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年老舍自英国转道新加坡回国后的第一部作品是以日本军国主义在济南挑起的“五三”惨案为背景的长篇小说《大明湖》。书稿在上海“一二八”的炮火中被焚毁后,作家在一九三五年将其中最有意思的一段改写成中篇小说《月牙儿》发表。
和许多穷苦人家的女孩子一样,“月牙儿”的童年是惨淡无光的。仅仅七岁,她已失却了本应属于她的天真和欢愉,家里的一切无法慰安她那颗稚嫩而寂寞的心。屋里是药味,烟味,妈妈的眼泪,爸爸的病;没有人招呼她,也没有人顾得上给她作晚饭。唯一能点缀她生活的是斜斜挂在天中的那轮月牙儿。她倚着那间小屋的门垛。或者独自在台阶上,“看着月牙儿”,那轮带着“寒气”的月牙儿,它“那一点点微弱的浅金光儿”照着她的脸,照着她的泪。月牙儿成了她的伙伴,伴着她给爸爸送殡,清泄她从当铺高长柜台回来的疲乏,并且也教会她可怜那整日给人洗衣的妈妈。当妈妈下了狠心带着女儿改嫁时,也正是那月牙儿像个“要闭上的一道大眼缝”,把轿子送进了小巷。月牙儿呵,你是那样的令人想到生活中还有着希望,“那一点点光,那一点寒气”,老在她的心中, “比什么都亮,那清凉,像块玉似的,有时候想起来仿佛能用手摸到似的”。
奇怪的是,随母亲改嫁后的三、四年间,她竟“想不起曾经看见过月牙儿”。她有了自己的“小屋”,白白的墙,还有条长桌,一把椅子,被子也比从前的厚实暖和了; “妈妈也渐渐胖了点,脸上有了红色,手上的那层鳞也慢慢掉尽”,她好久没去当当了,“新爸”叫她去上学,有时候还会跟她玩一会儿。有了活气的生活使她想不起月牙儿,月牙儿那“一点点”的希望,在十岁的孩子心目中实在太不令人舒心快意了。
犹如天际中月牙儿的出没不居,过了一段安稳日子后,新爸不明不白地“出走”了,妈妈又叫她去当当了。没有维持多少日子,妈妈再无求生的门径,不得不被迫走入“暗门子”。中天的月牙儿又敏感地钻出了云层, “无倚无靠的在灰蓝的天上挂着,光儿微弱,不大会儿便被黑暗包住”。妈妈的屋里常有男人来,嫖客的眼却像狗似地看着更年轻的女儿,“舌头吐着,垂着涎”。于是,她慢慢地学会了“恨妈妈”,她得保护自己,同时这又使她特别的难过,严酷的生活时时会使她“原谅”妈妈。当仅仅在她的同学中听到女子的“卖肉”这类事时,她还不大懂,而她在她妈妈的“打扮”和“戴花”中得到了最初的教育。她的心是苦楚的,一如在黑暗中悸动着的月牙儿。
妈妈要求她的“帮助”,因为妈妈的身心和肉体来不及伺候许多男人了。但是,她是矜持的,她能原谅妈妈,而压根儿相信自己应该卫护自己,有时甚至还会觉得自己是有力量做到的。正在妈妈从伺候许多男人走向“专伺候”一个馒头铺掌柜的当儿,她住进了学校,得到了校长慈心的关照。尽管日子是难挨的,无穷尽的对于妈妈的思念使她很少觉得有希望,然而少女的青春使她又“自傲”着,因为她出落成“一朵娇嫩的花”了。由于校长的离职,她又得出去找事了。 “不找妈妈,不依赖任何人,我要自己挣饭吃”——她是有志气的,但结果却粉碎了她的希望, “走了整整两天,抱着希望出去,带着尘土与眼泪回来”。这当儿,她才真正明白了妈妈,真正原谅了妈妈, “妈妈所走的路是唯一的”,想到自己“年轻”, “好看”,想到要活下去,她差不多决定什么都肯干了。久违的月牙儿,带着它春天的“清亮而温柔”又来到了她的眼前,而她心里说: “这个月牙是希望的开始。”
她开始放松自己,尝试着新的生活。一个少年的男子向她走来,他是那么温和可爱,他老是笑着, “笑脸好像笑到”人的心里。作家用散文一样优美的文字叙述着女主人公的心绪,随着她的诉说,我们看到——“他的笑唇在我的脸上,从他的头发上我看着那也在微笑的月牙。春风像醉了,吹破了春云,露出月牙与一两对儿春星……河岸上。……我听着水流,……什么都在溶化着春的力量,把春收在那微妙的地方,然后放出一些香味,像花蕊顶破了花瓣。我忘了自己,我没了自己,像化在了那点春风与月的微光中”。然而,女人的“卖肉”毕竟没有如许的诗意,几乎就在这第一次,她忽然发觉月儿被云掩住,她“失去那个月牙儿,也失去了自己”,她和她的妈妈一样了!
于是,她开始了没有月牙儿的生活了。说她和她的妈妈一样,但是她的实际遭遇却比妈妈又多了一层精神挣扎的痛苦。她被那个老笑的少年男子欺骗玩弄后,少女特有的羞耻心使她做过拚死的抵抗,她不愿做出格的女招待,她甚至恨那些专打女人主意的男人。不过,她见不到月牙儿,早知道没有希望,她的命运远不在自己手中,饥饿的煎熬和社会的种种胁迫,还是把她整个儿地推上了母亲走过的那条路。 “钱比人更厉害一些,人是兽,钱是兽的胆子”,文明的男人买她,粗野的男人买她,鼻子上出着汗的中学生由她喂,那些想在死前买些快乐的老头也由她喂。当母亲最终又被馒头铺掌柜遗弃,找到女儿的时候,小说这样写道: “她找到了女儿,女儿已经是个暗娼!她养活我(指女儿)的时候,她得那样;现在轮到我养着她了,我得那样!女人的职业是世袭的,是专门的!”她是拿着“十年当一年活着”,染上了性病, “干了二、三年”, “皮肤粗糙了”, “嘴唇老是焦的”, “眼睛里老灰不溜的带着血丝”,过去被人称为“小鸟依人”不再有了,她“得和野鸡学”了。
当她再次见到那轮挂在中天的月牙时,她已在监狱中。她由于不服“感化”教育,竟然向检阅的大官儿吐唾沫。她,一个卑微的被摧残的灵魂,最终发出了她愤怒的抗争。
《月牙儿》中的这位女主人公,作为旧中国备受蹂躏的妇女典型,如同在黑暗中颤栗和呻吟的月牙儿,作家是怀着深沉的悲哀,代她们“伸冤诉苦”,笔锋所向是造成这批苦人儿的私有制社会。
女主人公的命运变迁是作家倾力的所在。母亲的两次改嫁在作品的结构中成为相当有意味的情节:第一次改嫁后,母亲卖淫;第二次改嫁,女儿卖淫。整篇小说中反复出现的月牙儿,凝聚着人的巨量的同情,它的出没推动着情节的发展。它有着双重的意义,既是女主人公凄苦命运的见证,同时又多少寄托着女主人公的希望。
我们说过,女主人公较之她的母亲有更深一层的精神苦痛,小说结尾月牙儿的复出,自然有着回叙方式的方便,同时也是女儿不同于母亲的地方。作家充满人道精神的平民立场决定了他的全部同情所包含的新内容:借着月牙儿的象征意蕴,作家瞩望着女主人公新的求生意志的萌生,尽管他也感到渺茫,但多少有着某种对于未来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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