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戏“四大传奇”中封建礼教色彩最浓厚的一本是《杀狗记》;剧本中所描写的主要人物孙华,实际上是一个既愚蠢又暴戾的封建家长的典型形象。
孙华双亲已亡,娶妻杨氏,又有亲弟孙荣,尚未分居。孙华虽是一家之长,又“曾攻诗史”,但却不谙世事,极其糊涂,竟至于是非不辨、亲仇不分。他结识了两个市井无赖柳龙卿和胡子传。这两个人不事生产,专在社会上搬弄是非,挑拨离间,从中渔利。但孙华却认为他们“不但诗礼之儒,颇饶豪侠之气,又且知机识变,博学多能”,跟他们臭味相投,结义为兄弟。自以为是,唯我独尊,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就是封建家长的生活逻辑。因此,弟弟孙荣的忠告就成了触忤兄长、绝无顺从之美的罪名,而两个无赖的一派奉承之言则赢得了孙华的欢心。
孙华待柳、胡两人是“胜如手足”,但柳、胡两人却是心怀鬼胎,要搞得孙华家破人亡。于是,他们无中生有,诬陷孙荣想买毒药杀害亲兄;又花言巧语,唆使孙华将孙荣赶出家门,除去了心头之患。柳龙卿与胡子传看中的是孙华“家道丰盈”,离间了孙华同胞兄弟之情以后,他们骗取孙华的钱财更为大胆、放肆。他们装神弄鬼,要孙华“一个与他一所房子”, “一个与他一个老婆”。孙华尽管待柳、胡两人如此之好,每日与他们宴饮欢乐,但是,一旦醉倒在雪地中,这两个市井之徒却非但不护送其回家,反而趁火打劫,偷走了孙华身上的羊脂白玉环和两锭钱钞,甚至还用雪盖在孙华身上,要让孙华“冻死街头妻不知”。
对于柳、胡两人的所作所为,孙华始终毫不怀疑,直到妻子杨月真设计杀狗劝夫,他才醒悟过来。孙华去央求柳、胡两人帮助移尸,但他们一个装心病发作,一个诡称闪了腰,都把孙华推出门去。孙华在这时候总算看清了这两个人的本质。但柳龙卿和胡子传却还不肯轻易放过孙华,他们上门敲诈孙华;勒索不成,就扯住孙华去开封府,状告孙华杀人、孙荣移尸藏匿。这两个市井小人之所以如此撒赖,固然是出于本性,但也是与孙华喜人奉承、愚蠢轻信分不开的。所以,如果不是杨月真的妙计劝夫成功,孙华家破人亡的结局是免不了的。
执迷不悟、轻信谄谀,是封建家长的一面;倚强恃长,专制霸道,是封建家长的又一面,孙华对待其亲弟孙荣就是这样。孙荣“弱冠正当年,留心古圣编”,一意在读书、应举上面,但有时也难免与兄长意见不合,孙华就以家长自居, “屡加训责”,还想让结义兄弟柳龙卿与胡子传来“教导”孙荣。由于柳、胡两人的造谣诬害、孙华的专横暴戾,孙荣终于被赶出了家门。一对同胞兄弟,一个住在高堂大厦快活,一个却在破瓦窑里孤栖;一个吃的是肥羊美酒、穿的是绫罗锦绣,一个吃的则是淡饭黄斋、穿的是破衣烂衫;一个日日沉醉,一个却叫化乞讨。对此,连旁人都不免愤慨,责备孙华“相交酒肉兄弟,不念同气连枝”,无怪乎孙荣虽克守事兄之道,但有时也压抑不住心中的怨恨,骂孙华是“铁打心肠”。
孙华雪中醉倒街头,正巧被沿街乞讨的孙荣发现,孙荣舍命相救,使哥哥免遭冻死。但是,孙华醒过来后,反而诬赖弟弟偷了自己的钱财,不仅把孙荣又一次打出了家门,而且心里还在考虑: “且待日后慢慢寻一计害他便了。”可笑的是, 正如无赖柳龙卿偷酒吃还讲礼教一样,孙华要害亲弟弟,也想做得合乎道礼。他终于从曹丕谋杀曹植的历史故事中找到了依据: “兄杀弟有理,曹丕见识正合着我意。”这种虚伪的掩饰不仅不能减轻封建家长的罪行,反而更突出了封建家长的凶暴残忍。
