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建君《公园》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1

出了清华公寓北门,正对着的便是港城开发区公园。昨晚落了一场小雨,人造瀑布,冲公寓门似高头大马,咆哮着人立而起,落下,再立起。从右侧拾级而上,第一梯是13阶,第二和第三梯,都是5阶,剩余五梯,全是3阶。祝天成每天晨练,必经此处。往左拐偏离石径,人踩出的小道,绕往树林深处。石径与小道交汇处第3棵树下坐一女子,在无声地擤鼻涕。她面前扔掉的手纸,散落一堆,如果划拉起来,足有一垃圾抄子。祝天成停下脚步,犹豫一阵,还是往前走去。

他迈到第三步的时候,仿佛再也迈不动了。他不信迷信,自然也不认可投胎转世一说。他以为是幻觉。面前坐地上的年轻女子,怎么和他过世的爱人年轻时一模一样呀?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自红,连鼻孔都是水滴形的。女人看头,男人看脚。那头发盘得似画上的仕女。淡黄碎花短袖衫,超短白布裙,没穿丝袜,两腿像藕瓜一样白。他有些心动,转过身,并没到那女子跟前,距五六步远的光景,说,你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坐在地上,太潮湿。

那女子好像没什么反应,又从身边包里撕出一块手纸,继续擤鼻涕。

祝天成闹了个没趣,折身往前走去的时候,紧张地环顾下左右,好在周围近处没有人。要是被人看见,他这么主动和一个年轻女子搭讪,会被传为笑柄的。他已有些厌恶自己了。他这是操哪门子闲心呀。他刚迈了三两步,那女子竟有些失控地嚎了一声。

祝天成只有一个感觉,他的心似被人抓了一把,仿佛被掏空了。他再转过身的时候,充满了男子汉气概,直接走到那女子面前,说,我再说一遍,你不管遇上什么事,都不能坐在湿地上。你要信得过我,你起来,跟我到前面路边人多的地方坐一会儿,有什么难处,我要是能帮上你的话,会尽全力的。坐在湿地上,对女同志身体很不好。

说完,他站那儿没动。她要是不动的话,说明人家不愿搭理他,根本不领他这份情。就算被斥为非礼,他也要把心里想说的话说出来。从看到她第一眼,他就感觉好像要发生什么。到底要发生什么,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大清早的,出门遇上的这位年轻女子,越看越像他爱人年轻时的模样,甚至还要美好多。她似有难言之隐。他要能和她说会儿话,该有多好呀。到底有多好他说不上来,他只是觉得,她不该这么痛哭。

没想到,那女子抓起身边的包,起身要跟他走了。祝天成脚步不是很快,心里是那么踏实。前面岗上松林里是老李头组织的老年晨練队,二三十人的样子,他们活动的内容,上肢下肢,弯腰拍背。拍背的次序是排成一条长龙,后边的人给前边的人用两掌拍30次,然后大转身,后队变前队,再给自己前面的人拍30次。前变后,或后变前,不管怎么调换,最前面和最后面的人,总被少拍30次。拍得山响,老远都能听到。每天晨练结束的时候,大伙儿一块高声拖着长腔喊“啊”。有次老李头和他说,大清早一个人在公园喊“啊”,像神经病,大伙儿要是一块喊就正常了。

公园每天早晨,除了偶尔有吹小号的,拉胡琴的,走步的,最少不了的风景,是这伙老年人一起拖着长腔喊“啊”。

越过老年晨练队,岗下石径旁便是两块人造卧牛石。东西石径贯穿树林,往前延伸的石径,一条直通正北,另一条蜿蜒西南树林深处。卧牛石周围一圈,被人踏得寸草不生。祝天成先在一块石上坐下,示意那年轻女子在另一块石上坐。他心里直打鼓,不识天人难成目,难道是缘分?

头上方是六棵玉兰树冠罩顶,一朵花儿开,就有一朵花儿败。玉兰花已凋谢,厚厚的浓郁的叶子,呈深红墨绿色。玉兰树下呈拱状,树上连理枝叶蓊蓊郁郁。正面是一片黄棠棣,左侧是紫荆,伸往西南角那条石径,完全遮掩在樱花林里。昨天早晨他从樱花树下石径走过,肩头上落了一层花瓣。花的芬芳夹杂着树木葱茏的气息,荡漾在早晨清新的空气里,让人心旷神怡。

两块石头相距一米多远,左右石径旁树下都有排椅,那是恋人或夫妻小憩的去处,不如这种天然石头坐下来自然。整个公园,除这两块卧牛石,顺樱花小径往西南走,在几棵法桐树下,还有鼎足而立的三块卧牛石,只是有些置身树林深处,远不如此处敞亮。西北角人工湖上,有仿西湖断桥、瑶池亭阁,拥栏相依的靓男倩女,连同他们重重叠叠的影子,一起沉入湖心。湖一周玉树临风,北靠通车道,南面石径之上垂柳衔池。

那女子又擦了一次泪,清澈明亮的大眼睛,哭得有些发红,她是那么洁净,连指甲缝里都那么洁净。祝天成说,怎么称呼你呢?

女子说,叫我单小更吧。

单小更,他在心里记牢了这个名字。他说,更是改变的意思,名字起得挺好的。

单小更说,好什么,我妈也不识字,不到一更生下我,就叫小更了。

祝天成说,我姓祝,恕我冒昧,你这是和谁闹别扭了吗?好像整个下半夜就坐那儿,你要不想说也别犯难为。

单小更说,祝大哥,没什么,你不用担心。

祝天成忙说,你看,我多不懂事,咱随便说点开心的事吧。

祝开成嘴上这么说,心里不住在埋怨自己,多么不会处理事呀。能没什么吗?她痛苦成那样,还问人家,等于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叹口气,无数种可能浮上脑海。小两口吵架了?不可能,单为闹别扭,不会这么痛苦,难道是失恋了。

单小更说,我能有什么开心的事呀。这些年也没开心过。我在一家女子美容院做美容,就是男士止步那种——

单小更说不下去了,又从包里抽张纸抹眼泪。

祝天成忙说,别哭了,把不高兴的事忘掉。你是做美容的,应该知道,笑一笑,十年少;愁一愁,白了头。

单小更破涕笑了一声,笑得花枝乱颤,忙又强忍住。

祝天成忙说,这就对了,你知道你一笑有多美吗?没事了,你这么年轻,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最重要。

