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明代商品流通领域的扩大,城市经济的繁荣,小市民阶层的人数日益增多,小市民形象也跻身于文学殿堂之列,他们的生活、遭遇、思想、品质也受到作家的青睐。《醒世恒言》卷二十中的《张廷秀逃生救父》,以其曲折的故事情节和扣人心弦的艺术魅力,塑造了张廷秀这个小市民的人物形象。
张廷秀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小市民中的一员。他的父亲张权是个老实巴交的木匠。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思想支配下,老木匠也想让儿子张廷秀科举成名,光宗耀祖,于是节衣缩食,送张廷秀到邻家义学中念书。张廷秀天性聪明,先生刚教他学做文章,他便会“布局练格,琢句修词”。然而,在那社会弊窦丛生、自然灾害连年的艰难岁月中,一个木匠的儿子要想月中折桂,实在难以实现。饥寒交迫之下,张廷秀只好弃文学艺,当起小木匠来。由于他勤学苦练,一丝不苟,木匠技术“比积年老匠更胜几分”,因此,玉器铺老板王宪非常赏识张廷秀的手艺,请他到家里打嫁妆、桌、椅、橱等家具。在王宪家里,张廷秀以其刻苦耐劳的劳动态度和精湛熟练的木匠技能赢得了王宪夫妇的信任。王宪膝下无子,只有二女,大女瑞姐已嫁给赵昂,次女玉姐尚未许人。王宪初时承继张廷秀为子,聘请先生教张廷秀读书,并让其弟张文秀伴读。后来,王宪见张廷秀读书勤谨,所做的文章得到了先生和老学观的赞赏,于是决定将玉姐赘他为婿。王宪还暗地里送五百两银子给张权,使张家也发迹起来,开了个大布店,张权成了大老板。通过张廷秀“救父”于贫困境遇的情节,小说歌颂了张廷秀的克勤克俭、聪慧过人、技艺高超,肯定了小市民的劳动价值,同时也间接地告诉人们,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仕途之路,这对劳动人民来说只是海市蜃楼。唯一现实的是要掌握一种劳动技能。
“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张廷秀到王宪家入赘为婿后,又试图通过文章博取功名,再图进身。王宪的大女婿赵昂,原来认为王宪的家私“恰像木膀刻定是他承受,家业再无人统核的了”,现在看到岳父如此宠爱张廷秀,恐怕将来要平分这家私,于是“积恨兼之妒小姨”,趁岳父解粮到京城的时机,贿赂巡捕杨洪,收买了狱中计文等五个强盗,一口咬定张权是窝主,判了张权的死刑。紧接着,一方面用银钱收买家中婢仆,让他们在王宪面前诋毁张廷秀,另一方面亲自出马,指责王宪“板个强盗亲家,招个败家女婿”,误了玉姐的终身,玷辱门风。王宪被谗言蛊惑,一气之下竟将张廷秀逐出王家。更加悲惨的厄运又一次降临到张廷秀的头上。面对由昏官侯爷、恶吏杨洪、恶棍赵昂、见钱犹如苍蝇见血的狱卒以及贪图小利的家人所组成的黑暗势力,张廷秀——这个小木匠表现出了敢同魔鬼争高下,不向霸王让寸分的反抗精神。这个社会地位低下,家中一贫如洗、社会阅历不深的小市民,为了把父亲从死亡线上解救出来,决定铤而走险,与兄弟文秀一道上镇江去告状。谁知此事竟被杨洪察觉。在赵昂的重金收买下,杨洪、杨江、艄公在船上将张廷秀兄弟二人捆绑后抛入大江之中,企图斩草除根。浙江绍兴府孙尚书的戏班子的(领)班头潘忠救了张廷秀。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张廷秀为了讨口“活饭”吃,也不忍下“空手坐食”,给戏班子增加生活负担,于是学唱生角,干起时人所认为的“下贱之事”,混迹于俳优间约为一年。