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九三一年到一九四○年,巴金完成了他的代表作《激流三部曲》。这部杰作由三个人物、情节相关联的长篇小说《家》、《春》、《秋》所组成,其中以《家》的成就为最高。高觉新是《家》中的重要人物之一。
在封建社会,家长制是整个封建专制制度的社会基础。在严酷的家长制下,有多少年轻的生命遭到了摧残,又有多少善良的青年被扭曲而惨痛地生活着。 “五四”的先驱们在激烈地抨击封建旧文化、封建旧道德的同时,发出了一篇篇声讨封建家长制的檄文,其目的正在于致力摧毁维系封建专制制度的社会基础,使广大青年从封建牢笼中挣脱出来,获得“人的解放”。作为坚定的反封建的文化战士,巴金通过自己的笔,在《家》中含着眼泪控诉了家长制的罪恶。觉新这一人物形象便鲜明体现出巴金的这一创作倾向。
高家,是四川成都地区的一个封建大家族。高老太爷是这个以宗法礼教为思想支柱的封建家庭的最高统治者,觉新是他的长房长孙,理所当然地被视为这个家族香火的主要继承者。这种天然决定的地位,使他比弟弟觉民、觉慧更多地承受来自封建家族的压力。但是,强劲的“五四”新风毕竟已经唤起了许多青年的觉醒,也吹进了这个充满着腐败气息的古老的家庭,觉新不能不受影响,新思潮同样对他产生着巨大的吸引力。于是,在这个家庭中,他处于一种特殊的处境。长期所受的封建礼教的薰陶养成了他驯服顺从、循规蹈矩的软弱性格,加之高老太爷“平静地把这个大家庭的担子放在他的年轻的肩上”,更使他非常注意以封建礼教来规范自己的行动。另一个方面,为“五四”浪潮所激荡,内心深处渴望着个性解放、个性自由,向往着得到个人生活的幸福。于是“他变成了一个有两重人格的人:在旧社会里,在旧家庭里,他是一个暮气十足的少爷;他跟他的两兄弟在一起的时候,他又是一个青年”。他阅读的是新思想的报刊,过的却是旧式的生活,在思想和行为之间出现了巨大的反差。在思想上,他渴慕新思想,也愿意做一个新青年;而在行动上,他又无力违抗封建秩序,甘愿在旧的生活轨道上走下去。
在这样一种矛盾状态中生活,觉新的内心苦不堪言。他爱慕着梅表妹,但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敢有半点反抗的表示,听凭由“拈阄”来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事后只能绝望地痛哭。他的软弱毁去了自己的幸福。他从自身的痛苦遭遇中,对敢于叛逆的觉民、觉慧无限同情;同时,却又不得不按照祖父、叔父的意愿,以维护封建家庭秩序、封建礼教为最高职责,对两个兄弟严加管教。他既要承受兄弟们对他怯懦、屈服等致命弱点的指责,又要替兄弟承担来自封建家长们的怒叱。因为居于统治地位的家长们出于维持高家固有的封建秩序和自身的利益,必然对叛逆者怀有极大的仇恨。他们不能直接责罚觉民和觉慧,自然而然地便把这种仇恨发泄在对他们唯命是从的觉新身上。
作为封建家长制,封建礼教的受害者,觉新的处境是令人同情的。但同时,他自身也有着致命的弱点。他实在软弱到令人不能容忍的地步。作揖主义、不抵抗主义成了他性格的主要特征。如果说,由于他的软弱不但导致了自身的悲苦,而且也客观上造成了梅表妹的悲剧,那末,同样因为软弱,他又把妻子瑞珏送上了封建礼教的祭台。在瑞珏即将临产的日子里,陈姨太他们借口高老太爷的灵柩还停放在家里,瑞珏在家生产会带来“血光之灾”,而逼迫瑞珏搬到城外。在这个关系到妻子生命安危的事件上,觉新奴性十足,仍然不敢对那帮吃人的封建家长们说一个“不”字。尽管他并不相信那套封建迷信的胡说八道,但只是流着眼泪请求瑞珏原谅,结果还是屈服照办,葬送了瑞珏年轻的生命。