单小更说,年轻什么呀,都26岁了。

祝天成惊讶地说,你有这么大吗?我整整比你大了16岁。听我一句忠告,你往四处看看,春暖花开,景色多好呀。

单小更说,我没看出哪儿好,快过夏了,哪还有什么春暖花开呀。

单小更说着又泪流满面。

祝天成这回真的是慌了,这大清早的,公园快步走的,慢跑的,来来往往,他和一个哭成泪人的年轻女子坐在这里,让熟人看见,人家还以为他和她发生了什么。他一着急,说,小单,你看看你身后那片紫荆花开得多美呀。

单小更好像有些面不辞人,真坐那儿转下身看了。

祝天成本想哄她开心,没想到自己慌了。单小更一直中规中矩坐他对面不到一米处,一转身往后看的时候,上边下边,仿佛连季节都发生变换。衣领斜吊,颈下一坡白雪堆到岭顶;短裙错位,桃红柳绿,山清水秀。特有的风景,再迷人也不是谁想看谁就能随便观赏的。他忙慌乱地站起身。恰巧于医生从对过石径上走来,主动和他打招呼,说,祝主任,晨练呀。

祝天成问所非答,你这大清早的去哪儿呀?

于医生说,刚才接老李头一个电话,吃东西吃坏了肚子,我过去看看是不是食物中毒。

于医生刚擦肩而过,单小更忙站起身,说,主任?大哥你是主任?难怪谈吐这么高雅。

祝天成已从窘迫中解脱出来,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有些显摆地说,港城大学办公室,副的。小单,答应大哥,别再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了,人生在世,能遂人愿一二三,难如人意七八九。人只要活着,有些事不想面对也得面对呀。

单小更惊讶地说,大哥,你就是港城大学办公室的祝主任呀?

祝天成说,咱以前没见过面吧?

单小更脱口道,我早就听说过你,你是个真正的男人!

祝天成幽默地说,男人还有真的假的?赶快回家吧,小小不然的事,别老往心里去,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

单小更说,我还没成家。

祝天成半天没说话。没成家,难道是失恋了吗?他真的不能再问了。

单小更看祝天成一眼。方方正正的面孔,小麦肤色,没看够的样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大哥,初次见面,你能告诉我你的手机号吗?

祝天成说,这有什么不能的。

单小更忙掏出手机,说,你说,我给你打过去,我的手机号也就打到你手机上了。多谢你的开导,我现在心情好多了。

兩人分手走老远了,祝天成的心还一直激动着,老半天也没平息下来。

2

祝天成一早刚进港城大学,就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昨天晚上,港城建筑公司的董事长梁家沉,跳楼自杀了!

祝天成整个人惊得好像失去知觉,仿佛跳楼自杀的不是梁家沉,而是他。他老半天还没缓过劲来。昨天晚上他是在梁家沉家单独和他喝的酒呀。

梁家沉跳楼自杀几乎震惊了整个港城。有说是他杀,还有的说死的是梁家沉的替身。祝天成的手机开始响个不停。他看下手机,有的接了,有的干脆不接。所来电话,全是告诉他梁家沉自杀的消息。他总是轻描淡写地说,是吗?这小子怎么想不开呀。

祝天成面上淡定自若,内心似惊天海浪在狂啸。昨天晚上他还说,明天就要走了。

祝天成说,不走不行吗?

梁家沉说,不走牵涉人太多了。

凭祝天成的智商,刚开始他还有预感,后来让酒一搅和,早忘九霄云外了。特别是梁家沉后来托付他那些事,他一分心,就把别的事淡忘了。梁家沉从来没正形,他说的话,不拿到太阳底下晒晒,你根本弄不明白,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接触时间长了,往往是他姑且说之,他姑且听之。

酒能成事,也能坏事。低度茅台,那酒喝得,祝天成根本没往深层次想。就是想也想不到他会走那条路。梁家沉妻子贤惠,他面上并不近女色,私底下养没养小三,没人关心。最近,他刚花400多万买了辆凯迪拉克,这样的日子,胜过神仙,他绝不会自杀的,他却自杀了。

2013年下半年,房地产行业出现滑坡趋势。业内人士认为,10年一个周期,房地产火爆了这么多年,一旦滑坡,谁也阻挡不住。大学城家属楼基建,占不到梁家沉建筑工程的五分之一,要是赶上前两年,这小子差不多要成为中国首富了。祝天成坐立不安,他要赶紧开车到现场看看。

公安在现场已设立警戒线,法医取了血样。梁家沉这小子,难道临跳楼前,把喝酒现场都清理了吗?他直接开车去了市公安局,表明昨天晚上是他和梁家沉一起喝的酒。是什么就是什么。

公安人员只轻描淡写地做了下笔录,然后他签了字。梁家沉之死,和谁喝的酒,他们好像根本不感兴趣,仅做下笔录。化验师已取了血样,他们也许相信科学依据。或者说,对祝天成这样的人,人家公安根本连考虑都不考虑。这怎么可能呀,难道他祝天成在公安人员的眼里,是世上最不可能对梁家沉动手脚的人吗?也许,公安早就知道,梁家沉恨他,而他不恨梁家沉。当时喝酒前,梁家沉事先给开发区公安分局葛局长打过电话,说他和他在喝酒,问葛局长来吗。

葛局长说,我还有个会,赶不过去了。

他说,怎么不来送送我,真不给面子。

葛局长尽管只是科级,但肯定不会来的,梁家沉已不是当年能呼风唤雨的梁家沉了。梁家沉已属管控人员,连出境旅游签证都办不出来,根本走不了。

祝天成像在梦里,看这样子,他昨天晚上和梁家沉喝酒,人家公安早就知道了。公安却没掌握梁家沉什么时候跳的楼。唯一得到信号的人,当时却喝过了头。谁该什么时候死,也许是上天注定的,连最不相信迷信的祝天成,也只能这么认为了。

梁家沉死了。多少人盼梁家沉死呀。梁家沉一死,一切也就石沉大海了。接受贿赂的那些要员,也可以睡安稳觉了。祝天成有些害怕,哀莫大于心死,什么人能给梁家沉这么大的压力,非跳楼自杀不可呀。更让他想不明白的是,在梁家沉临踏上归西路的时候,竟找他最不喜欢的人陪他喝酒。也许,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知道祝天成不会害他,所以,他跑到公安局,说他昨天晚上和梁家沉喝的洒,没人搭理他也算正常。

