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仲春,孙犁向延安解放区文坛奉献了题为《白洋淀纪事之一》的短篇小说《荷花淀》,次年又推出同是短篇的《嘱咐》,显示了作家独特的创作个性。现代短篇小说所谓“截取生活横断面”的经典特征,严重地被孙犁的小说所动摇,因为《荷花淀》和《嘱咐》都走着纵向取材,循序铺叙的路向,在传统的“故事的表现方式”上取得了触目的成功。孙犁的小说太多我们民族的气息了,它们大都熔散文、诗歌于一炉,充满着传统的柔情之美,点笔轻灵,运语清丽。
水生嫂,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少妇,是荷花淀的水养育出了她的勤劳纯朴、温柔多情,也是弥漫荷花淀的抗日烽火将她锻铸得深明大义,识大局,顾大体。她无愧于荷花淀,她是荷花淀的女儿。
“女人坐在小院当中,手指上缠绞着柔滑修长的苇眉子。苇眉子又薄又细,在她怀里跳跃着”。“不久在她的身子下面,就编成了一大片。她像坐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上,也像坐在一片洁白的云彩上。她有时望望淀里,淀里也是一片银白世界。水面笼起一层薄薄透明的雾,风吹过来,带着新鲜的荷叶荷花香”。小说一开头就给我们展示了这幅意境清幽的风俗画。我们的女主人公的劳作,特别是在日军铁蹄践踏民族大地的紧张岁月里,她的内心还依然充盈着诗意。是崇高的民族感情和劳动感情,那种正义的道德的美使水生嫂获取了健康的人生。——夜已深了,她在编席,她在企盼去区上开会的丈夫归来。
丈夫夜里赶回来后,她一下子就发现有变化,在朦胧的月色中她能看出丈夫的脸有些红涨,笑得不像平常,在习习的夜风中能听到丈夫“有些气喘”。当知道丈夫天明就要去大部队时,她的手指震动了一下,想是叫苇眉子划破了手,强力控制着自己,“把一个手指放在嘴里吮了一下”。继而听说丈夫还是第一个报的名,她“低着头说: ‘你总是很积极的。’”这里,一种青年女子特有的又喜又嗔的微妙心理被作家精简地勾出了。尽管她上有年老的公爹,下有年幼的孩子,全家多少生活的担子在她的肩上,尤其年轻夫妇的骤然分离……但鬼子在糟蹋荷花淀,同时她更信任丈夫的选择,并且终于也为丈夫的“第一个报名”而自豪。她开始给丈夫打点行装,强忍别离的酸楚,唯一要求丈夫的话是: “你明白家里的难处就好了。”丈夫临行时,她请求丈夫有什么话嘱咐嘱咐,她含而不露地轻轻回答了两个“嗯”字;最后丈夫说: “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拚命。”——她终于流着眼泪答应了。我们应该钦佩作家简练生动的语言技巧,这里没有矫情的铺张,是如此的质朴无华,如此的乐观、坚贞,如此的高尚、神圣!
不过年轻夫妻的分离总有点恋恋难舍,丈夫和村上的几位小伙走后两天,她就和几个青年媳妇去探望。这是真实的人情,但是女人通常又是好胜的,谁肯说自己舍不得丈夫呢?于是一个说: “我不拖尾巴,而是忘下了一件衣裳。”一个说: “我有句要紧的话要跟他说说。”又一个说:“我本来不想去,可是俺婆婆非叫我再去看看他,有什么看头呢!”各人心照不宣都找着一种天真的借口。唯独水生嫂沉着些,她的心系着丈夫,她的“借口”——“听他说鬼子要在同口安据点”——实在的最有分量了。在探夫的路上,她们谈笑风生,那些貌似埋怨实则夸奖的说笑凸显着她们对丈夫乃至战斗生活的倾慕。突然遇上敌船,水生嫂和青年妇女们“咬紧牙制止住心跳,摇橹的手并没有慌……”。她们急中生智,往荷花淀里摇,并下定决心: “假如敌人追上了,就跳到水里去死!”无论怎样,她们有着荷花淀,她们都是荷花淀忠实的女儿,她们还有着那些值得自豪保卫着荷花淀的丈夫。 “她们奔着那不知道有几亩大小的荷花淀去,那一望无边际的密密层层的大荷叶,迎着阳光舒展开,就像铜墙铁壁一样。粉色荷花箭高高地挺出来,是监视白洋淀的哨兵吧!”
