父在其《乐府指迷》中说:“结句须要放开,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这句正是景语,正是以景结情的典范,给人留出无穷的想象空间:优美动人的演奏余音袅袅、演奏者光彩照人、朋友相聚的美好时光、词人的快乐心情。当然也有感伤的情怀,因为“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乐游园》)。美好不过是短暂的瞬间。如果要得到安慰的话,应该这样想:毕竟美好过。

其二,《永遇乐》: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关于这首词,东坡有一句话说明写作之由:“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燕子楼在彭城,即现在的江苏徐州。据说此楼是唐代一位姓张的尚书为他宠爱的歌伎关盼盼建盖的。关盼盼美貌多情,能歌善舞,二人十分相得。张尚书死后,关盼盼念旧爱不嫁,独居燕子楼十余年。白居易有《燕子楼》诗叙述此事。后代文人也为此楼留下不少诗文。

东坡于1078年写这首词。从1071年开始,他自请外任,离开京城的权力中心。七年中,任过杭州通判、密州知州,此时正在知徐州的任上。

东坡为官,一直不得意。居朝廷做京官时,无法忍受种种束缚和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的凶险;放外任做地方官时又不堪频繁迁调的艰辛和远离政治中心的孤寂落寞。现实生活的不惬意,致使他去追一种精神上的超然和自由。这首词虽然以带有红粉艳情色彩的夜宿燕子楼,梦盼盼为题,但发出的却是深沉的历史人生感慨。

词的上片前六句,每三句为一组,分层次写景。前三句写出月色明亮,皎洁如霜,惠风和畅,清新如水。这是一片无限空旷清幽的天地,置身其中,小我的身心似乎融进了幽深的宇宙。“清景无限”四个字,既是对朗朗暮秋夜景的描绘,也是词人身心得到放松宽释的写照。后三句也写景,不过由远及近,由大及小,由静及动,镜头所对,不再是空中的皓月,远处的群山。知觉所感,不再是来无踪去无影的清风,而是眼前身边弯弯曲曲的水港,泼剌有声的鱼跳水面,圆圆厚厚的荷叶,及荷叶上捧着的圆润晶莹的露珠,能知觉倏忽一跳的鱼儿、瞬间泄出的露珠,可见夜之深、人之静,词人赏景之专注。“寂寞无人见”是用遗憾、感叹的语气、方式赞美这仿佛世外花园的夜景。这种景象明明已被词人看见了,却说无人见,并联想到美景因无人欣赏而寂寞,如美女空闺,只能幽怨叹惜,任时光匆匆流过。这“曲港跳鱼,圆荷泻露”的美妙景致,此时此刻是被词人见到了,但并没有被更多的人所见,更多的时候并不为人所见。美景空幽,靓女寂寞,当年盼盼也是这样吗?“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突然,打更的鼓声惊醒了梦中的词人,已经三更天了,秋夜深沉静谧,连落叶下坠的声响都那么清晰。“如”是击鼓声,“铿然”是叶子下坠的撞击声。好梦难圆,被惊醒的词人怅然若失,在茫茫夜色中,在清幽静谧的花园,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下寻接断梦。然而踏遍了花园的每个角落,词人的眼睛、耳朵、心灵都没有捕捉到任何一点信息,好梦无寻处。词人自然是惆怅满怀、低回欲绝。上片末三句“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茫茫”二字,既形容夜色无边,也写出词人梦醒后的茫然和寻梦不着的怅然。词人在美梦中被更鼓、落叶声惊醒,想再入梦乡继续美梦已是不能,于是不甘心地在小园中重重行行,寻找梦中景物,结果也是大失所望。词的上片先写夜景,后写惊梦游园,梦境夜景互相交错,似真似幻。迷离恍惚,朦胧中透出神秘气息,如盼盼显灵,在冥冥中导引。前六句所写之景,应该是惊梦之后,寻遍小园所见,不按时序放在后边,却故意安排在开篇显眼处,这又是词人匠心所在。恐怕是词人要表达的一种悟境:世人深陷名利场中,终日营营,如自己沉睡梦中,毫不知觉。身边时时自有良辰美景,却要去留恋和追求虚幻的景物,最终只能是扁担挑水两头空。

