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舟泊吴城·陈三立
夜气冥冥白,烟丝窈窈青。
孤篷寒上月,微浪稳移星。
灯火喧渔港,沧桑换独醒。
犹怀中兴略,听角望湖亭。
光绪二十七年(1901)二月,陈三立离开金陵,回南昌西山上冢。自上年十月葬父于西山崝庐后,这是第一次回赣省视。一路舟行,夜泊于鄱阳湖畔之吴城,对“岁时往还复经此”(《由江入彭蠡》)的诗人来说,所见本无新奇之景,但因他此际胸中却藏不平之情,所以就是寻常之景,也能平中出奇了。便是此诗的主要特点。
随着鄱阳湖上的一叶小舟渐入港口,诗人先给读者展示了由远而近的夜泊图:望吴城远景,夜雾迷茫,炊烟如丝;观泊舟近象,月洒“孤篷”,星映“微浪”。尽管烟水空濛,寒气袭人,但这一切毕竟还是平常的,虽然透出几许夜泊人的清寂之感,却并看不出上冢者内心的悲怨。后四句描绘吴城的独特声光及由此引发的诗人的心理活动。远处繁多的船火使渔港变得喧动了,望湖亭传出呜呜角声,使诗人难以入睡,突然悟到吴城依旧,世道已变。此时此地,唯有饱经沧桑的“我”,对国家变故保持着清醒的认识,胸中仍深藏着高明的“中兴”方略。就在这夜幕笼盖下的鄱阳湖边,有一位兀傲不群的忧国者,在舟中凝神苦思,彻夜难眠。面对月夜星空,渔火闪烁,诗人似在发问:谁解我心,谁为同道?稍后所作的《崝庐述哀》云:“平生报国心,祗以来訾毁。”倒是道出了诗人的感情内蕴。
这首五律之所以能于常境中现奇情,发奇思,是与诗人刻意运用独到的艺术表现手法分不开的。诗歌的写景抒情展示了多角度的对照,以造成强烈反差。其中有大与小的对比,寥廓江天、无涯星空与一叶孤舟,国家沧桑、中兴雄图与一微不足道的夜泊者,在同一诗中出现,形象地突出了个人在自然与社会中的孤寂,渲染了诗人希望与失落的感情矛盾。诗中还展现了实与虚的映衬,前半首写客观景物,那烟水、那星月,精细入微,如绘眼前;后半首抒主观感受,则点到为止,并试图将无形的情志溶解到有形的吴城夜景中去。诗境由实而虚,以实出虚,本来一经诗人的点化,自可达到情景合一的境界,但此诗平静之景显然与孤傲之情格格不入,这样就反衬出主客世界的难以相容,透过外界和内心的不和谐,也使人从平中体味到奇。至于渔港的喧闹感和凄寒的号角声,夜港的平和之景和心中的沧桑之感,世道不如人意的既成事实和强国宏愿不死的执着追求,这种种对比性的描绘,都传递出诗人因为不被社会所容、难得众人理解而产生的奇特情思。
《夜舟泊吴城》之“奇”,还表现在诗人遣词造句方面下的功夫。首联的“夜气”,是指水上的雾气,其色固然是“白”的,但加以“冥冥”二字,这白色便带上了夜间特有的昏暗;而在此背景上的丝丝炊烟,则因夜气的“白”的衬托,变幻出了青色,又因夜气的浮动,视之“窈窈”(即杳杳,深远貌)地似在水雾的深处。这里的措词,皆极用力,观察细致、描绘精确。颔联上句,不说“寒月上孤篷”,却突出“孤”、“寒”在前,可知此孤、此寒,实不在月,而在诗人主观感受,“月”不过是他竭力克制此主观倾向而随手采来的掩饰物。颔联下句,以“稳移星”形容“微浪”,更是工笔细密:浪唯其“微”,故给人“稳”的感觉,但浪毕竟是浪,虽然微微地、稳稳地起伏,却能令水上倒映的繁星为之迁移不定。颈联上句的“喧”最神妙,灯火本是视觉所见,本无所谓“喧”,但灯火既多,渔港便觉喧闹:这一字是化视觉为感觉,又以听觉之词出之,诚是所谓“通感”的好例。有了这么多警策的用语,平常的渔港夜泊,便处处呈现出奇彩异光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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