水生嫂和她的伙伴们是乐观的,坚贞的,也实在是值得骄傲的。在她们危急的时刻,是她们的丈夫“三五排枪过后,投出了手榴弹,冲出了荷花淀”。还有什么事比亲眼观看丈夫漂亮的伏击战更快意的呢?尤其当这种伏击战还直接关联着她们的生命安危时,她们的“刺激和兴奋”是不难想象的。回到村里,水生嫂她们也成立了队伍,“这一年秋季,她们学会了射击。冬天,打冰夹鱼的时候,她们一个个登在流星一样的冰船上,来回警戒。敌人围剿那百顷大苇塘的时候,她们配合子弟兵作战,出入在那芦苇的海里”。
八年过去了,人民用鲜血和生命换来了抗战的胜利,这是《嘱咐》描写的时代。小说讲已是副教导员的水生随部队调来冀中平原,打击国民党军队。部队离他家乡很近,他便请假绕道探望一下离别了八年的家。他傍晚到家,第二天清晨便让他妻子撑着冰床飞驶在荷花淀的冰面上,把他送回部队。如果说《荷花淀》展示了水生嫂的起点,那么这个人物形象最后是在《嘱咐》中完成的。
阔别八年后,水生眼中的妻子确有巨大的变化。 “他望着她身上那自纺自织的棉衣和屋里的陈设。不论是人的身上,人的心里,都表现出是叫一种深藏的志气支撑,闯过了无数艰难的关口”。八年呵,这苦难的八年!在敌人残酷的扫荡中,在潮湿闷热的高粱地里,水生嫂奔跑喘息,丢鞋甩袜,把孩子拉扯大,尽心尽力地侍奉公爹,直至为他送终。而就是这样一位负荷着沉重的生活担子的妇女,八年来她还为支援抗战奉献着自己的一份力量,她配合部队巡逻放哨,她用冰床子运送着八路军战士。人们大概会设想到她与丈夫重逢时的情景。女人有她们可以原谅的软弱,女人也有她们追求依赖的根据,水生嫂如果放纵自己一泻千里的怨情,也并不是不可理解的。然而,我们的主人公见到丈夫胜利归来时,她的表情“先是一怔”,睁大了眼睛,简直有点不相信。随之咧嘴一笑,露出惊喜之态,继而“就转过身子去抽抽搭搭的哭了”。
和丈夫重聚只有一夜,夫妇俩有多少别离的倾诉,有多少温存的需求呵!然而,水生嫂既有思妇的辛酸——“那走的远远的人,早一天胜利回来吧!一家团聚”,同时又有着更为殷长的挟持——“我们可常常想你,黑夜白日。……我们想你,我们可没有想叫你回来。那时候,日本人就在咱村边。……”她更多地谈着她已逝去的公爹,在送丈夫上路的时候,坚持要水生到爹的坟上去看看。因为是爹鼓励儿子出去打鬼子,又照料着全家,因为是爹活着时常说: “敌人在这里,水生出去是打开一条活路,打开了这条活路,我们就得活,不然我们就活不了。”这是何等样的襟怀呵!这里,家与国、水生与水生的事业、纪念公爹与激励自己被浑然地统一在一起了。
我们没有忘记《荷花淀》中水生嫂对丈夫嘱咐的反应, 《嘱咐》中则轮到她对丈夫嘱咐了。她说:“我为什么撑的这么快?为什么着急把你送到战场上去?我是想,你快快去,快快打走了进攻我们的敌人,你才能快快地回来,和我见面。”她对丈夫说: “国民党反动派打破了我们的幸福……打破了我们的心。他们造的罪孽是多么重!要把他们完全消灭!”她又深情地嘱咐道:“你应该记着爹的话,向上长进,不要为别的事情分心,好好打仗。八年过去了,时间不算不长。只要你还在前方,我等你到死。”这是水生嫂用自己对民族对亲人的情爱交织成的心灵之歌,是她,荷花淀女儿献给家乡、亲人,甚至也是献给自己命运的诗。
水生嫂从《荷花淀》到《嘱咐》的发展,显示了时代的历史的逻辑力量。这是可以写一部煌煌巨制的内容,而作家孙犁却用近乎“家务事、儿女情”的朵朵浪花掩映着时代民族舒卷的风云。水生嫂的成长有着深厚的群众基础,而作家却借着水生嫂和她的伙伴探望丈夫的热情,为人们塑铸了人民战争的英雄群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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