旄丘之葛兮,山坡上的葛藤儿,
何诞之节兮?枝蔓为何那样长?
叔兮伯兮,卫国大小叔伯啊,
何多日也?为何拖延不帮忙?
何其处也?为啥安居不行动?
必有与也。想必在约他伙伴。
何其久也,为啥时间这么久,
必有以也。必有原因在其中!
狐裘蒙戎,狐皮裘儿蓬松松,
匪车不东。哪是车儿不向东!
叔兮伯兮,卫国大小叔伯啊,
靡所与同。你我两心不相通。
琐兮尾兮,我们低微又下贱,
流离之子。可怜沦为流亡人。
叔兮伯兮,卫国大小叔伯啊,
褎如充耳!嘻笑不闻又不问!
[赏析]这是一首黎国流亡者向卫国乞求救援的歌。公元前594年,狄人酆舒吞并了黎国,黎国君臣流亡到卫,请求卫伯帮其复国,卫伯却拖延不肯出兵。这首诗大概是黎国的这群流亡者在乞求卫伯出兵而又久久得不到允诺的情况下写的。由于此诗出于如此的背景,由于歌者处于如此的身份,所以诗中充斥着一种极其矛盾的心态,一种极为复杂的感情:既有希冀又有失望,既有乞求又有埋怨;从希冀出发,歌者对卫伯的拖延作出种种有利的推测,但客观的现实,又使他不能不得出双方想法不同的失望结论;诗人有种寄人篱下的卑贱感,但这种叹息的本身就暗寓着对东道主不仗义的不满和不平。这首《旄丘》之歌,通过比附、揣测、自嘲、慨叹等艺术手法,把诗人的上述心态和复杂感情表现得异常生动出色。
这首诗的特色首先是表现手法的婉曲。开头的“旄丘之葛”就是一种含蓄的比附。旄丘,是卫国境内一山丘名,在今河南濮阳县境内,形状是前高后低。“葛”,是旄丘上生长的一种葛藤,藤萝类攀附植物,多用茎繁殖,茎蔓长而多枝杈,这样利于攀援和生长。作为一伙失去故国而寄人篱下的流亡者,很像这旄丘上需要依附攀援的葛藤。“何诞之节”是说葛的枝蔓延伸得很长。诞,同覃,延伸之意;节,指葛的枝蔓。有人说此句是说这群流亡者在客地见到葛的长成,感到漂泊生活已过得很久。这种解释有一定道理,只是太实,我认为还有层虚拟之意:即用葛蔓之长来暗喻等候援兵时间之久,并进一步暗示卫国君臣对黎人复国的延宕和迟缓。这样,与下面两句“叔兮伯兮,何多日也”在思路上衔接为一,手法上则一明一暗,一婉曲一直白。诗人先用比喻含蓄暗示,后再直接陈情道破其意。这种从《诗经》开始的自我表白方式,后来成了中国古典诗歌的一种常用之法。如杜甫的《新婚别》:“兔丝附蓬麻,引蔓故不长。嫁女与征夫,不如弃路旁。”汉乐府中的《塘上行》:“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古诗十九首》中的“冉冉孤竹生,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南朝乐府中的《襄阳乐》:“女萝自微薄,寄托长松表。何惜负霜死,贵得相缠绕。”可以说从比附对象到比附手法,都是对《旄丘》的继承和发展。另外诗中的“叔兮伯兮,何多日也”,从实质上说也还是一种婉曲手法。“叔伯”,是当时人对贵族的尊称,从后面诗句“狐裘蒙戎”来看,这些叔伯也是大夫一类的士族。因为“大夫狐苍裘”(《毛传》),“君子狐青裘”(《礼记》),据郑注:“君子,大夫,士也。”这些流亡者要想复国,首先必须乞求卫国国君;卫国延宕不去救援,责任首先在卫君。为什么这群流亡者不去说卫君而反复说“叔伯”呢?这正如朱熹所分析的那样:“此诗本责卫君,而但斥其臣,可见其优柔而不迫矣。”(《诗集传》)所谓优柔不迫,也就是一种婉曲之法。因为黎国流亡者对卫君助其复国还抱一线希望,所以他们不愿直接指责和讽刺卫君,只能在这些叔伯身上发泄自己的不满。