从公安局回来,他看了好几次手机,要是能来条短信也好呀。早晨分手后,他就把单小更的手机号保存了。来了那么多电话,就是没有单小更的。

早晨仅见过一面,整个上午满脑子都是她的影子。又等了一会儿,电话还是没响。不行,他要给她打过去。他很快找到她的手机号,刚要拨,又犹豫起来,他打过去怎么说?问她心情怎么样?这是他该关心的吗?他生气地在把电话抛向身侧不远处的沙发。这是他负责校舍基建后,学校专门给他配的办公室。学校还给他配司机,车还用他个人买的二手捷达,油料实报实销。没特殊情况,他喜欢自己开。他怎么也没想到,手机边在半空翻着跟头,边响个不停。掉到沙发上后,还在响。

在此之前,来过好多电话,都不是他要等的。他坐那儿没动,手机一直还在响。他把转椅动一下,起身到沙发拿起手机,一看是单小更,忙摁了接通键。手机里立马传来一个甜甜的声音,大哥,说话方便吗?

他压住喘息,很沉稳地说,方便,你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觉得,我长这么大,从没遇到像大哥这么为别人着想的人。这是我的真心话。要不是大哥好言相劝,这阵我肯定还茶不思,饭不进的。怨谁呢,只能怨自己。我也想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难呀,自己种下的苦瓜,只能自己啃,和谁说呢。

祝天成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说,我不管你的过去。

单小更好象哭了,说,大哥,我很脏。

他忙说,小单,千万别这样说自己。人出生的时候,身上都是带着污血来的。你说,这个世界谁是干净的?

对方过了老半天,说,大哥,我能请你喝茶吗?

别别别,应该我请你。

嗯,才不呢,秀才往来半张纸,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只想请大哥喝杯茶。

祝天成忙说,小单,茶楼那地方人来人往的,碰到熟人挺尴尬的。

大哥,你总为别人着想,我想和你再见个面,我不是轻浮女子,我心里难受,好想和你说说话。

要不这样,晚上你要有空的话,咱到公园散散步。

有空。

那好,晚上七点半,还在今天早晨待过的地方碰面,不见不散。

好,不见不散。

3

单小更早晨和祝天成在公园分手后,她又在公园坐了一会儿,磨蹭着刚回到美容院,就听到梁家沉跳楼自杀的消息。

是美容院老板娘告诉她的。

老板娘说,人都是会变的。

一年前,老板娘说,她这一辈子,最佩服的人,就是梁家沉。

单小更后来才知道,老板娘和梁家沉,是初中同班同学。老板娘说,梁家沉初中没毕业,就被学校开除了。

老板娘说,当时同学们还真以为那事是梁家沉干的。他们班级帮农,去割小麦。班主任老师把外套脱下放在地头上。割完麦班主任老师去拿衣服的时候,突然惊呼,他的手表不见了。

全班的同学,都在麦地四处帮班主任找手表。上海牌手表呀。

班主任没好气地说,不用找了,我是把手表放衣兜里的,还能飞了吗?

全班同学你看我,我看你。整个上午,没有一个外人到麦地里来。梁家沉见同学们在看他,脸一下红了。他脸一红,全班同学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越多人看他,他脸越红。那年他13岁。他一着急,说了一句很傻的话,老师,我没偷你的手麦。

老师说,我也没说是你偷的呀?

回到县一中,梁家沉被叫到校派出所。派出所的人很宽容,说,你要承认是你偷了老师的手麦,等于坦白从宽,学校就不開除你了。你要不承认,抗拒从严,学校肯定会开除你。

梁家沉满脸是汗,哀求派出所的人,说他妈妈身体不好,千万别开除他。

派出所的人问他,你把老师手表藏哪儿了?

他说,我没偷老师手表。

派出所的人说,看来你拒不交待了。我们可保护不了你,只能让学校开除你了。

梁家沉赶紧说,让他埋在麦地里了。

如是,派出所的人跟着他,一块到麦地去找。

梁家沉一会儿说埋在这儿,扒一阵没扒出来,一会儿又说埋在哪儿,四处扒了近一个下午,也没找到。

学校领导分析,当时的麦田,割完麦后,变化是很大的,梁家沉一紧张忘记了埋在什么地方,这完全是可能的。

第二天校长在全校大会上,宣布开除梁家沉的学籍。

不久,有同学发现梁家沉在县邮电局门口修过自行车。后来,听说他到建筑公司干临时工。再后来,他个人搞了一个小建筑公司,当了把头。初中同学20年聚会的时候,只有梁家沉开奥迪车来的。同学们都向他敬酒。内容很多,同学们踏上社会后,一同学因偷东西案发,交待上初中时还偷过班主任老师的手表,梁家沉是被冤枉的。另一个内容,梁家沉已娶市法院院长的独生女。岳母是人民银行副行长。听说,刚开始岳父岳母极力反对这门婚事,想让女儿找个公务员。没想女儿任性,早早怀上梁家沉的孩子。30年同学聚会,梁家沉已是港城首富,岳父岳母反过来围着梁家沉和女儿转了。

女子美容院老板娘人缘很好,那次同学聚会时,正逢她所在的纺织厂倒闭,梁家沉资助她开了家女子美容院。梁家沉爱人开宝马车,常来这儿做美容,包括化淡妆、盘头,都在她们这儿做。老板娘自然不收她的费用。

梁家沉的女人很内秀,对她们都很客气。单小更不认识梁家沉,每当看到梁家沉爱人,就想,做这样的女人多幸福呀。谁想,梁家沉会跳楼自杀呢。面上看似幸福的女人,也各有各的不幸吗?看着别人的幸福,增加自己的欢乐,看到别人的痛苦,能减轻自己的痛苦吗?她的负心汉,和梁家沉关系肯定不错,要不,他怎么能让人安排她在梁家沉老同学的店里做事呢?老板娘的老同学跳楼自杀了,她的负心汉陈家良,出远门再也不回来了,她的世界,一塌糊涂了。她不仅没法和妈交待,她连自己对自己都无法交待了。

单小更在盼天黑,等天黑后去公园见祝天成,和他说说心里话。有的人,天天见面,却没什么感觉,有的人,虽只谋一面,却留在心底了。女人在无助的时候,有时会像孩子一样需要依附。

其实,虽未谋面,半年以前,她对港城大学的祝主任,早已在心底打下深深的烙印。没想到,就在今天早晨,她最无助的时候,二人不期而遇了。

难道这是天意吗?

