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杨积庆
重过金陵
金陵故都最好,有朱楼迢递。嗟倦客、又此凭高,槛外已少佳致。更落尽梨花,飞尽杨花,春也成憔悴。问青山、三国英雄,六朝奇伟? 麦甸葵丘,荒台败垒,鹿豕衔枯荠。正潮打孤城,寂寞斜阳影里。听楼头、哀笳怨角,未把酒、愁心先醉。渐夜深,月满秦淮,烟笼寒水。 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灯火渡头市。慨商女不知兴废,隔江犹唱《庭花》,余音亹亹。伤心千古,泪痕如洗。乌衣巷口青芜路,认依稀、王谢旧邻里。临春结绮,可怜红粉成灰,萧索白杨风起。 因思畴昔,铁索千寻,漫沉江底。挥羽扇、障西尘,便好角巾私第。清谈到底成何事?回首新亭,风景今如此。楚囚对泣何时已,叹人间、今古真儿戏。东风岁岁还来,吹入钟山,几重苍翠。
汪元量
此词为宋末宫廷乐师汪元量在宋亡后,随两宫北上,逗留燕京十三年,亲身经历种种亡国惨痛,于南归以后重过金陵时所作。全词纯用赋体,历诉故都金陵兴亡之迹。吊古慨今,百感交错,笔带秋声,满纸呜咽。以极其深沉的心情,抒写南宋丧亡之痛和缅怀故国之思。
词题作《重过金陵》,首阕开门见山,开篇四句腾挪迭宕,即行擒题:“朱楼迢递”是初过金陵时“故都最好”的深刻印象;“槛外已少佳致”是再次经过时的直感,也是全词的纲目。深可嗟叹的是当年的“故都”游子,而今已成为阅世已深、形神俱悴的江湖“倦客”。“又此凭高”的“又”字,点明题旨;“凭高”二字,上承“朱楼”,下接“槛外”,为贯通全词脉络,此下一切俱从“凭高”领起,使金陵旧迹,无不尽入眼底心中。眼看着佳致已少,更何况梨花“落尽”、杨花“飞尽”,这一“落”一“飞”,写尽“春”之憔悴。而时令转换中的憔悴之“春”,正隐喻着政局更移中的丧亡之宋,这是作者视觉中、心理上“无多佳致”的根本原因。凭高望远,唯有青山是历史的见证,故而动问青山:“三国英雄,六朝奇伟”?这一诘问不仅关合住首阕,而且使词义折入金陵兴亡之迹的叙写,挈领住以下诸阕。用作者与此词同时所作的《金陵》诗句来看:“三国衣冠同草莽,六朝宫殿总尘埃。”这就是“问青山”的最好回答,也就是下面二、三两阕的高度概括。
二、三两阕,作者先从六朝胜迹入手,总写金陵兵后荒凉残破景象:一面是台荒垒败,葵麦丛生,鹿豕出没其间;一面是斜阳影里,潮打孤城,江楼之上传来阵阵哀怨的角笳声。一个满腔忠愤的爱国遗民,面对“最好”故都的废芜,自不免惹起愁思万端。接着,词人又选取秦淮河、乌衣巷,以及临春、结绮阁等具有历史特征的金陵胜迹,一一倾诉悼古伤今之情。而在缕缕叙写中,作者善于化用唐人诗句,特别是刘禹锡的《金陵五题》,如“潮打孤城寂寞回”,“烟笼寒水月笼沙”,“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临春结绮事最奢”等,随手拈来,一经化用,顿现神奇,使意境更见深厚,更形凄楚。如二阕结处领起秦淮夜色,为下阕张目;三阕过片处,陡然插入“凄凄惨惨,冷冷清清,灯火渡头市。”三句,既补足了秦淮夜色,又给下文罩上了一层更为感伤的气氛;紧紧系住商女余音而“伤心千古,泪痕如洗”的悲痛,同时又照应了“红粉成灰”、“白杨风起”的收束。读到此处,不禁令人凄清悲切,毛骨悚然。
尾阕则从三国、六朝人事,追原南宋败亡之祸始。“铁索千寻”二句写孙吴,吴主孙皓曾以铁索横截于长江险要处以为防守,结果被晋兵用火烧断,沉没江底。“挥羽扇障西尘”以下写东晋,前二句用王导事,《世说新语》中说:庾亮权重,足以压倒王导。庾亮在石头城,王导在冶城(二地均在金陵),一天,大风扬尘,王导一面用羽扇拂拭尘土,一面轻蔑地说:“元规(庾亮字)尘污人!”有人告诉王导:庾亮想沿江东下,要稍加防备。王导却回答说:他如果来,我便弃官回乌衣里居,不设防备!“清谈到底成何事”用王衍终日清谈,唯言老、庄事。“回首新亭”三句用过江诸人相邀新亭作楚囚对泣事。追思以上“畴昔”之事,正是为了说明南宋败亡的深刻历史教训。三国(孙吴)、六朝(东晋)皆不图从根本上增强国力。他们只是想仰仗铁锁横江、风流雅量以抗御强敌;借助挥麈清谈、相视流泪以自我调侃。结果均把国家存亡大事视同儿戏。对照一下南宋败亡的当时现实来看:元军围困襄阳长达六年之久,朝廷不思救援;襄阳陷落后,元军乘胜东下,宰相贾似道才不得已仓促出师,结果“三军坑鲁港,一舸走扬州。”(《湖山类稿·鲁港败北》)元军进驻皋亭山,朝廷不图守城抗战,却“献宅乞为祈请使”,派遣宰辅权臣捧表献土北庭,以至“夜来闻大母,已自纳降笺。”(《湖山类稿·和徐雪江即事》)也同样是把国事看成儿戏,这是全词的命意所在。煞尾三句与首阕“问青山”遥相呼应。历史的儿戏不断重演,钟山正是故都金陵古今兴衰的见证,也是南宋故国兴亡的目睹者。然而东风年年,山自青青,历史已无可挽回,故国只能永远存在于缅怀与记忆之中。作者至此,怎能不悲怆欲绝,抱恨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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