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走出沂蒙母亲
埋伏着八路,也容留过国军
赶走了进村的鬼子
巷子敞开,一个女人从连环画里
一幅一幅走出,和山峦一起连绵
的步子,笃定,沉稳。烟火蒸腾,浓雾散尽
她是沂蒙母亲
扛枪的习惯巷战,摄影的习惯巷拍
这么多年,巷子习惯了云淡风轻地叙事:
渐渐消失的人群,炮火摧毁的村庄
悬在抱犊崮下的废弃的蜂巢
白描的村妇,习惯将平底布鞋
踩在村巷里,自在,急迫
她将背景和道具融为一体
那些石块是山地、丘陵打碎的牙齿
彻垒是一门祖传的手艺,倾注了画工的精细
错落的院墙、矮屋,院门统统朝向巷子
石头的迷魂阵,惊心动魄
的厮杀,在教科书上咬下深深的齿印
当巷子空空,一个战士
从巷子里擦身而过
她急切地喊出了“同志”
马牧池的枪声
枪声响起的时候,没有人惊慌
墙上一张安民告示,一张寻人启事
隐现八路接头的暗语
再往前,一张泛黄的布告里穿和服的女人
狐媚,妖冶,解说词是鬼画符
商铺关门,百姓闭户,挑担的锔锅的修脚的剃
头的
匿去了踪迹。街上静悄悄
像设好了埋伏——赫然看见了一摞摞弹药箱
一辆庞大的老式吉普
“1936年,日本制造”
战争就是它运来的
地主大院的门牌上端正的隶书“八路军第一
○八指挥部”
院墙上热烈的紫藤开得纷繁
村外四面楚歌,沂蒙大地春天的剧场里
鼓点急骤。五月的山包上,烽火连天
我战战兢兢,像一个意志不坚定的女游击队员
不知道该从哪里突围
像一个沉长的梦境。直到沉重的解说转到激昂
明媚的阳光,胜利的旋律
走出沂蒙革命纪念馆
让我相信,革命老区马牧池的春天
是太平的春天
枪声再也不会响起
英雄崮
我希望这不是泡影。我疯狂爱上的
英雄——他是连长,出身战壕
手拿驳壳枪、卡宾、三八式、机枪、火炮也样样
精通
也用弓弩、大刀,更接地气的冷兵器
使他近于草莽。他扬鞭跃马
村庄和山野列队相迎,因激动而倾斜,颤抖
那时候,山高林密,草深及腰,荆棘和灌木足以
托付
他的孤胆。混迹青纱帐,老山洞
八百里沂蒙,他排兵布阵
身影越隐越现,被口口相传
最明朗的情节,是小人书手绘的军帽上
一颗闪亮的五角星
他伸出手,整个舞台,整个世界便在刹那间进
入他的时空
他身系家国,我却爱上了他,不可救药
他不随我老去,他的战场圈囿着
他的敌人和同志
扳机扣响,他在子弹之前抵达
我的脆弱,胆颤和洁癖
他的腹背任梯田放纵,庄稼葱郁
就像他从没行伍,一直身陷青山绿水
好风光,任烟霭升腾
不解甲,不归隐,在平原和丘陵中
他固执地陡峭着,崮顶坦荡,平缓
一小块阵地
一个英雄时代的最后天台,我愿意被举起
在无以比拟的高处。苍天在上,苍茫在下
一棵浪漫主义的萱草横空
展开绚黄的翅翼
红嫂纪念馆
穿軍装的小女兵一脸稚气
她军帽上的红五星比腰间的皮带板正多了
马牧池小学的四年级女生,10岁,喜欢拍照
却有些忸怩。她的周末
沉浸在慷慨激昂的解说里
还有着朗读课文的味道:用乳汁
喂伤员的母亲,纳鞋底,摊煎饼
支前的母亲,用瘦弱的肩膀
撑起大后方的母亲——我的眼睛湿润了
我看见了红嫂明德英,邋遢的哑奶奶
她被鼻涕、污渍和炊烟熏得锃亮的老棉袄
裹着一团烟火,坐在不能言语的冬天里
人群簇拥中,她的晚年
黄泥土灶里一截温热的炭火
老院子
黑乎乎的老木门
窗洞里裱糊着年代久远的旧窗纸
下院的土灶上炊烟尚未散尽
梨树上凉着打补丁的包袱
老屋檐,旧簸箕,独轮车
寻常百姓家过日子的道具都备下了
干草晾在箩筐里,似乎一伸手
日子就可以启动烟火
但喂牲口的主人支前去了
运弹药的牲口在战事里走失
游击队在院里杀鬼子,主力部队驻扎
老院子是指挥部
敌占区那会儿,党组织在北屋召开秘密会议
挨过烧杀,抢掠,逃难
又到五月,老院子安静,温吞
时光没能驯服的老树杈上
笼罩着梧桐树密匝匝的花朵
我看着堂屋的两扇木门,我亲爱的奶奶
前妇救会长,也许冷不丁就打开门,挪着小脚
从黑漆漆的屋子里出来
引领我,一个掉队的女战士
妥帖地安顿好身体里的烟火
红缨枪
我看见的村庄屋顶挨着屋顶
像被驱赶的羊群,瑟缩在山坳里
鬼子来了,鬼子就要来了
沂蒙山藏起大姑娘,小媳妇
收起她的美,可总有一些春光要泄露
蒙山和沂水稍微趔趄了一下
就扭动了柔美的腰身
大地上的人群,习惯了劳作,生育
和承受,灾荒年逃难,战乱中躲进深山
掠过头顶的枪声
炸响的炮火笼罩了山峦
一杆五星红旗
人群缓慢聚拢,团在一起
刺刀拼刺刀,军号,呐喊
来不及壮怀激烈,大刀向敌人挥去
嘶喊着流尽鲜血,含住罪恶的子弹
我看见了红缨枪,握在儿童团的手里
明晃晃的枪尖
守护着沂蒙山的门户
若干年后,我看见了璎珞
泛着鲜艳的红,比新嫁娘的红盖头
还要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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