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能几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此等语亦算警句耶?乃值如许费力!
无我之境,人唯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
周介存谓“梅溪词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刘融斋谓“周旨荡而史意贪.”此二语令人解颐.
“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文学之事,于此二者均不可缺一.然词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内美.无内美而但有修能,则白石耳.
近体诗体制,以五、七言绝句为最尊,律诗次之,排律最下.盖此体于寄兴言情,两无所当,殆有韵之骈体文耳.词中小令如绝句,长调似律诗,若长调之《百字令》、《沁园春》等,则近于排律矣.
陆放翁跋《花间集》,谓:“唐季五代诗愈卑,而倚声辄简古可爱.能此不能彼,未可以理推也.”《提要》驳之,谓:“犹能举七十斤者,举百斤则蹶,举五十斤则运掉自如.”其言甚辨.然谓词必易于诗,余未敢信.善乎陈卧子之言曰:“宋人不知诗而强作诗,故终宋之世无诗.然其欢愉愁苦之致,动于中而不能抑者,类发于诗余,故其所造独工.”五代词之所以独胜,亦以此也.
朱子清邃阁论诗谓:“古人有句,今人诗更无句,只是一直说将去,这般一日作百首也得.”余谓北宋之词有句,南宋以后便无句.如玉田、草窗之词,所谓“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与倡伎之别.
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唐五代之词,有句而无篇.南宋名家之词,有篇而无句.有篇有句,唯李后主降宋后之作,及永叔、子瞻、少游、美成、稼轩数人而已.
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人能于诗词中不为美刺、投赠之篇,不使隶事之句,不用粉饰之字,则于此道已过半矣.
境略有大小,不以是而分优劣.“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何遽不若“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宝帘闲挂小银钩”,何遽不若“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也?
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刘融斋谓“飞卿精艳绝人”,差近之耳.
自竹垞痛贬《草堂诗余》而推《绝妙好词》,后人群附和之.不知《草堂》虽有亵诨之作,然佳词恒得十之六七,《绝妙好词》则除张、范、辛、刘诸家外,十之八九皆极无聊赖之词.甚矣,人之贵耳贱目也!
词人之忠实,不独对人事宜然,即对一草一木,亦须有忠实之意,否则所谓游词也.
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此由初入中原,未染汉人风气,故能真切如此.北宋以来,一人而已.
“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久贫贱,轗轲长苦辛”:可谓淫鄙之尤.然无视为淫词、鄙词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亦然,非无淫词,读之者但觉其亲切动人;非无鄙词,但觉其精力弥满.可知淫词与鄙词之病,非淫与鄙之病,而游词之病也.“岂不尔思,室是远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远之有?”恶其游也.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写情如此,方为不隔.“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写景如此,方为不隔.
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自《花庵》、《草堂》每调立题,并古人无题之词亦为之作题.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河,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然中材之士,鲜能知此而自振拔者矣.
南唐中主词“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大有“众芳芜秽”,“美人迟暮”之感.乃古今独赏其“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稼轩《贺新郎》词(送茂嘉十二弟),章法绝妙,且语语有境界,此能品而几于神者.然非有意为之,故后人不能学也.
冯梦华《宋六十一家词选·序例》谓:“淮海、小山,古之伤心人也,其淡语皆有味,浅语皆有致.”余谓此唯淮海足以当之.小山矜贵有余,但可方驾子野、方回,末足抗衡淮海也.
“明月照积雪”,“大江流日夜”,“中天悬明月”,“黄河落日圆”,此种境界,可谓千古壮观.求之于词,唯纳兰容若塞上之作,如《长相思》之“夜深千帐灯”、《如梦令》之“万帐穹庐人醉,星影摇摇欲坠”差近之.
少游词境,最为凄惋,至“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则变而凄厉矣.东坡赏其后二语,犹为皮相.
“西风吹渭水,落日满长安.”美成以之入词,白仁甫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
美成《青玉案》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见,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
樊抗父谓余词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百尺朱楼”、“春到临春”等阕,凿空而道,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
曾纯甫中秋应制,作《壶中天慢》词,自注云:“是夜,西兴亦闻天乐.”谓宫中乐声闻于隔岸也.毛子晋谓:“天神亦不以人废言.”近冯梦华复辨其诬.不解“天乐”二字文义,殊笑人也.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诗词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无大误矣.
半唐(塘)丁稿和冯正中《鹊踏枝》十阕,乃鹜翁词之最精者.“望远愁多休纵目”等阕,郁伊惝怳,令人不能为怀.《定稿》只存六阕,殊为未允.
宋《李希声诗话》曰:“唐(按原文作“古”)人作诗,正以风调高古为主,虽意远语疏,皆为佳作.后人有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终使人可憎.”余谓北宋词亦不妨疏远,若梅溪以降,正所谓“切近的当、气格凡下”者也.
散文易学而难工,骈文难学而易工.近体诗易学而难工,古体诗难学而易工.小令易学而难工,长调难学而易工.
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亦如明初诚意伯词,非季迪、孟载诸人所敢望也.
四言敝而有《楚辞》,《楚辞》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诗敝而有律绝,律绝敝而有词.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故谓文学后不如前,余未敢信.但就一体论,则此说固无以易也.
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故虽写实家亦理想家也.又虽如何虚构之境,其材料必求之于自然,而其构造亦必从自然之法律.故虽理想家亦写实家也.
读《花间》、《尊前》集,令人回想徐陵《玉台新咏》.读《草堂诗余》,令人回想韦縠《才调集》.读朱竹垞《词综》,张皋文、董晋卿《词选》,令人回想沈德潜“三朝诗别裁集”.
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美成《浪淘沙慢》二词,精壮顿挫,已开北曲之先声.若屯田之《八声甘州》,玉局之《水调歌头》(中秋寄子由),则伫兴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词论也.
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余友沈昕伯纮自巴黎寄余《蝶恋花》一阕,云:“帘外东风随燕到.春色东来,循我来时道.一霎围场生绿草,归迟却怨春来早.锦绣一城春水绕.庭院笙歌,行乐多年少.著意来开孤客抱,不知名字闲花鸟.”此词当在晏氏父子间,南宋人不能道也.
古诗云:“谁能思不歌?谁能饥不食?”诗词者,物之不得其平而鸣者也.故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巧.
诗人必有轻视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风月.又必有重视外物之意,故能与花鸟共忧乐.
未刊稿五十则
周保绪济《词辨》云:“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诣力,亦不后诸人,终觉积谷作米,把缆放船,无开阔手段.”又云:“叔夏所以不及前人处,只在字句上著工(按原文作“功”)夫,不肯换意.近人喜学玉田,亦为修饰字句易,换意难.”
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然二者颇难分别,因大诗人所造之境必合乎自然,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故也.
稼轩《中秋饮酒达旦,用〈天问〉体作〈木兰花慢〉以送月》曰:“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景东头.”词人想象,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