4

初夏天黑得就有些晚了,七点多了,整个公园还处在亮里。祝天成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了,这么早跑到公园里来,太显眼了,有点没处躲,没处藏的。天长不过夏,短不过冬,怎么不倒过来呀。他现在不是盼单小更早点来,而是盼天快点蒙上一层暮色。

单小更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老半天没喘上气来。头发还是盘的那么讲究,穿一件秋水伊人荷叶色连衣裙。她露在外面的胳膊腿白得如同瓷器,放着光泽;身上散发出化妆品淡淡的清香,也许是体香。她是从东面来的,还是从西面来的,她的女子美容院好像是在北面。暮色恰到好处地把公园花草树木笼罩得朦朦胧胧,落地灯也不是很明亮,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充满神秘感。

单小更上来就说,祝主任,真对不起,让你久等了。今天做美容的特多,好不容易才抽出身,店里还有两位,让她们忙就行了。

祝天成说,我也是刚到没多大会儿。下班了,叫我大哥就行。

两人很默契,谁也没说怎么走,就并肩顺卵石镶嵌的小径,沿着棠棣间小道,漫进紫荆路弯,顺拐便是白果树衔接的樱花道。他俩走的是小圈。这哪儿是遛弯呀,完全是在丛林漫步。樱花树上,白天还能见到花的残红,晚上透过浓密的枝条,能看到空中的星星,夹在枝条里眨巴眼。

单小更说,大哥,你晚上常出来遛弯吗?

祝天成说,隔三岔五出来走走。管住自己的嘴,放开自己的腿。马老先从嘴上老,人老先从腿上老。有句俗语,吃肥了走瘦了。常出来走走好,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不过,饭后最少半小时以后,才宜运动。

单小更说,大哥你这身材,还用运动呀?

祝天成说,放飞心情,排解压力吧。前段时间,都快出啤酒肚了。

噢,你当办公室主任,请你吃饭的人是不是很多?

他说,以前中午不喝晚上必喝,都成负担了。现在中央有八项规定,酒场少多了,好像被解放了一般。他指的是负责校舍基建后。他不想在她面前说自己负责校舍基建。

其实,他不说单小更也知道。她早听来做美容的人说过。

单小更说,对了,你们男人在一起,酒场上的笑话是不是很多?

祝天成说,酒文化,笑话太多了。

单小更有些撒娇地说,都是什么笑话,大哥你说给我听听吗?

祝天成没想到话赶话,怎么扯到这个话题上来了。她想听,他肯定要说给她听。在祝天成的一生中,最不可思议的是今天发生的两件事,都非常重大,几乎关系到他的生命。一件就是大清早出门遇到的这位美女,另一件事就是梁家沉的死。没想梁家沉说走就走了。身边这位美女,真的是秀色可餐,和她在一起,怎么这么舒服呀,他没什么邪念,他很想和她交往。他也有种侠义感,适当的时候,他要劝劝她正确对待人生,不管遇到任何困难,绝不能后退,活着是第一位的。她长得这么好,哪个男人娶了她,还不天天当个宝呀。他不敢往下想,重要的是先交往。漫步花丛林间,讲讲笑话,也是一大趣事。他想起一个。有次吃饭,服务员端上甲鱼汤,主陪为了取悦主宾,有意问服务员,这是道什么菜?

服务员是很老实的农村姑娘,说,领导叫王八,俺叫鳖。

这个段子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只是骂领导有些不雅,起码修养不够。领导是少数,有些人心里爱骂领导,又天天盼着当领导。他又想起听别人讲的一个真实发生的笑话。老王牙疼得很厉害,小王是他的徒弟,跟后边问,疼得很厉害吗?

老王说,王八羔子,你爹快疼死了,准备孝帽子吧。

小王说,我着急关心你,你还骂我。

老王说,我没骂你呀。我排行老八,姓王,你是我的羔子,所以你叫王八羔子。

小王闹了个倒憋气,说,师傅,我倒有个祖传秘方,就是不好对乎。

跟小王身后的小李说,王师傅都疼成这样了,有什么好方子你还不快说。

小王说,黄鼠狼小鸡鸡管用,要是含在牙疼的地方,能除根。

老王说,你个死王八羔子,那玩意上哪去淘弄?

小李猛击下掌,说,快点,老于捉了只黄鼠狼,正在伙房门前扒皮。

老王一听,撒腿就往伙房跑。跑到那问老于,是公的还是母的?

老于说,带蛋的。

老王仰天长叹一声,天意,真乃天意,要是母的也白搭。他把情况一说,老于当即一刀,就把黄鼠狼小鸡鸡削了下来。

老王如获至宝,含在牙疼的地方,再也不舍得松口了。

小王跟他身后,过不长时间,问,师傅,疼得轻点了吧?

老王支支吾吾地说,好像轻点了。

小王再也憋不住了,噗的一声笑了。

老王知道上当了,呸一口将那臊物吐地上,返身去追小王,早已不见人影了。

祝天成有些急了,这笑话虽是真的,可不能讲给单小更听,太粗俗,真的说不出口。平时笑话多得张嘴就来,怎么到关键时刻掉链子。单小更看他一眼,笑了笑。他更急了。他突然想起司机小马讲的一个笑话。小马讲笑话他自己不笑,语气特别慢,半天来一句。他说有家儿媳妇从沙发上起身的时候,裙子夹在屁股沟里了。老公公非常着急,老想帮儿媳妇的忙,终于在儿媳妇背后,伸出两个手指头,捏着裙边轻轻一扯,嗯嗨,就扯了出来。

儿媳妇一回头,说,老不着调。

老公公可丢脸丢毁了,好心好意,这弄的什么事呀。他跟在儿媳妇身后转过来,转过去,老是懊悔,终于悄悄伸出一根指头,往上一抹,又给夹上了。

祝天成忍不住笑了一聲。单小更善解人意地说,大哥是不是怕说不出口?我口味重,荤的素的能将就。

祝天成忙说,有个老铁匠病得很厉害,他的三个徒弟都不近前。老铁匠的好友来看过后,出门直叹气。老铁匠的徒弟象征性送一送,他又叹口气,说,真是的,那么多绝活,怎么不早传授给你们?