词的下片由景及人,词人从朦胧的月色笼罩着的后台背景中走出来直抒感慨,生发议论。“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三句共十二个字,是东坡的绝叹。词人登燕子楼,望断故乡山中归路,坎坷的仕途身世之感油然而生,一个“倦”字,道出了他的无限惆怅和烦恼。胸怀宰相之才,少年得志,可是到四十岁出头仍然与权力系统格格不入,无论做京官还是放外任,都磕磕碰碰从不顺溜。归隐吧,满肚子才气,满腔热忱,致君尧舜的壮志,全落空了。谋道不成,没有俸禄,甚至衣食都没有着落,即便为了谋食,也必须留在官场,勉为其难,既如此,就很容易累,这就是“倦”情的由来。一个活得很累的人,总是要寻求解脱的,东坡选择的方式是寄情山水,发泄于文字笔端。此时此刻,身临高楼,抬眼四望,除了山隐隐,路茫茫,故乡在望断的远方等可见之景,词人的眼睛还艰难地穿过时间隧道,希望能看见燕子楼昔日的主人,可是词人失望了,“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这六句合成了一声深重的喟叹。叹佳人不在,所以楼空。尽管有燕子飞出飞进,尽管有其他人来来往往,但他们都不是楼的主人。词中连用两个“空”字,可见词人投向历史的眼光,什么都没找见,空空如也。历史上发生在这楼中悲欢交织的爱情故事早已沉入了渺茫的河汉,万物的生生死死,在宇宙空间是那么渺小和短暂。可是尽管如此,人类还在繁衍,如薪火相传,人生还在继续,人的物质生活和情感生活在周而复始的轮回,是那么的相似,仿佛古今同处一个梦中,倦客与佳人,梦幻与现实,欢乐与哀怨,缠绵与决绝,今天舞台上的人物扮演着以往人物的角色,把昨天的旧欢新怨不断地演绎延伸。词人的思维在不断地驰骋纵横,进入了一个无限深邃的空间,把自己一时、一地、一己的感觉扩大化,推及人生、社会、宇宙、历史、未来。由这里的燕子楼想到自己在徐州建盖的抗洪抢险胜利纪念楼——黄楼。想到后人登黄楼凭吊自己,亦如今日自己居燕子楼梦盼盼一样,抒发出王羲之《兰亭集序》中“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的无穷感慨。全词末三句“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说的就是上述意思。幸福是一种心理体验,它不在乎得到多少,否则穷人无幸福。反之,痛苦也是一种心理体验,它不在乎失去什么,只在乎你能承受多少。所以世间有多少在温饱线上挣扎的穷人幸福了一辈子,又有多少高官巨富在灯红酒绿中痛苦了一生。东坡自称天涯倦客,可见痛苦之深,可是他能由己及人,由近及远,由小及大,把个人的不幸放在人类历史长河中比较,得出不算什么的结论。从精神上自己解放自己,实现了人的彻底解放。

传说有僧人随口一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东坡正是深得了此中奥妙,敞开胸怀,从心灵深处平静地接纳一切,所以他总能苦难中唱出欢乐,平淡中见出趣味。看下面三首词。

其一,《一丛花·初春病起》:

今年春浅腊侵年,冰雪破春妍。东风有信无人见,露微意、柳际花边。寒夜纵长,孤衾易暖,钟鼓渐清圆。朝来初日半衔山,楼阁淡疏烟。游人便作寻芳计,小桃杏、应已争先。衰病少悰,疏慵自放,惟爱日高眠。

