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类·语尽意未尽的宋词艺术技巧|风格|特点|特征
【依据】毛泽民 《惜分飞》词,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王弈清等撰 《历代词话》 卷五)
【词例】
惜 分 飞
富阳僧舍作别语赠妓琼芳
毛 滂
泪湿阑干花著露,愁到眉峰碧聚。此恨平分取,更无言语空相觑。
断雨残云无意绪,寂寞朝朝暮暮。今夜山深处,断魂分付潮回去。
【解析】词是社会生活的反映,是词人人生际遇和情感经历的写照。然而,由于受篇幅等的限制,它所表现的内容又只能是局部的,片断的,某一侧面的。因此,不仅词论家极力主张,词作者也致力追求词的创作能在有限的篇幅内涵盖丰富的内容。沈祥龙说:“含蓄无穷,词之要诀。含蓄者意不浅露,语不穷尽,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其妙不外寄言而已。”(《论词随笔》)陈廷焯认为:“诗外有诗,方是好诗; 词外有词,方是好词。古人意有所寓,发之于诗词,非徒吟赏风月以自蔽惑也。”(《白雨斋词话》卷八)后来梁启超带有总结性地说道:“向来写情感的,多半是以含蓄蕴借为原则,象那弹琴的弦外之音,象吃橄榄的那点回甘味儿,是我们中国文学家所最乐道。”(《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含蓄蕴藉,回味无穷,也就是所说的“语尽而意不尽,意尽而情不尽”。
“语尽意不尽”,即“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唐代刘知几《史通》),是指作者能于有限的言词中寄寓无限的情思,能让读者在言外获致无限丰富、无限悠远的审美内涵。
北宋词人毛滂的 《惜分飞》就是如此。词抒发了作者与恋人分别的离愁相思,读来情真意切,含蕴无穷。清代沈德潜认为“写离情不可过于凄婉。含蓄不尽,愈见情深。此种可以为法”(《唐诗别裁集》)。此词亦是得此妙法。如上片写分别时的相对无言,用“泪湿阑干花着露,愁到眉峰碧聚”来形容恋人的情态。写她泪水满面,如着露之花,与白居易《长恨歌》“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诗句意境相似。又写她双眉愁蹙,如碧峰攒聚,化用了卓文君“眉色如望远山”(《西京杂记》)的典故,又融入了五代张泌《思越人》“黛眉愁聚春碧”之意。词人巧妙地运用比喻借代的修辞手法,让读者通过“花着露”、“峰碧聚”两个物态形象去想象恋人别时依依不舍的痛苦神情,尤觉凄楚动人。更何况“此恨平分取”,轻轻一点,用不着形诸笔墨,读者完全可以想象出被送者亦是同样的百感凄恻、黯然销魂。正因为双方的痛苦是一样的深,所以最后的离别场面竟是“更无言语空相觑”,这与柳永《雨霖铃》“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不同,这里连呜咽之声都没有了,已是泪枯语尽,彼此都沉浸在无法言说、不能自持的痛苦之中。多少离愁别恨,多少嘱咐叮咛,一切尽在不言中。惟其无言,愈见痛苦之深,愈能给读者留下广阔的想象余地,真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下片抒发词人别后的思念。断雨残云,寂寞无绪,朝朝暮暮都是如此,已是情到不堪言处。张耒 《风流子》 词云“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用质语绾合全篇。相思至极,欲说还休,倒不如将此情全都交给东流之水带给伊人。毛滂此词结尾的构思和手法与之十分相似。因为长夜无眠,潮声入耳,词人突发奇思妙想: 既然山深水远,已无法回到恋人的身边,那就把自己的 “断魂”托付给潮水吧,希望它能随着潮水流到恋人的身旁,去表达自己无限的思念。这里,词人并没有刻意将自己的全部心绪诉诸笔端,形诸文字,一是受篇幅的限制,再则言语所能表达出的总是有限的,难尽其衷,所以作者运用拟人手法,托情于物,寄意言外,这样就可以以少总多,尺幅之内,而有无限情思。因此,结尾虽以质语收束全篇,而能收到语质意腴的艺术效果。通观全词,作者能在短小的篇幅中表达出如此隽永深长的情韵,就在于他运笔能以虚驭实,以少总多,寄意言外,所以能辞约义丰,言近而旨远。
对 “语尽意不尽”的注重,不仅是中国古代诗词的特点,也是古代其它艺术共同的特点。诗词讲求言外之意,音乐追求弦外之音,绘画力求象外之趣,其美学观念是相通的,都是要求在有限的形式之外寄托不尽的意趣。早在刘勰 《文心雕龙·隐秀》 篇中就已提出 “隐者也,文外重旨也”、“隐以复意为工”、“夫隐之为体,义主文外”。他所说的“文外”即 “言外”; “重旨”、“复意”都是指语言文字没有直接明确说出的意旨;“隐”,也不是不欲人知,而是不欲明言,让读者借助语言的启发与暗示,通过自己的艺术联想与想象领略语言表层下深藏的意蕴。钟嵘在《诗品》 中也提出诗要 “文已尽而意有余”,这对后人产生很大的影响。唐代司空图在总结唐诗创作经验的基础上进一步提出诗要有“味外之旨”、“韵外之致”( 《与李生论诗书》),具体表现为“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 《二十四诗品》)。他并不是说不用语言文字,而是主张寄 “风流”、“忧思”于言外,让读者于诗外得之,这样才能使诗达到 “近而不浮,远而不尽”( 《与李生论诗书》)的境界。亦如宋代著名诗人梅尧臣所言 “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欧阳修《六一诗话》)。不仅如此,前人还提出通过描写景物的途径来达到 “语尽意不尽”的目的,如明代谢榛在 《文心雕龙》“物色尽而情有余”的基础上提出“诗乃模写情景之具,情融乎内而深且长,景耀乎外而远且大”( 《四溟诗话》)等等。这些见解,在一定意义上说都是围绕着 “语尽意不尽”问题生发出的诗学思想。
在词论中,这一思想亦表现得十分显著。张炎提出小令要 “有余不尽之意始佳”,慢词要 “情景交炼,得言外意”( 《词源》)。沈义父还提出词的结句要 “含有余不尽之意,以景结情最好”( 《乐府指迷》)。这些观点都是强调词与诗一样,要隐秀含蓄,有“味外之旨”、“韵外之致”。例如毛滂的词,有 “情韵特胜”之誉(《四库全书提要》评语),晏几道的词,南宋王灼评曰 “秀气胜韵”( 《碧鸡漫志》),秦观的词也有 “情韵兼胜”之称,都是因为他们作词不仅感情真挚,而且善于融情入景,景中含情,韵味深长,能够让读者得一旨于句中,反之隅于篇外,获得丰盈的审美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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