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注释〕 仁:《说文》:“仁,亲也。”《荀子·大略》:“仁,爱也。”此处指有私心的偏爱。天地不仁:天地无心于偏爱。 刍狗:古代用草扎成的狗,用来祭神。祭祀时,祭者将盖上花布的“刍狗”恭敬放于神前,祭祀完即扔弃,任人践踏,无顾惜之意。 圣人不仁:圣人无所偏爱、亲疏。 橐籥:古代冶铸时用的嘘风炽火的器具,犹如今日的风箱。 不屈:不尽、不竭。 数:“数读为速,《庄子·人间世》:‘以为棺椁则速腐’,崔撰本‘速’作‘数’,并其证。”(现代马叙伦《老子校诂》)穷:尽,不通,引申为行不通、碰壁。 中:古代“中”、“冲”相通;“冲”,训“虚”。守中:保持中正虚静。
〔鉴赏〕 本章老子仍以“天道”喻“人道”。老子认为,天地对于万物无所谓人间的爱与憎、亲与疏、仁与不仁。万物按春夏秋冬自然而然、于雨露霜雪自生自灭。天地犹如一只嘘吸不已的大风箱,虚静而使万物按自身规律产生与发展。由自然说到社会,老子认为圣人君子也应持有这种虚静中正之道,不必对人对事多作肯定或否定,这样才能相安无事。本章被西汉河上公题为“虚用”,即老子将天道“无为”喻用到人道“无为”。
老子认为,天地是一个自然的客观实在,只具物理性,不具思想性(亲疏、爱憎、仁与不仁)。这就是老子说的“天地不仁”。对此三国王弼注曰:“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故不仁也”;西汉严遵《老子指归》也说:“天高而清明,地厚而顺宁。阴阳交通,和气流行,泊然无为,万物生焉。”因为天地无所偏私、无所偏倚,所以天地万物并生并存,大树小草各得其所,故北宋苏辙认为,“天地不仁”实际上是“天地大仁”(《老子解》)。
然而就是这种“天地不仁”观点,在当时并非为大家认同,相反人们喜欢的是将天地自然中的日月星辰、风云雷雨等一切,均看成具有像人那样的意志、思想和目的。这种将人自身的意愿投射到天地自然万物中的做法(将自然拟人化),直接导致古代的天之仁爱、喜怒哀乐的说法,如《墨子·天志》说:“天之爱民之厚有矣,霣(陨)降霜雪雨露以长遂五谷麻丝,使民得而财利之”;又如《春秋繁露·天辨在人》所说:“天无喜气,何以暖而春生育?天无怒气,何以清而秋就杀?天无乐气,何以疏阳而夏养长?天无哀气,何以激阴而冬闭藏?故曰天乃有喜怒哀乐之行,人亦有春秋冬夏之气者,合类之谓也。”大概是有了这些,所以也就有了以后的谶纬灾异说,并成为中国古代思想文化的主要内容之一。
这种喜欢将自然拟人化(天之仁爱)的做法,实际上是社会亲(疏)爱(憎)之仁的反映。在这里,与其说人喜欢将“仁”赋予天地自然,不如说人喜欢施“仁”于人类社会。孔子的仁爱学说经久不衰就说明这点。然而有“亲”必有“疏”,有“爱”必有“憎”,即使是“仁者”,也不可能施仁授爱于普天之下。对此王弼在此章中注说:“仁者必造立施化,有恩有为。造立施化,则物失其真。有恩有为,则物不具存。物不具存,则不足以备载。”这样一来,相比天地不仁(无所偏私无所偏倚)来说,大树小草各得其所这样的情景就会消失,“造立施化”于“小草”,那么“大树”也得砍也得伐,“造立施化”于“夏虫”,那么“夏虫”也必定能语“冬冰”,所以社会一旦施“仁”、授“爱”,必然是“物失其真”;同样,如鲁哀公“有恩有为”于“儒衣”,这举国上下必定“皆着儒衣”,这犹如“断鹤续凫”一样,使多样性之“物不具存”,也不“备载”。
所以由天地自然、无所偏倚,使万物并生并存而提出社会也得这样:圣人无所偏私,才能相安无事。
与人之喜欢将自然拟人化相辅相成的是,人同样喜欢将人拟物化,如《世说新语·赏誉》中就有这样的记载:山涛如璞玉浑金,和峤森森如千丈松,王衍神姿高彻如瑶林琼树……这种人之物化成什么的赏誉实际上是流行的人物品藻(评)。如同社会施仁必有亲疏爱憎一样,这人物的品评也必有优劣善恶之规定。在这里同样须明白的是,对天地作“仁与不仁”的赋予,这天地实际上是不会作出必然的反应和报复的,而一旦对人物作优劣善恶之品评却会必然带来反应,乃至后果的。如同一阶层品评人物之优劣善恶就会引起反目、不和与争斗,而下层人物品评上层人物之优劣善恶,则又可能引起像东汉末年那样的党锢之祸;反之上层人物品评下层人物之优劣好坏,则又可能误导方向、毁人一生。鉴于此,老子说道:“多言数穷”,也即河上公注说的:“多事害神,多言害身,口开舌举,必有祸患”。又鉴于天地无为(不仁),万物自然,老子又说道:“不如守中”,即无所偏倚,对事物不作明确的肯定或否定,守中正虚静之道。这种守中正虚静之道,犹如魏晋名士司马徽对事对物对人不作具体品评皆言“佳”一样,于下层人物来说,可以与人平安相处,免却祸害;于上层统治者来说,则可无为而治,无“尚举”之负面,社会也就能相安无事。
为了进一步说明这种无所偏倚的守中之道,老子还用橐籥(风箱)比喻说:这橐(壳、囊),为函以周罩于外(如天地);这籥(管),为辖以鼓扇于内。而这“籥”只有保持一嘘一吸平衡(守中)运动,才能化生不竭,万物才得以并生并存,生灭自然;如置“籥”偏倚于一处,停当于一时,这嘘吸平衡就会终止,化生穷竭则万物不能并生并存。由此喻用到“人道”,人也必须心思至虚至中、不偏倚于一处一时,这样就能应对自如,于人于己都有好处。这就是老子的“橐籥”(风箱)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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