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洁一九八一年在《十月》杂志上推出的《沉重的翅膀》是新时期开始以来第一部正面反映当前生活和斗争的长篇小说。作家以其对于时代生活的敏感和高度责任感逼视着她临对的生活风云,择取为她熟悉的人事,在国务院一个重工业部和它所直辖的曙光汽车制造厂如何就发展我国重工业而展开的斗争图景中,给读者介绍了一位在改革事业中敢开顶风船的高级干部形象郑子云。
“文化大革命”之后复出的郑子云位居中央某重工业部常务副部长,已是六十五岁的病歪歪的老头了。不过,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他孩提时代,父亲给他的判词——“其犟如牛”,竟然实实在在地掩盖着他已很衰颓的生理年龄。关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讨论激发着他的热情,他参加过为召开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作准备的中央工作会议。他自己也没有想到在满头华发的时日会有如此亢奋的心情;甚至他根本没有想到在他的那副有着大眼睛而又十分瘦削的脸上会使女人们发现他在青春期的英武勇毅。
说他在新时期改革的骀荡春风中,勃发了逝去的青春,踌躇满志,并不是过分的。他的敢于开顶风船还有着一种不可忽视的性格上的和精神上的基础,那便是“务实”。他是那样讨厌说大话,那样警惕有人来和他打哈哈。他从来不指名要谁当自己的秘书,或把秘书当成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物件;他过去咆过现在还热衷于亲自跑进基层工厂的每个角落,因而特别欣赏那些对自己工厂的一切烂熟于心的厂长。四化建设和方兴未艾的改革事业,在他从历史与现实相结合的思索中,发现顶顶重要的是必须倡导一种坚强的向心力,某种不屈不挠的“团体意识”,于是他将“关心人,尊重人,相信人”作为自己工作的根本出发点。
郑子云是个改革家,但他既不是三中全会精神的传声筒,也不是一个以叱咤风云自况的英雄。从实际出发,从自己力能所及的范围内选择最紧要的突破口,这些形成了他的基本策略。他对权力的自觉遏止,使他在许多具体问题上不借助于自己的地位,不借助于部行政或部党组的决议,而诉诸群众的觉悟。对干部中的特权现象,他只针对田守诚部长住房超过标准的问题作了某种程度的批评。这里不仅仅因为他本人的住房还未达到副部级的标准,而主要体现了他善于抓住群众敏感的切身问题来抵制官僚主义和特殊化作风的斗争,体现了他对当前四化生活的基本理解。这种理解关涉着人这一终极的目标。因此他热衷于改革现行的企业管理办法。为了激励广大职工从捍卫和发展自身利益的角度投入到四化生活中,郑子云寄希望于工业企业思想政治工作的科学化和现代化。 “他已经六十五岁,年轻时的许多抱负,到如今已经缩小为这一点了。”为了实现“这一点”,务实的精神作风让他摒弃表面的形式制度,而在两年前推荐同样是实干家的陈咏明到曙光汽车制造厂任厂长,尔后,他便紧紧地抓住这个点,既支持陈咏明和杨小东们的改革,又从他们身上吸取智慧和力量。
自然,如同现实生活已经证明了的,作为力主改革的郑子云,反改革力主按老规矩办事的力量盘根错节,成为他尖锐的对立面。而当这种对立的代表人物田守诚在权力地位上是他的上手时,他是深感棘手的。小说写道: “拿郑子云和田守诚相比,一个好比是打守球的,软磨硬泡;一个好比是打攻球的,一个劲儿地猛抽。”尤其当田守诚的这种阻力还不只是一种维卫个人权欲,而是代表了一种社会力量时,整个势态是极其严峻的。作家不惜笔墨地铺陈或渲染了包围着郑子云的反改革的力量,竟使田守诚常在一旁毫不吝惜地消耗着自己的精力。 “有时,田守诚也时不时地给郑子云吊上几个小球。不过,他并不打算把郑子云当做太了不起的对手,犯不着跟他费那么大的劲。”因为,他是清楚的,郑子云的对手早就有了,不光包括他和他周围的上上下下,而几乎是整个社会;郑子云的种种作为举措,充其量是鸡蛋碰石头而已。作家的态度冷峻得使人战栗,尤其在小说的最后一幕:选举十二大代表的投票结果,郑子云的绝对多数一时使田守诚懊伤之极,而当郑子云在节骨眼上因心肌梗塞的复发被送进监护病房时,他的幸灾乐祸简直达到无以复加的田地:他的困劲,顿时飞得无影无踪,表面照样下达着对抢救郑子云“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心急如焚”的指示,心底里升腾着的是“啊,这一下,郑子云当不成十二大代表了”。于是他就有可能“庄重地,比往日更加庄重地坐进小车里……”
郑子云是多么希望生活更加正直一些啊!他有闯劲但不冒失,他有计谋但不骛远,他有烦恼但不气馁,不过他活跃在改革第一线的身影太沉重了,他不时振奋着那对沉重的翅膀。因袭的力量如同罗网一样压抑着他,即使在对手完全失去真理失去群众的情况下,上面的裁决依然是错误人人有份, “各打五十大板”。作家显然在自己的这位主人公身上投入了某种虽不浓厚但是相当清晰的悲剧色彩。
作为小说的另一成功的地方是:作家并不一味将郑子云推入改革斗争的中心漩涡中,而且还拉开了郑子云家庭生活和情感世界的一角,更使人捉摸和感受到郑子云特有的压抑感和孤独感。日渐平庸的妻子,远没有建立在充分尊重基础上的家庭氛围,外界从事业上理解、支持他的女性的精神飞沫,亲生下一代执拗而新异的价值取向……所有这一切展示了郑子云这位改革家的内心苦闷。他是任性的,似乎因为他的任性而不配掌握自己的命运。
然而,作家既清醒地指出了人物的重压,同时并不是用“装点些欢容”的传统打发着郑子云的未来。郑子云在小说结尾是疲惫困顿之至的,几乎死神也不放过他,但他毕竟是幸运的。他尊重人,关心人,相信人的基本出发点使他赢得了被人尊重,被人关心,被人相信——当这一些发生在他与下一代的联系之中,实在动人极了。莫征抱起郑子云——“哦,这男孩子的胳膊多么有力啊!好像有股生命的活力,从莫征那有力的胳膊上,流进郑子云的身体里。……放心,他不会死的。郑子云睁开眼晴,莫征那对黑宝石一样的瞳仁,正定定地看着他。那黑眼睛里,有一种不屈不挠的,对他也许会远去的生命的呼唤,又有一种磁石般的引力,把那已经飘摇的生命稳住。”
现在与过去,工作与生活,会上与会下,行动与内心,作家几乎用巨大的广角镜扫探着郑子云的种种。对比的手法,烘托的技巧,使郑子云的精神风采显现得格外鲜明。作家在作品中的大量议论有失败的地方,但多数对开掘和深化郑子云的性格及其所处的环境有一种超拔的理性力量。作家的情感,她的欢欣和苦恼,她的慰藉和忧愤几乎浸润在人物描写的笔触中,她热情地拥抱着她的人物,特别当她的人物还有着一个不能轻视的发展阶段,人物性格隐性体系尚未充分展示出来的时候,她的牢骚,她的偏激,几乎都连结着她的胆和识,连结着指向未来的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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