一日,礼部主事邵承恩六十诞辰,张廷秀进府演戏。由于他扮演的戏“出人意表,贤愚公赏”,因而博得了众官的称赞。宴会结束后,邵承恩特地把张廷秀留下来后堂伴唱,承应夫人。当邵承恩得知张廷秀含冤负屈沦为戏子的经历后,顿生怜悯之心。螟蛉为子,留在府中读书。这突如其来的转机,使张廷秀看到了救父的希望,于是“专工勤学”,文章“如锦绣一般”,乡试时便中了第五名正魁。后终于中了二甲进士,被授于常州推官,并与化名为褚嗣茂的兄弟文秀相聚,他们商定衣锦还乡,共同替父报仇。
满怀着复仇的信心,张廷秀决定不暴露自己的身份,体察一下世态炎凉,人情冷暖。他身穿一件破青衣,头戴一顶旧帽子,直奔王宪家。时值仇人赵昂选了山西平阳府洪同县县丞,准备择吉赴任,正在家中设戏酒款待亲友。张廷秀不待通报便闯入大厅,谎称自己已沦为戏子,并演唱了一段王十朋《祭江》的戏文,倾泻了自己的真实情感,引起了众亲友的共鸣。然而,门第观念极重的王宪,认为张廷秀当戏子更是下流到了极点,粗暴地要赶他出去。心怀鬼胎的赵昂,更是害怕张廷秀揭露他的罪行,命令家人把张廷秀锁起来。直到太守前来拜访张廷秀,这场讽刺喜剧才得以收场。这时张文秀也到王宪家来看望兄长,发现杨洪正坐在王宪家门的石头上。张廷秀得知此事,立即派人将杨洪当场捉拿。恰巧此时理刑朱推官赶到王家,于是就在茶厅里审问杨洪,并当场细鞫赵昂,审明此案,将赵昂、杨洪判处死刑,张权无罪释放。张廷秀亲任监斩官,将仇人处斩。
乍看起来, 张廷秀其所以能使父亲张权的不白之冤得以昭雪,靠的是他的锦绣文章,使他官至南直隶常州府推官。但是,当我们的艺术鉴赏力穿透作品的表层现象时,就会发现是张廷秀——这个小戏子的资性聪慧和杰出的表演才能拯救了他自己和他的父亲。作者以饱蘸激情的艺术笔触,刻画了张廷秀这个“士林所不齿”的小戏子的形象,歌颂了他的忠厚善良的品质、敢于反抗强暴的斗争精神、精湛的表演艺术,并且肯定了小戏子的才能不仅可以使自己在黑暗的社会中获得生存的权利,而且还可以捍卫自己的人格尊严和家庭的合法权益。张廷秀无疑是中国传统文学的人物画廊里一个代表小市民阶层的新的人物形象。
为了凸现张廷秀这个小木匠、小戏子的思想、性格、才能,作者不仅将张廷秀置身于当时社会上司空见惯的家产纠葛之中,使故事情节烙上时代的印记,而且采用中国小说传统的“背面铺粉”法,使张廷秀这个小市民的形象更为鲜明。小说以赵昂这个无耻监生的奸诈险恶来衬托张廷秀的忠厚善良,以赵昂的身无一技来反衬张廷秀的多才多艺,以赵昂的不学无术来映照张廷秀的才华洋溢,以赵昂的花天酒地来烘托张廷秀的克勤克俭,以赵昂的妒忌来反衬张廷秀的宽容大度,以赵昂的心狠手辣来反衬张廷秀的不畏强权与暴力,以赵昂死时无人怜悯的可耻下场来衬托张廷秀的骨肉团聚。总之,由于赵昂这个出身于大户人家的无耻监生在“背面”给张廷秀这个出身于木匠家庭的小木匠、小戏子“铺”了“粉”,所以使得这个小市民的思想品质与才能刻画得异常鲜明与突出。
李贽曾说: “身履是事,口便说是事;做生意者但说生意,力田者只说力田,凿凿有味,真有德之言,令人读之忘厌倦矣。”在那劳动人民被剥夺享受文化教育的明代末期,倒是长期出入市民阶层的下层文人实践了李贽的这一创作主张,在“好察” “百姓日用之迩言”的基础上,创作出了这篇“凿凿有味”的“有德之言”,使读者在张廷秀这个小市民的形象上得到一种“读之忘厌倦”的艺术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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