三个徒弟听到了争先恐后伺候师傅。在师傅快咽气的时候,三个徒弟跪在床前,说,师傅,你还有什么绝活,就传授给我们吧。

师傅有气无力地说,好好记着,烧红的铁,千万别用手拿。

单小更说,挺有寓意的。

祝天成忙说,对了,你们女同志在一起,肯定也有很多笑话,你也讲个。

单小更说,我不会讲笑话。我和你说个发生在我们村的真事。我们村在三县交界处,地处边远山区的山区,吃水都要到20里外的山下提。淘菜水,澄三遍,很少有人舍得用水洗脸。破套子家穷得长年不见一个油花。村里生孩子绞头,院里飘出香味,他馋得围院转了三圈。最后,他拿下帽子,一扬手扔进那家院里。他进去找帽子的时候还说,今天风真大。主家只好让了一下,说,一块坐下喝盅吧?他就坐了。还有一个叫影子的,人家孩子满月,亲戚来送喜,他早早赶过去坐在炉前烧水,不断往桌上续水。快吃饭了主家也没让他。他主动和主人说,我就不用叫了,还有哪些没通知到的,我给跑跑腿。主家只好说,都通知到了。

祝天成说,你们村这么穷吗?

单小更说,贫困山区吧。

祝天成再没说什么。贫困山区,能出这么个美女,实属不易。他说,能说说你家的情况吗?

单小更咬了咬牙,说,穷。她好像再也说不下去了。

气氛有些尴尬,正巧旁边树林小道上飘来歌声。公园里常有人带着数字点播机,只是,今晚的歌唱得是那么柔情婉转:你的手,很温柔,有你陪着我会慢慢地走。不知不觉,爱对你无保留。你在前面慢慢走,我就跟在你后头。跟着你走,就不再担忧。

单小更一阵耳热心跳,这歌仿佛就是唱给她听的。她怎这么喜欢和身边这个男人一起走呀。

祝天成看下腕上的表,说,快10点了。

单小更也看下手机,说,刚来多大会儿呀,时间怎过得这么快?

祝天成说,你是不是好回去了?

单小更说,真不想走,可到店里就10点多了。

祝天成说,我送送你。

临近人工湖的时候,单小更说,就送到这儿吧。

祝天成也不好意思过马路。两人同时站住了。静静地看着对方,都没说话。早晨刚认识,晚上就见面了。眼见要分手了,淡淡的忧伤慢慢在两人之间弥漫流淌。单小更低声说,大哥,明晚你还来吗?

祝天成说,来,一定来!

5

是夜,祝天成接受头天晚上的教训,几乎是裹着夜色来到公园的。他还是顺着棠棣丛林,漫步转向紫荆石径,再拐向樱花便道。他走的还是小圈。

他走了近三圈,也没看到单小更的身影。起风了,朦胧的灯光下,很难判断夜空乌云的密度。随雷声越来越近,风中有些凉意,分明是要来雨了。遛弯的人们,纷纷逃遁。他刚掏出手机,樱花道上迎面飘来一团白云。他一下认出是单小更。也许是风的缘故,洁白的连衣裙,似云若雾轻轻地向他飘来。她好像受了委屈,带几份无助,喃喃地说,大哥,我走了三圈,也没见到你,就反过来逆向找你。再见不到你,我就回店了。

祝天成身上的脉络有些膨胀,他感觉她好像喜欢上他了。

头顶雷声不断,公园里所有人瞬间全走光了。刚才,仿佛闹新房般热闹,当人散尽,公园里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竟让人感觉那么不自然。男人的担当和责任,一下填满他的胸膛。在这一刻,他心里充满疼爱。他心无杂念,他要保护好她,千万不能让雨淋着她。他终于说,小单,要来雨了,我赶紧送你回家。

人想留人天不留,再不走就出洋相了。她边往前走,边说,大哥,你也快往回走吧。

雷近了,风来了。到马路边的时候,她说,大哥,你怎么还不往回走呀?

他立马答应下来。她跨过人行道斑马线,很快消失在远处。面前车水马龙,小跑的人们、电动车、自行车,全是风雨欲来前人们躲雨的景象。

祝天成惆怅地刚走回清华公寓15号楼下,雷走远了,风也停了,满天繁星。

上苍就是这么安排的。这阵她早已到店里了,他再打电话约她出来,就不上讲了。

清华公寓,全称叫清华国际公寓。祝天成当初在这里买房,是因为听说在这里买房,对知识分子有优惠政策。他一方面急着买房,想把爱人和女儿接到身边,另一方面,他对清华国际公寓有种神秘感。能和清华退休的老教授住在一个小区,多有品位呀。

好几年前,一位40来岁的女士,自称是清华大学的,来港城搞科技开发。那女士证明信等工作证件齐全,很快和市委市府达成共识。市政府提供贷款,帮着征地。那女士每次飞来,都是市领导的座上宾。

竣工后,市里领导来参观,说,怎么都是住房楼呀?

那位女士说,清华教授来了,得先有地方住呀。

也是。

她送有关领导几套房,外人肯定是不知道的。

楼房销售一空。那位女士还上所有贷款,没给市领导带来任何麻烦,她空手套白狼,把净挣的两个多亿带走了。后来市里领导才想起和清华大学联系,下一步该如何搞科技开发。答复是清华没有此人。这事只能不了了之。大学老师在这买房的,好像只有祝天成一个人。

祝天成进门后就把自己放倒在沙发上。妻子对他笑了笑,说,天成,挺好的。

他说,你知道我是个犟驴,没别的意思,只觉得她不该那么痛苦。

妻子去世半年多了。他只要家来,面前经常出现妻子的面容。一日夫妻百日恩呀。他和她是高中同学,上高中两人就恋爱了。他考上大学本科,她没考上。又复习一年,也没考上。她说,满脑子都是他,根本复习不下去。看来,是早恋毁了她的前程。

祝天成毕业分到縣委宣传部。不久和妻子完婚。祝天成对工作的认真没得说,年轻,敢爱敢拼抢,几乎成了部里能挑大梁的年轻人。后来,他被借调到农业局帮忙,一帮就是两年,宣传部提副科的时候竟没提上。有意思的是,部里一个科员有驾驶证,兼职给部长开车。虽说仅是高中毕业,提副科后直接领导着他。那小子人很好,只是文笔差,所有材料全推给他,弄得他一年到头都很累。他没提上副科,部长找他谈过一次话,好好干,以后注意说话方式,逢人不可全抛一片心,能胜能不胜谓之勇。

他打了个愣。有位名人说,诗人和政客不属于同一类人。钱钟书对柏杨的评价,不设防的城市,逢人还要留一手吗?