从题目可知,这是一首初春病起之作。读词意,觉得表达的是喜悦慵懒的心情。这使我们想到南朝宋时期大诗人谢灵运有一首诗,名为《登池上楼》,也是初春病起之作。谢公在这首诗中说自己:“进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禄反穷海,卧疴对空林。”虽然看到初春的勃勃生机:“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但是内心仍很伤感:“祁祁伤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离群难处心。”诗人久病初起,登楼所见的春水、春日、蓝天、白云、飞鸿、春风、池塘、春草、园柳、小鸟、远山等景象,不但没有给诗人带来审美的快乐,反而使他觉得世间万物皆各得其所,自己却深深羁绊在世俗尘网中进退不得,于是愧对万物,伤感之至。古人多悲秋,也有不少伤春,不过谢公伤春,倒写出赞美春色的千古名句:“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

后来有人说谢公这首诗徒有佳句,却无通体之美。说东坡这首词能“随境兴怀,因题着句”,在极寻常的生活情景中产生独特感受,写出个性,成为佳品。

词的上片头五句写节令,写春色。“今年春浅腊侵年,冰雪破春妍。东风有信无人见,露微意、柳际花边。”说的是今年春天来得迟,寒冬迟迟不退,厚重的冰雪还覆盖着大地,富有生机的春妍难破冰雪。但是春天的时令虽然来得迟,毕竟还是到了,东风吹走了一些寒气,送来了温暖。对气候的微小变化,人不一定感觉得到,但是柳树花草却很敏感,在枝头生出了柳芽花蕾。对身边景物的微小变化,一般人恐怕不在意,视而不见,但是细心的词人已从这点点细微的变化看到了春天的信息。上片末三句:“寒夜纵长,孤衾易暖,钟鼓渐清圆。”词人直接抒发内心的喜悦。冬春相交之际,纵然寒夜仍然漫长,但已是大地春回,万物复苏,东坡快乐地说,就是我一个孤老病人的被褥,也感觉温暖多了,那报时的钟鼓声,听起来比平时好听多了,显得清圆悦耳。这是一种人体和自然生机的交互刺激,大病初起的东坡从这种交互刺激中增加了活力。身体感觉轻快多了。

下片头两句:“朝来初日半衔山,楼阁淡疏烟。”写初春晨景。词人大病初起,活动空间只在起居楼阁之内,故所见之景仅仅是凭窗眺望的范围。他无法登高以迎日出,看云海茫茫无边。只能将就着看山后阴影、雾锁楼阁的小景。不过词人好像挺满足的,春天来了,到处都充满着春的信息,富于想象的文学家,足不出户,照样可以享受春光。“游人便作寻芳计,小桃杏、应已争先。”词人的心已飞出淡淡烟云笼罩的楼阁,在空旷的原野,沐浴着春天明丽的阳光,等候着与游人一起快乐地赏春,看看那些一贯争先恐后的桃花是否开了。词人神游一番之后,不无遗憾地又回到了现实中,回到了病房,看自己“衰病少悰,疏慵自放,惟爱日高眠”。“悰”(音cónɡ),欢乐的意思。“疏慵”是困倦懒散。最后这三句,文意陡然逆转,顿起波澜,外边明丽的春光与衰弱无力,饱受病痛折磨的病人形成鲜明的情景反差。不过,从全词抒情的角度看,词人是病起逢春,有病起的轻松,有逢春的喜悦,大地回春与身体康复同步叠加,喜上加喜,所以这首词的情调是兴奋快乐。当然,词人毕竟只是病体刚起,没有完全康复,还很衰弱,稍做活动就困倦,懒懒地只想烤太阳,闭目养神。身体不适,明显影响了情绪,冲淡了享受春光的快乐。这又是词人深刻细腻,真切动人之处。

其二,《鹧鸪天》: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诗、词、文往往是心迹情绪的写照。年轻气盛的后生,大多旭日东升,鹰翔虎啸;春风得意的官员,往往气吞山河,莺歌燕舞;道路坎坷的失意者,常常西风萧瑟,落木无边;饱经风霜的智者,多见小桥流水,云淡山青。