在作揖主义、不抵抗主义的人生哲学的支配下,在不少场合,觉新其实是充当了封建家长制、封建道德的卫道者。这不但表现在他对弟弟们的叛逆举动有过规劝和阻拦的行动,而且在于他在那样说、那样做时,并非是对外在压力的屈从,恰恰相反,他是真诚地发自内心,心甘情愿地膺服封建思想的那一套准则。说他是封建阶级的孝子贤孙,实际上也并不为过。他曾经一再向弟弟们表示“我愿意做一个牺牲者”,“我不是奢侈家,不是命运和自然的爱子。我只是一个劳动者。我穿着自己的围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厂里,做自己的工作”, “然而我却是一个没有自己的幸福的劳动者”。如果把高家这个封建大家庭比作“黑暗的工厂”的话,那么,奉行作揖主义、不抵抗主义的觉新确实像个诚心诚意、不计报酬的“劳动者”。他牺牲了自己个人的幸福,协助着封建家长们制止弟弟们的叛逆行动,竭尽全力调和着高家新生的和腐朽的两种尖锐对立的势力,维系着这个行将崩溃的封建大家族。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们在同情他的痛苦处境的同时,又不能不对他的作揖主义、不抵抗主义,以及以此为出发点的所作所为表示谴责。
觉新是一个懦夫。如果没有新思潮的影响,没有一定程度的个性解放的要求,那末他可以麻木不仁地打发日子。但是问题正在于他多少接受了“五四”春风的吹拂,于是死水掀起了波澜,产生了前面所说的感情上的痛苦。觉新陷入于痛苦而不能自拔却又不能不生活下去的境地,健忘,便成了他的法宝,也成了他性格的又一重要特征。事实上,正是因为他健忘,才有可能在极度痛苦的折磨中消磨生命。他在奉命成亲的过程中,曾经因不能同中意的梅表妹结婚而感到了“美妙的幻梦破灭”的痛苦。可是成亲以后,健忘帮了他的忙。 “在短时期内,他忘记了过去美妙的梦,忘记了另一个女郎,忘记了他的前程。他满足了。他陶醉了,陶醉在一个少女的爱情里。”又比如,当觉新知道梅表妹又回到了家乡以后,他精神上感到了极大痛苦。可是不一会儿,他又高高兴兴地和弟妹们一起逗乐、欢笑,好像毫无忧虑的样子。连他的弟弟觉慧也感到吃惊: “人原来是这样健忘的,同样的一个人在短短的时间内竟然变换了两个面目。”大哥正是个“刚刚掘开过去的坟墓而又马上忘记一切”的人。觉新的这种健忘,其实是一切懦夫的通病。他们不满现实,不满自己,而又不愿或无法改变现实,改变自己,健忘便成了这类软弱性格的逋逃薮。
觉新的形象具有很高的典型意义。作家以其圆熟的艺术技巧,展示了这个人物复杂灵魂的全部奥秘。从觉新这样一个既是封建家长制和封建礼教的受害者、又死心塌地去维护封建秩序的性格,深刻揭示了整个封建制度吃人的严重性。它能迫使一个在心灵上屡遭创伤的青年隐泣着被残害的痛苦的同时,而又甘心情愿、不由自主地去维护那吃人的旧制度。如果说人们从梅表妹、瑞珏等被告至死的青年的命运中,认识了旧制度的吃人本质,那末在觉新的遭遇和其思想行为中,就更能清晰地感受到旧制度的残酷性。觉新形象特殊的认识价值正在这里。作家在说到《家》的创作动机时曾说, “我要向一个垂死的制度叫出我的‘我控诉’,我不能忘记甚至在崩溃的途中它还会捕捉更多的‘食物’:牺牲品”, “我要从恶魔的爪牙下救出那些失掉青春的青年”。觉新是被旧制度捕捉到的“食物”,他失去的青春,他的悲剧命运,他的被扭曲了的性格,向人们展示着,在封建制度下屈从就范的青年是没有出路的;只有像觉慧那样与旧制度作彻底决裂,才能争得自己的美好的青春,才有光明灿烂的前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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