祝天成一直没间断学习,瞒着部里的人,报考成人研究生。他在复习考研的时候,只有妻子看在眼里,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俗称鬼剃头。天下诸业,学者为苦。他知道,坚持不一定成功,付出也不一定有回报。他更知道,放弃将会一事无成。他万万没想到,天道酬勤,他竟被银川大学成人研究生班录取了。

好马不吃回头草,毕业后分到港城大学当了一名大学老师。也算是机遇,以后像成人高考出去的研究生,到大学当老师,人家不一定要。妻子原在县城百货大楼上班,后来随他调到港城一家超市。妻子很累,三班倒,有时超市晚上10点多才关门,后来她老说胸闷。他带妻子去市医院做次体检,结果查出轻微心梗。祝天成找清华物业公司,想让老婆来物业打扫卫生,没想很顺利就成了。

祝天成出生在农村极平常的人家,上有两个姐姐,稍不平常的是爸妈供他读完大学。他研究生毕业能分到大学当一名大学老师,是他们家族的荣耀,他不想让爸妈和两个姐姐失望,不想让所有考上大学的农民家庭失望。妻子安顿好了,他更加专注他的教学研究。宁可食无肉,不可不读书。宁闯得遍体鳞伤,也要乘风破浪。他夜里12点前从没睡过觉,一年只看4个小时的春晚,平时远离电视,把时间精力致力于教学研究。他先后在全国重点刊物,接连发表论文。当开始评职称的时候,现喂的鸡不下蛋,好些老师急了,没有论文。他凭教龄和硬件,被评为副教授。只是,他说话随意的毛病一直没改,评上副教授后,好像更变本加厉了。在课堂上什么话都敢讲,学生也愿听。他说,大官小官,只要管点事,都雁过拔毛。有次他在课堂上讲,他刚分到宣传部的时候,到县供电局调查材料,见到办公室王主任,他不熟,就问,于宝玺局长在吗?后来,这话传到宣传部里。王主任说,于宝玺的名字是他随便能叫的吗?

这事对他刺疼很深。特别是于宝玺后来贪污7000万进去后,对他刺疼更深。供电局是事业单位,特别是企业,一把手说了算,改革开放这些年,大政方针是正确的,却也宠坏了好些企业一把手。你去一把手办公室办事,人家头不抬眼不睁的,把二郎腿搭办公桌上,进去了也不想放下来。要是有用的人进去了,比见亲娘老子还高兴。他见过,他问同学们信吗?同学们都说信,他说,能跷二郎腿,那好像是一种高度,一般人达不到。企业一把手,把他的顶头上司喂好了,就是土皇帝,没人能对他怎么样。官本位根深蒂固,人们开口便是,咱村里谁混得最好,都当什么官了。今天开会给我们做报告指点江山的,明天铐了进去,人生的坐标在哪里?信仰在哪里?

有一次,他对中国的教育也大放厥词,进入初中高中后,老师一味地追求升学率,把教书育人扔垃圾桶里去了。

各种反映到了校长那里。校长真为他担心,说不定什么时候会惹下祸。校长也知道,学生都爱听他的课。当上面惩治腐败的时候,祝天成热泪盈眶,连连喊,中国有希望了,世界有希望了!

后来,校领导看上他对工作那股认真劲儿,将他提为办公室副主任。

港城大学建教职工家属楼,久拖未决,承建竞争实在是太激烈了。老师有条件的在外面买了房,有校房再要吧。多数教师租房,好些教师挤在单身宿舍里。教师家属楼终于开工了。3000多户呀,这么大一摊子,让谁来负责基建,议来议去,校领导还是看中了祝天成的认真。

公布后,好多人在私下说抓基建可是肥差。真是肥差,几乎每天,梁家沉都喊他喝酒。他总以想吃老婆做的饭为由,有时推辞了,推不掉也逢场作戏。有时喝了酒,梁家沉想约他到洗浴中心。祝天成只有一句话,他是老师。言下之意,要为人师表。这一切源自于他对老婆的爱。

管基建的和施工单位是对立的,梁家沉为什么常请他喝酒?还约他去洗浴中心,难道有求于他吗?他想到了工程质量,睁只眼闭只眼的事,这辈子他也做不来。

施工单位够忙的,这阵子老是加班,一干就干到天亮。梁家沉说,为了赶工期。

校方并没有让他们赶工期的意思。祝天成曾找过校长,提出到技术质量监督局,聘请一名质量监督员,负责工程质量监督。校长说,我理解你的意思。可我听说,也有不聘请的,工头要是把质量监督员收买了,还不如不聘。有你我就放心了。

祝天成和老婆商量,他要在学校住些日子。

老婆眼圈有些红。从初恋至今,两人从没红过脸。他考上大学,她没考上,他并没抛弃她,两人一直爱得那么深,用时下流行的话说,长处不烦,久谈不厌。闺女考上武汉大学后,他要是不在家,晚上只剩她一个人。

祝家成和她解释说,我给你打个比方,一袋水泥兑一袋沙,和一袋水泥兑五袋沙,水泥标号绝不是一个概念;用5号钢筋和用10号钢筋,又是另一个概念。工程质量,是人命关天的事。

老婆马上听明白了,说,你认为对的你就去做,你认为不对的就不做。我支持你。我说黑天半夜盖楼的怎么不停工,用得着那么急吗?这里边肯定有假,咱一定要对教职工负责。你想我了回来我就给你。

妻贤夫祸少,祝天成差点流泪。他也不想离开她呀。

祝天成查到不是一处,查出必须返工。他算把梁家沉得罪了。上午9点多钟,他给爱人打个电话。手机通了,没人接听。他一周没回家了。前两天,这个时间,老婆都来过电话,不是问候他,而是告诉他,她没事,让他放心。

祝天成发动车要家去一趟。清华公寓离他家不足10里地,这在城市里不算远。他累了,好几天没吃老婆做的饭了,他也想她了。要能打通电话,也许他就不回去了。他和梁家沉已沟通好了,从今天开始,施工队停止加夜班,也就说,他今天晚上就可以回家住了。因为老婆没接电话,他有些不放心。他身上有家门钥匙,他敲了敲门,不想那么突然开门,怕那么突然驚着老婆,她毕竟有轻度心梗。敲了三次没动静,他才自己开门,没关门就急着进了家。

卧室门敞着,他仅走了三步,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定格般烙在他的脑海里了。老婆穿睡衣,横卧在门前地上。他喊着老婆想扶起她的时候,他扶了一手冰凉。他打通120,没人腔地喊快来救命。120救护车带医护人员赶到的时候,祝天成抱老婆坐地上哭得已水流成河了。医护人员连听诊器都没动,仅翻下死者眼皮,说,死于心梗,停止呼吸6个多小时了。她这种情况晚上身边不能离开人。

中年丧妻,天塌了。

祝天成怎么也没想到,他一夜之间几乎成名人了。没出10天,说媒的求婚的几乎踏破门。港城大学办公室副主任,分管基建,你说他有多少套住房呢?