这首词写于1082年,词人在黄州贬所已经三年。残酷的政治磨难,把他折磨得人未老,鬓先衰。六年前知密州时“老夫聊发少年狂”,挽弓如月,北射天狼的气概似乎不见了。也没有了知徐州时抗洪抢险的奔腾奋发和石潭求雨的蒸蒸日上。取而代之的是平静的淡淡的清幽。

上片写夏末秋初的景色。头两句“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由远而近描绘词人置身的环境:远处莽莽苍苍的森林,一望无际,莽莽林海的尽头,是层层起伏、清晰可见的山峦。近处是茂密的翠竹,像绿色的屏障,围护着一座院落,墙院在竹木间若隐若现,显得幽深而神秘。靠近院落,有一个不大的池塘,周边长满了已经枯萎的衰草。此起彼伏,毫无章法,乱作一团的蝉鸣搅动着四周的闷热。这两句诗共十四个字,写出了林、山、竹、墙、蝉、草、池塘七种景物,容量之大,堪称妙笔。暗中还透过嘈杂的蝉鸣暗示气候炎热。三、四句“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写景照样由高及下,由远而近,由运动到静止。在深邃辽阔的天空,白色的鸟上下翻飞,自由翱翔。满池的荷花,绿色的叶,粉红色的花,映照在清澈的水面,散发出缕缕淡雅的芳香。这两句意境清新恬淡,白鸟翻飞,象征着高远的志向及对自由的渴望。清水芙蓉,是优雅高洁的仕君子的典型形象。两句词对仗工整严密,是难得的佳对。

下片头三句:“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从字面上看,是写词人活动的环境和神态。北宋王朝的内忧外患一直不断。东坡年轻时,给朝廷上折子,主张教会国民战、守之法,对外奉行强硬政策,甚至主动请缨,平定边关。这种气概直到其做密州知府写《江城子·密州出猎》时,依然保持着。对内东坡主张宽政养民,为官不扰民,更不能害民,无论做朝官还是放外任,都要尽力辅佐皇帝成为尧舜之君。所以他痛责王安石变法的新政之苦,又尖锐批评司马光恢复旧制的弊端。东坡身为宰辅之才,又是朝廷用人之际,可是他既不能献身边关,又不能为皇帝出谋划策,甚至连当一个小小的地方官都没有机会。只能以罪官的身份待在遥远的黄州,体会看太阳近,见皇帝远的失落。每天活动的空间只是不开化的穷乡僻壤,在村舍外,古城旁转悠,无所事事,权力使人年轻,失落使人早衰。四十多岁的东坡过早地进入“三只脚”走路的阶段,拄杖而行,并且不是疾行,而是“徐步”,这“杖藜徐步”究竟是老态龙钟,还是病后虚弱?是脚步蹒跚,必须拄杖,还是吟啸山林,洒脱放任,拽杖徐行?这段时间,东坡写过一首《定风波》,其中有“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句,“徐步”、“徐行”是一致的,所以笔者认为这是落寞才子自我解脱之后的平静、从容、坦然,是成熟后放达的稳重形象。下片末两句“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是点睛之笔。在夏末秋初,最是酷暑闷热,可是天公饶有情意似的,在昨夜三更时分下了一场好雨,又送给苍生一日的凉爽。“殷勤”二字是拟人化手法,说天公殷勤送凉雨。解救苍生,词人对天公是歌颂是感激。天公如此,人公如何?词人的辛酸感慨已见于言外。“浮生”二字,典出《庄子·刻意》:“其生若浮,其死若休。”说的是人生难以把握、漂浮不定。“又得浮生一日凉”,说的是:艰难是人生的常态,只有天公垂怜,偶尔才会有舒坦。一个“又”字,是说好时光难得,却又得了,应该尽情享用,过一天是一天。

全词在悠然淡雅的画面之外,见出词人的无奈和辛酸。

再看一首也是作于这个时期,风格、内容相似的词:《南乡子·黄州临皋亭作》:

