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牛皮
12月15日,我最后一次去唐尕村,名义上是宣传安全防火,其实是一心要去牧场走走的。当然,安全防火工作也并没有懈怠,因为这里是林区,防火工作不能有丁点儿大意。
雪整整下了四天,又整整等了一周多,十来天的时间感觉十分漫长,根本没有书本上所说的白驹过隙般疾速。这大概也是这一年里最后一次进村入户了,所以我做了较为充分的准备。相机的四块电池都充足了电,衣服也是多加了两件,同时,还穿了旺秀道智的一双翻毛大头棉鞋。
寒冬的雪融化得相当缓慢,像融铁一般。等了那么久,除了车辆碾过的两道深槽边能见地皮,之外全是厚厚的积雪。但我必须要去趟唐尕村,不能再拖下去了。一旦拖下去,这项工作就会转到翻年,就有无法回家过年的可能。
进沟的路几乎让积雪完全封锁,从我居住的小二楼出门,向刀告乡的方向行走,不到两公里就要左转弯,之后踏上小桥,穿过龙多村、加录塔村、扎咋村,便可到唐尕村。这段路大概有十来公里,旺秀道智陪着我。没有骑摩托车是十分正确的选择,踏上桥之后,积雪就越来越厚了,车辙也是越来越浅,鸟儿们不见影子,道路和两边的灌木林打成一片,倘若没有偶尔露出雪面的河流的话,我们就无从判断路面的宽窄了。这条路原本再熟悉不过,闭上眼都能知道不同地段处用石块垒起了减速带,而此时,我们只能摸石头过河。
一路上我们都沉默着,似乎对这样的天气充满了敌意,甚至为自己没有生在江南而心怀怨恨。不过对我而言,这一切完全可以换算成工资收入的一部分,而对旺秀道智就有点不公了。当然了,旺秀道智不会这么去想,他的恨意大多来自我的阻拦。旺秀道智常常说他的摩托技术无人能及,常在羊肠小道上骑摩托车放牧。我倒不是对他技术有所怀疑,实际上是因为我最怕冻。早年骑摩托车留下的伤疤如碗口一般大,还有什么怕的?只是这里不同,车巴河两岸的风就是魔鬼,它们带着刺刀,带着尖利的牙齿,所到之处没有完形,坚硬的艾秆被拦腰折断斜插在积雪之中,血肉之躯且瘦小的我老是想想都怕。
奇怪的是,这样的天气竟然偏偏没有风,过了扎咋村,我的背上已经出汗了。路段却渐渐可以分辨了。道路两边的青稞架像钢铁战士,它们背负着燕麦和芫根,没有表情,没有怨恨。各种鸟儿都汇聚在这一带,各种奇异的声音一起鸣叫,热闹非凡。青稞架上的积雪在它们的扑打和叼啄下,早已变得斑驳起来。
灰喜鹊这么多,过两天天就晴了。一路没有开口的旺秀道智突然说。
能不能打两只喜鹊。我很认真地说。
旺秀道智头都没回,语气十分坚定,且满带嘲讽地说,除了人肉,还有啥你不能吃的。
我一听火冒三丈,气冲冲对他说,你进天堂,我入地狱,但永远是邻居,你别想着逃脱我的骚扰。
旺秀道智扑哧一下差点笑出鼻涕来,他说,你就一张嘴,等下到村里好好宣传吧。
接下来我们又不说话了,默默走过了龙多村。快到唐尕村时,天空突然亮了起来,一坨一坨的蓝天也透了出来。我有点热,于是便敞开衣襟,将相机从左肩换到右肩。
旺秀道智说,你就知道照相,等下去村里该怎么说你想好了吗?
我说,不是有你吗?
旺秀道智说,我又不是干部。
我说,你是干部的翻译官。
旺秀道智哼了一声,说,日本人的屁股后头才跟个翻译官呢。
这家伙变着法骂人呢。我笑着说,你见过这么好的日本人吗?
难说。旺秀道智说。
终于到了村里。因我们提前通知过,群众大多都在家等着。宣传工作起初还是挺不错的,我说一遍,旺秀道智再用藏语重复一遍,相互间配合十分默契,群众都竖起了大拇指。但十几户人家过去之后就显得有点疲倦了,旺秀道智也是结结巴巴,言不及义。到最后几户,索性由旺秀道智一个人宣讲,我完全变成了跟班。
宣传工作搞完之后,天色已经不早了。旺秀道智见我没有返回的意思,便说,不早了,要不回去?