祝天成已做不到为人师表了,他学会了骂人。尸骨未寒呀,过去再不良的妇女,也要等百日坟头土干了才再嫁。是想嫁给他这个人,还是想嫁给他的职务?不娶了,老子这辈子也不娶了!

媒人再也不登门了,外界也都知道祝天成要为他的初恋守身。此生只为伊人,这种情况也有。他是人不是仙,或者说仙也思凡,他这阵子真的有些按捺不住了。没想到,当相貌极像他前妻的单小更出现的时候,仿佛他的初恋又来到他身边。只是,他作为一名教师,绝不能和有夫之妇交往,没想到,她还没成家。他知道没有投胎转世一说,可她长得怎么那么像他的亡妻?

6

第二天下午,单小更打来电话,突然换了称呼,上来就说,哥,我头有点疼。

他的称呼随之也发生变化,着急地说,小妹,你在哪里?

她说,哥,我在友谊商店。

他说,小妹,你别着急,我马上开车过去。

她说,哥,你别来,我太狼狈了,头发乱糟糟的。

他说,都什么时候了,哪儿那么多讲究。你在商店门口一等,我很快就到了。

祝天成头一次单独开车拉一位年轻女子。单小更上车后,他直接开车去了公园早市菜市场。在这一刻,他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男人。港城能随便停车的地方不是很多,早市在富豪北门左拐过第一个十字路口处,就是公园的西南角。除了星期六和星期天,早市9点前清理一空。平时就是一个闲场子,连个人影也不见。就算有人从这路过,对偶尔闲停车辆也只当是谈恋爱的,没人管闲事。

祝天成刚停好车,便打开后车门坐进去。他是那么豪气,没有任何私心杂念,她身体不舒服,他只想帮助她。他坐进后排坐后,对单小更说,小妹,听话,你躺下别动,我给你按一按就没事了。

单小更很听话地躺下,头就枕在祝天成的大腿上。祝天成张开十指,给她按摩头部。

他这些年离不开电脑,开始是疲劳,后来肩周也不好,有时经常神经性头疼。他有一个盲人按摩点,常去。

久病成医,他曾给他老婆按摩过,他的手法,已经非常专业了。头部的几个穴位,他都了如指掌。没想,闭着眼睛的单小更,眼角竟滚出两滴泪水。女人的泪,一滴都让男人醉。他忙停下来,说,小妹,是不是头疼得厉害?

单小更爬起身,带着有些重的鼻音说,可能昨晚受了凉。

祝天成打开车门下车,很快坐到驾驶座上,说,到紫光药业拿点感冒药。

紫光药业就在清华公寓东南角。下车往店里走的时候,单小更拉开她的坤包想找钱。祝天成忙停下,说,小妹,咱说好,在店里别为付钱争争扯扯的,让人笑话。多点儿钱,我给你付了,你拿药吃了,我心里好受。

单小更忙收回拉坤包的手,嫣然一笑,等于默许了。

进店后,单小更只要点什么药,服务员就给取,祝天成跟上一句,多拿几盒备用。

祝天成结完账刚出门,单小更说,你不该要双份,拿点感冒药一百多元。

祝天成不以为然地说,钱重要,还是人重要?

单小更的女子美容院,靠近北京路菜市场,老远她就让祝天成停车,指了指她的女子美容院,说,哥,我就在这下车吧,让同事看见怪难为情的。说完,她下车刚关上车门又打开,说,哥,你晚上带车到公园菜市场吧,我好想和你说说话。

从来不吹口哨的祝天成,开车往回走的时候,吹了一路的口哨。

下午临下班前,祝天成坐车里刚发动车,手机突然响了,是常务副校长打来的。副校长上来就说,老弟,人千万不能疮好了,人只要疮好了,有时候连一个战壕里的战友都忘了。

祝天成心里有些厌恶,他知道副校长是和他玩笑,嘴上还是说,一个战壕里的战友,我可真是高攀了。

常务副校长抓着这句话不放了,说,祝天成,你别小人得志,你今天一定给我说清楚,咱是不是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祝天成心有些疼,社会发展到今天,上面已经给了知识分子广阔的天地了,到大学这一级了,怎么还装呀。难怪郑老先生说,聪明难,糊涂更难。他知道常务副校长找他有事了,他说,校长,我正开车,到家我给你打过去。

对方马上说,行了,咱都别装了,你的车不还停那儿嘛。朱校长让我通知你,今天晚上他请客,他意思是,你为基建质量,失去你心爱的女人,一直没好好安慰安慰你,想表示下心意,我和老張老李几个作陪,级别够吧?晚6点,在聚汇德,不见不散。说完就挂了。

祝天成心里有种难消化的东西哽那里。吃顿饭还用绕这么大圈子,要说大学校长没素质,鬼才信。常务副校长把他车停那儿没动都观察好了,到这一级的还这么玩,老百姓该怎么办呀。要是能把精力用在研究学问上,那该有多好呀。

祝天成想起他和单小更的约定,心里着急不安,到时候看情况,能不能早点结束。

酒场上朱校长把祝天成抬得很高,特别认同他对工作的认真。住房每人都有份,市场价5000出头,老师优惠价每平4000元,都要。就这价多数人少不了借或贷款。祝天成没要,爱人去世后,弄得他好像没心思了,他只能把现房卖了,才能住进校房。他不想卖,自然也没要,多省心呀。

校长能请他喝酒,还有三位副校长和纪检书记作陪,他真的受宠若惊。只是,直到喝完酒,他也没弄清他们为什么请他喝酒。隐隐觉得,好像与梁家沉的死有关。他突然想起,在梁家沉临死半月前,梁家沉跑到他办公室,把带布条的一把楼房钥匙神秘地放到他的办公桌上,那布条上有楼房号,梁家沉说,送你的。

祝天成犟驴脾气又上来了,他变脸了,人一生气脸色就有些难看。他抓起钥匙来到梁家沉跟前,硬放进梁家沉的裤兜里,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校长能请他喝酒,大学城前四位领导来作陪,这事说出去没人信,他只是个办公室副主任呀。校长说他为基建立下汗马功劳,在家休息几天再来上班。

祝天成上卫生间的空,给单小更发个短信,今晚情况特殊,大约9点才能回家。太晚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见谅!