晚景落琼杯。照眼云山翠作堆。认得岷峨春雪浪,初来。万顷葡萄涨渌醅。春雨暗阳台。乱洒高楼湿粉腮。一阵东风来卷地,吹回。照落江天一半开。

这首词由小见大,由近及远,情感色彩由暗转阴,由低沉转高昂,字面上不着落难之人的痕迹。

上片,在落日斜照的辉映下,词人端起玉杯,感觉青翠的云山倒映在酒杯中,把一杯琼浆玉液染成碧绿。这是一种多么熟悉的色彩,和眼前的满江碧水是一样的透彻,而这江水的上游是自己的故乡,故乡有岷山、峨眉山,山上有厚厚的积雪,积雪融化的水就形成了这条江流,这是来自故乡的水,碧绿晶莹的江水就好像清醇浓香的葡萄美酒。哪来这么多的酒?只有天大一片葡萄园才能酿出这满江满河的美酒。词人手上玉杯中的酒仿佛是从江里舀上来的。词人的思绪从手上的酒杯出发,在眼前滔滔长江的引领下,神游了千里之外家乡的岷峨雪山,饱享了家乡水酒的甘洌。最后又回到了酒上。

下片写骤雨复晴的景色。“春雨暗阳台。乱洒高楼湿粉腮。”用“暗”、“乱”写春雨,把春雨来得快,去得快,行踪飘忽,难以预料的特征写出来了。由于春雨来得太突然,事先毫无准备,来不及躲避,美人脸上的胭脂香粉被打湿了,变成了红泥巴,这是一个滑稽镜头。虽然这场春雨扰乱了有美酒、美人、美趣的欢宴,来得似乎不是时候,但是词人的兴致丝毫不减,眼睛所见,依然是一片明朗灿烂:“一阵东风来卷地,吹回。照落江天一半开。”忽然一阵东风卷地而来,吹散了云雨阴霾,天空显得更加明朗,落日余晖把半边天染成粉红、橘黄,晚霞又把碧绿的江水映照成“半江瑟瑟半江红”的奇丽景观。

这首词的上片写酒杯中的世界,下片写乍雨乍晴的景象,都写景,好像两不相干,不过是随意之作,无甚深意。但联系词人当时的处境再细细玩味,却不然。词的外在逻辑联系,上片由酒杯到晚景,到云山,到江水,到故乡的岷山、峨眉山。下片是倏忽变化的气候景观,一会儿云暗雨乱,一会儿云开日出。内在的逻辑联系在上片是,端起酒杯,思乡之情便油然而生,想到了家乡的山川,眼下的江水便是岷峨融化的雪水,杯中的酒便是家乡水酿制的,于是乡情更浓。下片由词人对自然界阴晴变化的关注,让人觉得这种关注背后,蕴涵着词人对宇宙人生的理解,“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就是明证。他的政治命运又何尝不是乍阴乍晴呢?于是全词在思乡之情和身世感慨上融为一体。

东坡的诗词多数直抒胸臆,像这种景观之外于性情不着一字,却又尽显性情者不多。

其三,《减字木兰花·己卯儋耳春词》:

春牛春杖,无限春风来海上。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春幡春胜,一阵春风吹酒醒。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

这首词作于1099年,时东坡被贬谪海南岛儋耳。春词,即立春所作之词。

今天的海南岛,碧波万顷,银色的沙滩上,万千游人惬意地享受阳光,是中外闻名的旅游度假胜地。可是在一千多年前的北宋时代,海南岛却是蛮荒僻远的烟瘴之地,被称为“天涯海角”,当地人几乎被视为野人,被贬谪至此的罪官,在官场上已经是穷途末路了。可是东坡这首词却以欢快跳跃的节奏,美妙的文辞,描写千里海岛绚丽多彩的春光,以及自得其乐的民风民俗。据有关学者说,在我国词史上,这是第一首海南之春的热情赞歌。东坡具有神仙般的快乐胸怀,虽然被朝廷一贬再贬,越贬越远,越贬越苦,但是当发现事不可违,苦恼一阵之后,总能尽快解脱。他一辈子或宦游,或贬逐,足迹走遍大半个中国。总把真情奉献给所到之处,当做第二故乡尽情讴歌和赞美,从未对异地风物表现出排斥指责,即便对海南的炎热、瘴气、台风、穷困,也几乎是逆来顺受。

