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音宝力格,张承志中篇小说《黑骏马》中的叙述者,也是小说中的男主人公。他小名巴帕,自小被父亲送到草原上老额吉的毡包里,在草原上度过了整个少年时代,在额吉慈爱之手的照抚下,与同岁的索米娅一道长成,随后,圣洁的爱情降临在这对少男少女的身上,再随后,由于无法容忍草原世代承袭的陋习,他只身离开了草原。若干年过去了,时间使他趋于成熟,磨难使他趋于深沉,温情却化为了记忆。他既赦免了早年的幼稚和冲动,又不时在心灵深处重温美好的往昔。为了寻找逝去的旧梦,重新回到了草原。当他重新找到索米娅时,梦境随之消失,重续旧梦的意欲立即破碎,他失去了长久隐潜在心灵深处的期望,但也因此获得了远比这些珍贵和实在的东西,那就是,他从索米娅身上接受了一种坚韧对待生活的姿态:靠任何艰辛沉重的处境都无法抗拒的现实态度泰然地面对生活命运,而不是靠青春浪漫的幻想和回味对待生活命运。
这是一个行色匆匆的孤独者,重游故地,再别故地。因性格的强悍而显得落落寡合,但又不乏柔情,具有强烈的内省和抒情的气质。
当他从渺无边涯的草原,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缓缓走来时,心胸中填塞满了的是沉重而苦涩的回忆,感伤而柔情的回忆,眷恋而慨叹的回忆。
关于他对自然和历史的崇敬,对超越个人有限生命的信心,对使命的领悟,对青春和爱的珍惜,以及关于他匆匆地离开草原走向城市、又匆匆地离开城市回到草原的隐秘的心理动机,都是通过回忆向我们作出传达的。
草原的广漠和荒芜,以及与外界缺乏交流,促成了它在传统文化上的超稳定性质,使它古朴、淳美的民风习俗乃至民谣民歌得以长久延续,另一方面,草原亘古如斯的古朴生活方式,又造成了它对现代文明和商品概念的生疏、隔膜乃至排斥。前者给白音宝力格以文化的滋养,而后者则妨碍着他的文化视界,养成了他对文明层次明显高于草原的现代化城市生活方式的苛刻评价眼光和格格不入的态度。这种苛刻和格格不入,固然有着对现代城市生活中的紊乱和畸形现象的冷静观察和警觉,但更主要的是基于草原文明古朴价值原则的不适应。
但在白音宝力格身上,文明与愚昧的交织和冲突,以及这种交织、冲突构成的巨大的精神熬煎和压力,又要远远比我们所能设想的来得复杂。对民族历史的偏爱和深厚的感情,使他时常会无意识地过滤去草原上野蛮、原始、鄙陋的因素,更多地对草原习俗作出诗意化的处理,但善于接受现代文化的心理素质,又使他无法与草原上世代沿袭的陋习真正握手言和、彼此认同。这一切便注定了他与草原的喜恶参半的感情关系。这块草原,既给他带来过幸福,也给他带来过痛苦。白音宝力格就是在这种复杂得难以排遣的感情的牵引下,骑着他的钢嘎·哈拉(蒙语,意为黑骏马),重返草原的。
与这位重返的孤旅者结伴而行的,是始终回旋在他心底深处的蒙古族古歌《黑骏马》。古歌对于白音宝力格心灵的撼动,并不在于它能以高亢悲怆的长调,向遥远天际尽情尽意的传布,而在于它所吟唱的故事,与此时从心底吟唱他的人有着令人惊讶的对应性。它唱的是一个哥哥骑着一匹黑骏马,穿越茫茫草原,去寻找他的妹妹,最后,终于在一座青青的山梁上找到了一个女人,可这女人并不是他要寻找的妹妹。古歌在一种此世难逢的浓重惆怅中嘎然而止。白音宝力格呢,他最终找到的也已经不再是那个记忆和想象中“披着红霞的、眸子黑黑的姑娘”索米娅了,沉重的生活已经改变了她。
白音宝力格骑着钢嘎·哈拉去寻找索米娅,与古歌中的哥哥骑着黑骏马去寻找妹妹,这是彼此可以堆叠起来的,两件事,后者可以看作是前者的原型。不过,白音宝力格的魅力并不在于对这种循环史观的信奉,魅力在于他的这种与古歌原型息息相通的人生追寻所象征的一代人的追求、不满、向往和困惑、感慨、反思、成熟,这一切都曾经显得那么焦灼不安,但内心对青春的记忆是永恒的,对将自己的信念系之于民族历史精神之上是肯定无疑的。
对白音宝力格来说,索米娅则是自己心目中纯洁,美好的生活象征,是他热烈憧憬、追求和诗意化处理的主要对象,也是理解他自身的关键。说得干脆些,白音宝力格通过对索米娅的理解和阐释,也一同阐释和理解了他自己。白音宝力格对索米娅前后变化的理解和阐释,同时也暗示了他在人生之境中所处位置的前后变化。
一开始,索米娅在白音宝力格的心目中,是背倚“绚美难再的朝霞”的纯净无瑕的少女形象,这种形象装满了他的整个心目,以致使他确信,世界上除了这种形象,就再也不可能存在别的东西了。此时,他置身于纯情少男的天真状态。
索米娅遭到恶棍希拉的奸污,和老额吉基于原始观念的容忍,残酷地撕碎了白音宝力格的幻梦,尽管缺乏心理准备和承受能力的白音宝力格无法接受这种现实,并且轻率而粗暴地离弃他所钟爱的索米娅和老额吉,离弃了草原,但在他的心目中毕竟已经加入了生活严酷、真实的一面,在对世界的认识上,这无疑属于一种长进。这种长进对他说来是被迫强加的,但却由此成为他开始自觉寻求“更纯洁、更文明、更尊重人的美好……的人生”的直接动力。对城市刻板的作息制度和过于务实的人事关系的失望所导致的对整个城市文化的失望,以及决定重返草原以重建心理平衡,表明了现实人生追求中不可避免的困难,以及昔日天真幻想对他藕断丝连式的影响。当最终找到索米娅的时候,索米娅所承受的生活的艰辛沉重,以及她那善于谋求与艰苦坎坷的生活命运和解的沉厚的内心世界,坚韧从容的耐力,促使他摆脱了天真梦幻和青春浪漫的纠缠,也由此摆脱了精神上的幻灭感,获得了宽厚的现实承受能力和坚实的生命支点,真正进入了一个新的人生境界,“快点成熟吧,我暗暗呼唤自己”。
这样,当告别索米娅的白音宝力格,再次“低低地唱起了《黑骏马》从那古歌的第一节开始,一直唱到终止的‘不是’那个词”,他不再只是在这个“不是”的词上停住,而是揣着找到了自己在人生中真实的位置和使命的更为沉厚博大的心境,踏上了坚实的新的人生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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