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中二绝·江湜
浮生已是一孤舟,更被孤舟载出游。
却羡舟人挟妻子,家于舟中去无愁。
其二
我向西行风向东,心随风去到家中。
凭风莫撼庭前树,恐被家人知阻风。
这两首诗一写身之出游,一写心之返家,内容不同,但诗的机杼却无二,知道了前一首的好处,后一首的好处也就自然明了了。
浮生,谓飘荡浮泛不定的人生,语本《庄子·刻意》中的“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过,《庄子》把人生和舟联系起来,只有所谓“饱食而敖(遨)游,泛若不系之舟”,逍遥自在之至,了无一丝苦寂之味。所以,把“浮生”譬之为“孤舟”,与《庄子》并无关系,乃是诗人江提的独创;这样取譬,大约与他曾经从事于海运业、长年孤身出入闽、浙海域,多与舟船打交道有关。这两首诗,正作于他的又一次远航途中;人生落到如孤舟飘泊的境地,已经是大堪悲哀了,而眼下,诗人这抽象的“孤舟”,又被一艘具体的孤舟载着去渺茫的江海上“出游”,这,可算是“一倍增其哀”了吧?若是初涉此道者,接下去大约总要在诗中大放一恸了。
然而,诗人毕竟是老于此道——这“道”既是人生之道,也是作诗之道——的人了,他明白:人生到此,不宜大放悲声,只宜别求排遣;诗写到此,不宜直线而下,只宜别求曲径——否则,人也无趣,诗也无味。于是乎,他别转头留意起“舟人”(船主人)来了:同样是“舟中”,同样是“去”远方,这船主人却是挟(携)着妻子儿女,以船为家,任凭风吹浪打,终日天伦团聚、其乐融融;在他看来,这“舟”可一点儿也不“孤”,这“出游”可一点儿也没什么“愁”。
此情此景,真不能不令诗人“羡”杀。当然,在这一“羡”后面遮掩着什么,读者自是不会不知。不过,这一层遮掩的布幛,还是不挑破为妙——诗人正在把自己浸入“羡”中以求排遣、说不定还有着“并州是故乡”之类的幻觉呢,我们又何必为求深刻而去刺穿诗人的心底呢?
有了第一首的经验,再来看第二首,当我们读到前二句诗人说自己身向西行,风却朝东面方向吹去,吹着他的心飞回家去时,自然也不会指望下文是什么倾吐思念之苦了;但尽管如此,诗的后二句,仍然是出人意表的:诗人心飞回家中,不是出于想念亲人,却是为了瞒过家人;他请(凭,请)东风切莫去摇撼自家庭院前的大树,因为家人若辨出了风向,必定要为自己受阻于风而忧心忡忡——与其如此,还是不惊动他们为好,他们已经担惊受怕不少了,就让他们以为自己一帆风顺、从而安心入梦吧!当然,这里的“恐被家人知”也是一层布幛,不过,如果性直的读者又要挑破它,我们只得再提醒一遍:让他自以为已经关怀到了家人吧,他正要在这种幻觉中得到满足,你又何必说破底蕴,让他为这种关怀的可望不可及而忧伤呢?
陈衍《石遗室诗话》称江湜的诗“寻常命笔,每首必有一二语可味者”。这两首诗的措词无甚奇,可算是“寻常命笔”之典型,但不仅其巧思“可味”,如上所说;而且前一首每句都有一“舟”字,后一首每句都有一“风”字,含义却不尽相同,也着实“可味”:前一首,首句之“舟”是虚,二、四句之“舟”是实;后一首,一、四句之“风”在眼前,二、三句之“风”在想像中;前一首,二、四句同是实在的“舟”,却一个载“我”飘泊,一个是“舟人”的安乐窝;后一首二、三句,前之“风”携我心去,我当谢之,后之“风”欲撼我树,我又憾之。诗是“寻常命笔”,这二组相同的字却不是“随意命笔”,这分明是诗人着意安排的文字游戏——他大约也只能沉浸于这种游戏中,才能排遣其孤独之苦、思乡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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