在封建社会里,谮上弑长是大逆不道、遇赦不赦的,但对于封建统治者来说,无辜杀人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孙华就说:杀了孙荣,“便是官府知道了,无过只要使钱”,“只要我钱,不要我命”。所以,孙华的迫害亲弟,有恃无恐,是有社会根源的。妻妾的劝说、奴仆的忠谏,不但不能使孙华回心转意,反倒使他觉得有失尊严,加深了对孙荣的憎恨。
孙华知道对弟弟的训责,即使自己无理,孙荣也是不敢反抗的。封建礼教不仅赋予家长们专横暴戾、一意孤行的本性,也赋予他们操纵一切,乃至决定被压迫者生死的大权。孙荣在封建意识的高压之下,他的心理被扭曲了。明明是同胞兄弟,但孙荣却感到自己低一等,明明知道哥哥对自己的嫉妒、迫害,但却不敢怨恨孙华。即使孙华无辜将自己赶出了家门,使自己沦为乞丐,但他还是一心想着保全兄长的名声,他两三日没有水米下肚,勉强将醉倒雪地的哥哥送回家,却连一口饭都不敢吃。孙华醉中一伸腰,孙荣就吓得掉了筷子。孙荣对其兄长就是如此害怕,这实际上正是对封建家法的威惧、对封建礼教的迷信。孙华深夜叩窑求弟弟帮助移尸,孙荣不明来意,吓得魂飞魄散, “战战兢兢,进退无门”,等到听说兄长后门有人被杀,他便自甘牺牲,要替哥哥承当一切。面对这样一个被逐不怨、克尽事兄之道的顺民,作为一家之长的孙华就是想抛开尊卑名分,不顾家法,也办不到。封建礼教在交给家长们生杀大权的同时,也将奴化心理植入被压迫者身上。孙荣死抱着“事兄如事父”的教条,对孙华采取逆来顺受的态度,这实际上进一步助长了孙华的胡作非为;孙华的专制横暴正是以孙荣等人的软弱忍让为基础,并与之成比例发展的。
封建社会的统治是一种家长制的专制统治;维护封建秩序,就是要加强这种统治。孙华虽然愚蠢、暴戾,但在剧本中仍然是一个正面人物,其原因就在于此。可是,愚蠢与暴戾毕竟不是美德,统治者的愚蠢与暴戾也不利于封建社会的稳定和巩固。封建社会需要孙荣这样克守礼教的顺民,也需要过而能改的统治者。一旦孙华意识到自己从前情偏意迷, “错认定盘星,都缘我不是”,兄弟重新和好,马上就赢得了最高统治者的封章褒美: “孙华以疏间亲,因杨月真杀狗劝夫,遂能改过,兄弟敦睦,有裨风教,宜加旌表。”而且还被授了官。这样的结局,以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但就封建社会的观点论之,却又是十分合情合理的。
《杀狗记》是一出宣扬封建伦理的戏,它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围绕孙华结交坏人、视嫡亲弟兄为陌路之人这一事件,来展开夫妻之间、兄弟之间的种种矛盾,以表现上尊下卑、顺从忍耐的封建意识,突出“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飞灾”的道德观念,奉劝“世人行孝顺”, “为善得便宜”。虽然剧本着力描写的中心人物不是孙华,而是所谓深明大义、智慧明达的杨月真,但作为封建家法的体现者,孙华这个人物形象是颇为典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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