我指了指肩上的相机,说,去牧场,出门前就跟你说过了。
旺秀道智说,疯了吗?这个天气会冻死人的。
我说,都穿了你的棉鞋,怕啥呢。
旺秀道智看了我很长一阵,然后说,那走吧,你是干部,我听你的。
我们继续前行,穿过郭卓村,走了大约五公里,旺秀道智停下脚步,说,不去了吧,牧场在十公里之外呢。
我也有点犹豫,时间不早了,路上到处是野兽和牛羊的足迹,根本没有人的脚印。雪很厚,小腿都被淹没了,走一步,积雪便拉成一道槽,行走费力而艰难。按照这样的速度,就算赶到牧场,怕是也不能拍片子了。到了牧场,也非得要在那里过夜。返回来的路会充满危险,防不住就被野兽打了牙祭。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继续向前走了不到两公里。
旺秀道智说,回吧,不早了,重新选个时间吧。
我说,回吧,你的牧场要是在这个沟里就好了。
旺秀道智说,我的牧场要是在这里,就让你骚扰坏了。
我说,你真把我说成日本人了。
旺秀道智嘿嘿笑了下,说,日本人没有你能折腾。
我们踏着脚印,原路返回了。感觉上路变得更加狭窄了,眼睛也有点模糊,四周的灌木丛好像跟随着我们的身子,也轻轻摇晃起来。风来自四面八方,尖利而勇猛,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旺秀道智笑了起来,说,受不了吧?沟里的风会更大。不过风刮两天,天就彻底晴了。
我不想让他看笑话,说,不是冻的,是尿憋的。
旺秀道智说,你看人家还在洗衣服,你就冻得尿都夹不住了。
没有生气,实际情况也是如此。我提好裤子,顺旺秀道智所指看去,果然有人在洗衣服。
山在遥远的深沟里面,而紧靠郭卓村子的这片地较为开阔一些。准确地说,这里是一片荒地,荒地之上是一排排水轮小磨坊,因为溪水细小,它们流经水轮后都结成了晶莹透亮的冰柱,水轮已经转不起来了。溪水并没有完全封冻,一边流淌,一边结冰,而又一边汇聚,在即将汇入车巴河河口的地方终于汇聚成一汪清潭。那汪清潭清得发绿,静得寂寞,洗衣人的手伸进去,清潭便荡起一圈一圈的波纹来。清潭四周全是白得耀眼的冰,冰面上是她洗净漂好的一堆衣服,我看着,又打了个哆嗦。
旺秀道智和她说着话,她见我站在旁边,望着我笑了笑,说,习惯了。
你会说汉语?我问她。
她说,一点点。
我说,这么冷,会得病的。
她依然笑着说,习惯了,有手套呢,不太冷。又说,早些年手套都没有,还是照样洗。
我说,在家洗方便呀。
她说,家里洗反而不方便,满巷道都是水,第二天冻成冰,娃们都不能出门。又说,前几年没手套,但洗的少,冬天了大家都穿皮袄。现在皮袄很少穿,洗的反而多了。
我“哦”了一声,说,你的汉语说得这么好。
她露出腼腆的笑容,说,一点点。
快到龙多村的时候,旺秀道智突然说,现在都不穿皮袄了,流行的衣服也是麻烦,要经常洗。
皮袄都哪里去了?我问他。
旺秀道智说,都在柜子里卧着,有了重大节庆活动的时候偶尔穿下,都成样子了。皮夹克流行过几年,后来大家也都不爱穿了,收牛皮的人也没有了。
牛皮都去哪儿了?我又问他。
旺秀道智说,很早的时候牛皮用处多,大家都不愿意卖,要缝皮袋,要割成皮绳。现在买的袋子和绳子都那么讲究,谁还用牛皮呀。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加录塔,风更加猛了起来。又下雪了,雪夹在风中,飘荡着,斜飞着,眼前的道路完全模糊了。距离村委会小二楼还有五公里,我们似乎都坚持不住了,也是因为天已经黑了。
旺秀道智打了电话,云次力在门口等着我们。
那夜我们住在云次力家,无意间也说起了灰喜鹊。其间旺秀道智翻来覆去对我说喜鹊不能吃,吃了会有罪。我说了实话,也是听了传言,说喜鹊肉能治湿疹。不管怎么解释,目的还是要吃的。旺秀道智沉默不语,似乎对我的这个理由不大赞同。于是,喜鹊的话题被无情地搁置在一边。之后的闲聊便是索然无味,十点过后,便早早睡了。
第二天,我早早就起来了。天气晴得非常好,不过风还是很大,地面上的浮雪被风卷起,在眼前形成一片絮状的雾团。没有了去牧场的强烈渴望,旺秀道智也没有关于牧场的只言片语。踏着厚厚的积雪,无言无语,我们的目的地只是那个如冷库一般的小二楼。
快到小二楼的时候,我问旺秀道智,云次力家的门洞里挂了一张很大的牛皮,还是湿的。
旺秀道智说,大家都不要牛皮了,你打牛皮的主意,我不反对。
我没有说话,因为所有的解释都无济于事,矛头的指向永远在我的这边。
翻过年之后,我去过一次云次力家,那张牛皮不见了,见到了一面大鼓。我轻轻敲了一下,那面大鼓没有发出厚重雄浑的声音,而是尖厉刺耳的叫声。认真一看,原来云次力将那张牛皮蒙在了半截煤油桶上。铁皮的共鸣自然比不上瓷实的木板,也不知道他们做那么大一面鼓到底有何用处。
我只是觉得太可惜那张牛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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