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原文与翻译、赏析
高启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钟山如龙独西上①,欲破巨浪乘长风。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秦皇空此瘗黄金②,佳气葱葱至今王③。我怀郁塞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④。坐觉苍茫万古意⑤,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黄旗入洛竟何祥⑥? 铁锁横江未为固⑦。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英雄来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我今幸逢圣人起南国⑧,祸乱初平事休息。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
【注释】 ①钟山: 即南京紫金山。独西上:指沿江众山多从西向东延伸,独钟山逆江西上。②“秦皇” 句: 相传秦始皇时有望气者言。“金陵有天子气”,秦始皇就在钟山埋金玉杂宝以压天子气。瘗 (yi意): 埋。③王: 通 “旺”,旺盛。④城南台: 即雨花台。⑤坐: 因。⑥黄旗入洛: 据《三国志·吴志·孙皓传》注引 《江表传》云: 孙皓迷信“黄旗紫盖见于东南”、“吴天子当上”的谣言,喜曰:“此天命也。”于是,载其母、妻子及后宫数千人,西赴洛阳,“以顺天命”。结果,行遇大雪,苦寒无比,士卒扬言要倒戈,孙皓才放弃西上。祥: 吉凶的先兆。⑦铁锁横江: 据《晋书·王濬传》 载,晋太康元年 (280),王濬率水军攻吴。吴人在长江险要之处,以铁锁横截江面,并向江中暗布长丈余的铁锥,以拒阻敌船。结果却被王濬攻破,吴遂亡。⑧圣人: 皇帝的尊称,指朱元璋。起南国: 指朱元璋起于钟离 (今安徽凤阳)。
【诗大意】 长江从万山丛中奔来,山势都随着江流向东延伸。独有钟山如游龙逆江西上,像要冲破巨浪、驾起长风。长江与钟山互相争雄,不相退让,似乎争夸着金陵优越的地理形势为天下的壮观。秦始皇白白在此埋下黄金,郁郁葱葱的天子佳气至今依然旺盛。我内心的抑郁如何解除?乘着酒兴酣畅走上金陵城南的雨花台,因而觉得万古苍茫之意远远地从荒烟落日之中袭来。黄旗入洛的说法究竟算什么好征兆? 铁锁横江也并不牢固。前三国,后六朝,旧日宫阙长满野草显得多么荒凉!历朝英雄来到金陵只是专力割据,经过几度战争,鲜血都白白随着寒潮流去。而今我有幸遇到圣人起于南国,祸乱初平,百姓得以休养生息。从今以后,四海永为一家,再不用长江把南北阻断!
【赏析】 《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一诗,写于明洪武二年(1369)。此诗表达了作者对明太祖建立四海一家的统一大业的肯定和喜悦,同时也曲折地流露了微讽之意。
起首八句写景,点明金陵王气之盛。作者写景笔落大江,目注钟山,豪放雄健,以动态的夸张笔势写出大江滔滔东流,钟山如游龙西上的江山争雄壮观。大江写其远势,钟山状其近威,以远势烘托近威,确实抓住了金陵钟山形胜的特征。最后两句以历史叙述深化景物描写的意蕴:秦始皇为了镇压金陵的王气,徒劳地在南京埋下金玉杂宝加以破坏,然而,象征帝王兴旺的“佳气”直至今依然旺盛,明太祖建都金陵、登上皇帝宝座即是明证,由此自然地过渡到下面的怀古。
中间十三句怀古,以相继建都于金陵的三国东吴,与东晋、宋、齐、梁、陈六朝,皆恃险为固,亡不旋踵的历史教训,示以警诫。作者以“我怀郁塞”句引出登台怀古意。他从远方荒山落日之中看到大江蜿蜒,直逼金陵,与钟山争雄夸壮,然而,如江涛奔逝,日落荒山,在金陵的历史变迁中演出了一幕幕王朝覆灭的悲剧。“荒烟落日”,触景伤怀,自然引发了诗人的万古苍茫之感,触动了作者对历史和现实的深沉思考。“石头城下涛声怒”一句,上承“江山相雄”之写景,下转三国六朝之咏史。作者以大江的涛声怒啸,形容石头城下长江的汹涌澎湃,给人以声威势险的感觉,进而又以“武骑千群谁敢渡”的反诘逼进一步,表现出金陵凭借长江天险,自古以来成为兵家畏途、令武骑千群望江而胆寒的雄姿。然而,这种天然险阻能否保障王朝统治的稳固呢? 作者从金陵历史上单选出三国东吴的亡国之君孙皓加以评论: 一是“黄旗入洛”,二是“铁锁横江”,因为他迷信谣传和天险,最后落得了身降国亡的下场。“竟何祥”、“未为固”六字,表达了作者对孙皓之类的帝王愚蠢、昏聩的嘲讽和讥评。最后,描写六朝的败亡景象:“草生宫阙何萧萧”,当年富丽堂皇的宫殿,而今野草萧萧,一片荒凉。我们须知,高启的思想和为人以及诗风都有几分像李白,他在金陵怀古、咏叹六朝覆亡时,多袭李白如“亡国生春草,王宫没古丘” ( 《金陵》),“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 《登金陵凤凰台》) 等句的诗意。但高启怀古不止于感叹,而是引出 “前三国,后六朝”的历史性的教训和评判: 六朝“英雄”初来金陵开国建都之际,从东吴孙权开始,到东晋南渡以后,历朝君主皆专力于割据一隅,但是“几度战血”皆空付东流,没于长江寒潮之中,最后都以覆灭告终,这是多么可悲的结局!这便是诗人登台览景,面对大江寒潮而生出的怀古之情。这是对历史的回忆和反思,是对金陵命运的深思、追念,也是对六朝 “英雄”的讽刺和批评。
后面四句写作者对大明一统天下的称颂: 明太祖朱元璋在元末农民大起义的潮流中乘时崛起,推翻元朝蒙古贵族统治,在金陵建起大明一统政权,出现前所未有的休养生息、和平安泰的局面。这使诗人对身逢“圣人起南国” 感到幸运,对 “祸乱初平”,四海一家感到喜悦。那么,从今以后永远结束了六朝“英雄”那样割据偏安的历史,长江天堑也便失去了它据险自固的作用,再也“不用长江限南北”啦!这正是诗人由郁塞而一变为亢奋的关键。
此诗主旨,以颂为主,有颂有讽。首尾两部分歌颂金陵江山形胜之壮,称扬大明天下一统。中间部分则是对六朝君主据险偏安的讽刺,结尾的“不用长江限南北”一句,则又暗暗流露出对明太祖建都金陵的微讽: 六朝君主选择金陵建都,其意在凭借长江天险与北方对峙,而明大祖继续选择六朝旧京建都,是否也会重蹈六朝旧辙?
此诗作为一首七言歌行,摹仿古调而才气豪健,文辞俊逸。写景沉雄、伟壮,充分展现江山争雄之金陵形胜;中间怀古,全从金陵历史中提取典故,使怀古贴切、深厚,并能引发读者的历史反思。全诗构思中心在长江:写景以大江引出钟山,突出 “江山相雄” 的特征; 怀古从长江之 “涛声怒” 引出孙皓的典故,结以 “几度战血流寒潮”,最后议论归于 “不用长江限南北”。总之,长江成为贯串全诗的结构线索和体现诗意的核心。全诗笔力雄健、豪放,直逼盛唐,颇有李白、岑参之遗风,一扫元末纤秾缛丽之习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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