这首诗的第二个特色,就是它十分细致地描绘出这批流亡者在严酷现实面前自我排解、自我安慰的种种心态。面对着这群急待救援的流亡者,卫国是态度上暧昧,时间上延宕,迟迟不见行动。“何多日也”,这是摆在黎国流亡者面前冷峻的现实。但这群流亡者却不愿正视,他们宁可沉湎于幻想之中,去设想种种情况来为卫国君臣的延宕排解,去编造一些理由来解释眼前的现状。卫国叔伯们为什么安居不动呢?想必是在邀约邻国,筹聚力量,一齐来救我们吧!为什么时间隔这么久呢?大概是发生了新的情况吧?种种的排解和编造,无非是要达到下述两个目的:一是在失望之中尽量产生一些虚幻的希望,免得在冷酷的现实冰水中绝望地沉没;二也是以此暗示和打动卫国君臣,希望他们能像歌者所设想的那样去邀约力量,拯救黎国不管是哪种原因,这一段把黎国流亡者复杂心态描绘得异常生动而细腻。明代有首民歌,描述一位女子在情郎失约时的自我排解,也采用了类似的手法。歌云:“等郎等到日偏西,盼郎盼到日上时。莫非是奴处山低月上早,莫非是郎处山高月上迟。”(《精选劈破玉·盼》)俄罗斯文论家巴乌斯托夫斯基在引用李尔王对女儿叛逆行为的自我排解后说:“这种排解和安慰,就像是抓一把盐敷上伤口,所得到的将是更加彻骨的疼痛。”(《金蔷薇》)《旄丘》中描述的黎国流亡者这种不愿正视现实的自我排解,所要达到的正是这种更加伤痛的艺术效果。
这首诗的特色之三就是它细致地写出了这群流亡者情感上的起伏和变化。在一首不到80字的短诗中,要写出人物复杂的情感,而且还要写出这种情感的起伏变化,这是很不容易的,《旄丘》却较好地做到了这一点。它是《诗经》中、也是我国先秦诗歌中描写情感变化的较出色的一首诗。如前所述,诗中主人公的情感是异常复杂的,诗中较细致地写出了这种复杂情感的起伏变化。第一层基本上是婉曲地暗示,暗含着希冀;第二层是对失望情绪的自我排解和自我安慰,实际上是从另一个角度在祈盼和希冀。但第三层就不同了,诗人一方面用“狐裘蒙戎”来暗示双方生活境况的悬殊,另一方面又用“匪车不东”来申述己方的尽礼尽情,最后点破问题的症结所在:卫国迟迟不肯救援,不是我们在乞援中未尽礼尽情,行为上有什么差池,而是双方的处境不同,感情不同。如果说第三层是直抒其情,感情激昂愤慨的话,那么第四层在情感上则显得冷峻和深沉。为适应这种感情上的深层回流,语言上也由直接指责变为幽默的嘲讽。首先是自贬:“琐兮尾兮,流离之子。”我们这些流亡者啊,真是低微又下贱。自我贬低实际上是在挖苦对方,暗示卫国显贵缺乏同情心和正义感,最后两句“叔兮伯兮,褎如充耳”更是一种直接的挖苦。褎(you),是多笑的样子,据说聋子因听不到声音,表情上常呈现一种痴笑状。充耳是一种挂在耳旁的首饰,这里是语带双关,挖苦这些卫国显贵像聋子一样,对流亡者的苦难之声充耳不闻,只不过像“充耳”一样是个装饰罢了。这种由祈盼、希冀、自我排解到失望、指责、挖苦的情感变化,在如此短小的篇幅中表现得如此细致、生动,这大概是它两千多年来脍炙人口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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