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周少雄
凿开混沌得乌金, 藏蓄阳和意最深。
爝火燃回春浩浩, 烘炉照破夜沉沉。
鼎彝元赖生成力, 铁石犹存死后心。
但愿苍生俱饱暖, 不辞辛苦出山林。
于谦
于谦是一位与岳飞、文天祥齐名的民族英雄,他的济时匡复、卫国保民不朽业绩,永远铭记在中国人民记忆中。明末另一位民族英雄张煌言遇难前曾慷慨赋诗说:“国破家亡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日月双悬于氏墓,乾坤半壁岳家祠。”(《入武林》)充分表明了后世志士仁人对之的崇敬爱戴。
一代民族英雄的造就成长,无不有着坚实的自我磨砺的人生历程。于谦一生就是始终以气节自许、操行自砺的。他对文天祥伟大的爱国主义精神,至为感佩,毕生奉作楷模,据载:他有一幅文天祥画像,日夜供奉,“座侧每悬置此像,数十年一日也”(《水东日记》)。他对画像的题赞:“殉国忘身、舍生取义”,也是他自我激励的立身准则。这首《咏煤炭》诗,同样寓寄着作者人格、品行、抱负诸方面的自我冀期和自我激励,展现了他“端人品,励才器,讲求大节出处”的律己思想风貌,在今天仍不失为教育后人的佳作。
诗咏煤炭,意在托物言志,故而笔下比兴拟人,遗貌取神,深得诗家三昧。煤炭是十分平凡而多见的矿物,黑溜溜、沉甸甸,素不为文人学士所雅重,历代咏物诗汙牛充栋,择煤炭入篇者寥寥无几。诗人却慧眼识宝,于平凡中见其无私地为人类默默奉献光和热的伟大精神,鉴识如此,胸次可想;全诗的取喻意遂以此为中心拓放开去,诗先从开采得宝说起。“混沌”,本指宇宙开辟以前的溟涬蒙鸿状态。古人认为:“未有天地之时,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三五历》)诗喻指未开发的原始煤矿,莽苍一片。乌金:赞喻煤炭,隐含器珍之意。煤炭本天地长久孕育而成,深藏于万古不及之地脉,矿工们历经艰难,凿开岩峦,掘入地表,才采得这乌亮亮的金子。诗喻煤为“乌金”,断非滥誉,第二句即予以价值上的坐实和申足:“藏蓄阳和意最深。”阳和,原指阳光和暖,诗借指煤炭的热力能量。藏:言其貌不起眼,宝藏内中。蓄:强调蓄积长久,蕴聚丰足。外貌丑陋的煤炭,内里蓄积着丰富的热量和最深厚的情意。这里,诗人以饱蘸激情的文笔,醒目拈出煤炭的内在价值,也即其本质美,令人肃然起敬;其笔下用意实为深长。说煤炭得于混沌,其实就是暗示它体内的“阳和”,乃天地日月之精华孕育万古而凝聚成的结晶。价值无比,人间至宝;却深藏深山,貌不悦人。这寓寄着于谦的人才观。诗中所咏煤炭蓄藏的能量,亦即人才的才智正气;它得之于天地,久蓄于胸中,养成殊非易事,于世价值无比。然而人才往往埋藏生活底层,有才智之士亦往往外拙内秀,讷于言辞却对国家人民有着深沉的报效之情意。古人论诗文:“文须字字作,亦要字字读;咀嚼有余味,百过良未足。”(元好问《与张仲杰郎中论文》)于谦诗好作比喻,一语双关,用意深而发语浅,须作如是精细研读,方得品味其大略。接下四句全用此笔法,咏煤炭亦即咏人,比兴取喻,语语双关,寻常事理物象中妙寓处世立身之宏旨:煤炭点燃的小小火炬,能唤回人间浩浩的春意暖气;聚汇炽烧的洪炉光焰,能照破大地沉沉的夜色黑幕;鼎、彝烹饪的美味,原本依赖煤炭热能的生成之力;体化形消的铮铮铁石,其殷勤用世的拳拳之心犹存现于煤炭身上(古人误认为铁石埋藏地下,久而化作煤炭)。诗歌交织了“爝火”、“洪炉”、“鼎彝”、“铁石”等多种意象,多角度地展示煤炭奉献热量、光明的具体功用,“乌金”的价值、品操、情意、风采无不获以精彩的亮相。其甘愿燃尽自身,为国家人民奉献每一份光和热,回春亮夜、调和鼎鼐(鼎、鼐本是饮食用具,因用于帝王宗庙祭祀,古代视作国家的重器,故常喻辅佐朝政、致享太平为“调和鼎鼐”),造福民族的喻意,昭然悬示万世人之目;尤其第六句“死后心”云云,隐然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慷慨陈情;发乎衷心,吐自天性,感人深至肺腑,一读而毕生不能忘。最后二句“但愿苍生俱饱暖,不辞辛苦出山林”,活写煤炭,直抒志向,物人合。诗人的毕生抱负,博大胸怀、火热心肠、崇高的思想境界,全在煤炭不辞辛苦,为百姓温饱毅然出山的进行曲中昂扬推出。它很容易地就使人联想起诗人另一首名诗《石灰吟》:“千锤万击出深山,烈火焚烧只等闲。粉身碎骨全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那种无私无畏、不惜献出自己一切于人间的美好品德和光辉形象,不正是于谦忧国爱民、为国忘身的一生的生动写照吗!民族英雄于谦就是这样,时时从煤炭、石灰等平凡的自然物上获取人生立身行世的哲理性启迪,自我激励、自我实践,注重大节,修养情操,最终登上生命历程的光辉顶点。因而其咏物诗篇多为思想性很强之作,不涩滞于形似物累,而注重于传递情怀风神之大处,立意高远。清人强调:“咏物必从大处著笔,勿落纤巧。”(《葚原诗说》)又云:“咏物诗有刻划惟肖者,有淡远传神者,总以情寄为主,风格佐之,乃不失比兴之义。……托物写怀,皆属高格。”“高处全在命意,意高格自高矣。”(《国朝诗话》)观摩于诗,洵为确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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