词的上片开头一句“春牛春杖”,是以海南立春风俗开头。海南人立春节令时,用泥土塑牛和耕夫犁杖在门外,表示迎春和春耕开始,预祝栽种顺利,获得丰收。泥塑的牛称春牛,泥塑耕夫犁杖称春杖。第二句“无限春风来海上”写得很大气。风从海上来,写出海岛的特点,海面壮阔,展现出无限开阔的境界,使人心胸舒坦。词人的《儋耳》诗有两句:“垂天雌霓云端下,快意雄风海上来。”二者描绘的境界是一样的。三、四句:“便丐春工,染得桃红似肉红。”“丐”是乞求的意思,“春工”指春神,并把春神人格化。两句的意思是:不知谁乞求春神,被感动的春神动情地着力把海岛上的桃花染得血红,海岛春天,气象热烈。

下片第一句“春幡春胜”,和上片第一句相类似,写的是海南立春节令习俗。“春幡”即青色的窄长旗子,垂直悬挂;“春胜”是一种剪纸,剪出文字或图案,又称剪胜或彩胜。人们剪贴出五彩图案,渲染节日气氛,表达迎春之意。第二句“一阵春风吹酒醒”,表明词人高兴地出席当地迎春仪式的宴席,情趣浓郁,兴致高昂,一不小心,沉醉于春酒之中。好在春风有意,不愿词人深醉,用丝丝凉意把其唤醒。词人在黄州软禁期间作《定风波》词,也有“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句,看来东坡常有春风醉酒的体验。三、四句“不似天涯,卷起杨花似雪花”。点明主旨,大有深意。海南气候暖热,才立春,早已杨花飘飞,白茫茫一片,好似这个节令中常见的碎雪飞花。词人一时产生幻觉,仿佛置身于中原大地,而不是天涯海角的海南,因为海南与中原大地也有一般景色。地球是圆形,本无远近,哪来的天涯海角?故四海为家则无远近,以君为家则多亲疏。

大约后东坡四十多年的词人朱敦儒有一首《沙塞子》,写了当时他眼中的南越(今两广之地)的重阳节:

万里飘零南越,山引泪,酒催愁。不见凤楼龙阙。又经秋。九日江亭闲望,蛮树远,瘴烟浮。肠断红蕉花晚。水西流。

岭南比之海南,离政治、经济、文化中心要近一些,人口要稠密一些,繁华一些,但是朱敦儒所见,树是蛮树,云为瘴云,蕉为枯蕉,花是败花,山在流泪,全是破败惨淡之景,无奈之下,举杯消愁,但是酒入愁肠,更惹得肝肠寸断。

这和东坡礼赞海南之春相比,大异其趣。

东坡这首词在艺术手法上明显受陶渊明《止酒》的影响。东坡被贬谪海南时,其弟子由同时被贬雷州。兄弟俩在雷州同住一月,临别前夜,东坡痔疮发作,一夜辗转。子由也因此彻夜不眠。天亮后,子由诵渊明《止酒》诗,劝兄止酒。子由和《止酒》诗中说:“少年无大过,临老重复止。自言衰病根,恐在酒杯里。”东坡接受了弟弟的劝告,在和《止酒》诗中表示:“劝我师渊明,力薄且为己……从今东坡室,不立杜康祀。”后来东坡为此诗补序,说“庶几真止矣”。陶翁《止酒》诗共二十句,每句有一个“止”字。这种把同一个字重复地间隔使用,修辞学上称“类字”,本来诗歌的遣词造句应避免重复,但是有的作家偏偏利用“类字”来增强艺术效果。东坡这首词共八句,连用了七个“春”字,“春风”出现了两次,“红”字用了两次,“花”字也用了两次,却让人感到自然真切,没有刻意玩弄技巧的痕迹,起到了着力渲染海南春色、词人快意迎春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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