没想,他还没出卫生间,对方很快就回了信息,只有一个字,等!

吃完饭,快到9点了。在路上他就和司机小马说好了,送自己回家,让小马打的回去,明早他自己开车,还要办点别的事。

小马感觉出异常,可上司这么说了,他只好说,没事,你回家要多喝点水。

小马刚下车,他立马拨通了单小更的手机,说,3分钟,我的车准时到公园菜市场!

喝酒不开车,他只小心地开到菜市场。祝天成自我已控制不了本我,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难道从见第一面,他就陷进去了吗?他已经不能自拔了。打完电话,开车往菜市场去的时候,他变得像头兽,不断对自己喊,我是好人,我一定要再爱一回!

也许,他没想为前妻守身,当时只是说气话。现在,他的灵魂已被性爱这个魔鬼附身了。他已失去理智!

如果说佛的偏差是魔,男人的偏差就是酒。酒有时候真的就是魔鬼。他明白,人生就是一句话,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绝不能过界。他停下车把前座位往前调了调,后排空间宽敞不少。他刚跨到后排,单小更就来了。说不清是谁先扑向谁,他含着她的嘴的时候,再也不松口了。他的手动作到哪儿,她的手就挡到哪儿。没想到,他刚停止动作,她竟一把抓着他的手,把他的手往他原先想去的方向引领。随着喊叫声,车身晃个不停。

7

祝天成回家没多大会儿,就接到单小更发来的短信,哥,我睡不着,我怕你介意我的过去,心里老是不安。我那天早晨坐公园里哭,又让你遇见了,你心里肯定想,我为什么坐那儿哭?

祝天成身上还带酒,刚才两人在车里像两只小鸟斗嘴,你拧我一下,我拧你一下,越拧越急。后来,两人拧得都上气不接下气了。

他赶紧给单小更回了短信,我不介意,好吗?

单小更马上回信息,说,你越不介意,我心里就越难受。

祝天成回复她说,记着,咱俩是一个人,你心里就不难受了。

单小更又回了一句,我好想你。

祝天成马上也回了一句,我也想你呀!

手机老半天再没动静。祝天成有些着急,忙又发条短信,怎么了?睡着了吗?

手机很快响了一声,没睡,我哭了。哥,和我说会话吧。我心里真的好难受,我想把我见不得人的那一面全告诉你,我又怕失去你。

祝天成飞快地写道,人在做,天在看。我们碍着谁了?我再说一遍,谁没有过去呀,每个人都有不同的过去,我不管你的过去!

单小更马上回了信息,我不想对你隐瞒什么。我不是坏女人,可我也好不哪儿去了。就算你不爱我了,我也要告诉你我的全部,要不我睡不着。初中毕业我就不上了,就算能考上大学家里也供不起。这近一年,我面前老是出现妈剁在菜板上的那把菜刀。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单小更和妈说,她要去日本打工。

妈死活不同意。妈在张罗着让她嫁人。

单小更就是怕嫁给山里汉子,才想去日本打工的。她们邻村一女子,前几年去日本只干了一年,挣了100万日元,相当人民币10万元。她和妈说,她去日本只干1年,回来就嫁人。

祝天成马上回信息,说,小妹,你想通过劳动改变你的命运,也改变你们全家的命运,你没错。只是,这几年早已没有劳务输出了。

妈最终还是同意了。妈当时正在切菜,把菜刀后刀尖,往菜板上一剁,立那儿,说,小更你可给我记住了,出去要是挣不着钱,赶紧回来,不许在外面学坏了。

单小更身上带着妈给的不足100块钱,步行了好几天,来到港城天已上黑影了。她想找宾馆住下。稍好点的宾馆住一晚上要100元,上千元的也有,差不多的要50元。她在垃圾桶那儿,捡了个还算干净的棉大衣,红绿灯那儿有堆水泥管道。她想先凑合一晚上。安顿好后,她拿个空矿泉水瓶子,想到楼下接瓶自来水。在横过马路的时候,随一声急刹车,她被人骂了,找死呀你,猪!

单小更不好意思地一个劲儿给人家鞠躬表示歉意。没想,抱方向盘坐车里的男人,降下前右侧车门玻璃,上下打量着单单细细的单小更,语气软了下来,说,你这是怎么了,浑身血迹斑斑的?

单小更大大方方地说,不好意思,前几天来好事,没提前预防,太狼狈了。

坐车里的男人说,再狼狈也要注意来往车辆。

单小更说,对不起,我想去接點水喝。

坐车里的男人,看眼她手里的空矿泉水瓶子,俯下身打开右前门,说,上来吧,去哪儿,我送你过去。

她站那没动,说,我不去哪儿。

他说,你不去哪瞎闯什么?

她答,我想去日本打工。

他说,一看就是从山沟里来的,晚上人家都下班了,白天才能和人家联系报名。

她问,大哥,你能帮我联系吗?

他答,多大的事呀,上来吧。

单小更上车后,说,你送我到十字路口那儿就行。

车里男人大惊,说,你住十字路口?

单小更说,红绿灯那儿,有一堆水泥管。

车里男人说,那是人住的地方吗?算了,你老老实实坐好,我也饿了,你先陪我吃顿饭,剩下的事再说。

单小更一时找不到话说,她又渴又饿。车在楼群里七拐八拐的时候,她说,大哥,你不是坏人吧?

他说,你看我像吗?

单小更笑了,心里踏实好多。出门这些日子,她头一次笑了。上初中的时候,她在学校电视上听过一个讲座,一位导师说,人这一辈子,首先你自己得行。其次,有人说你行。再次,说你行的人要行。最后,身体得行。贵人扶持,她是不是遇到贵人了,她不知道。可他谈吐太绅士了。去日本打工这事,在他看来,好像没什么难度。

单小更说,大哥,我还没问你贵姓呢。

答,噢,免贵姓陈,耳东陈。

说话间,车子钻进楼底地下停车场。这是到哪儿了,单小更早蒙了。停下车,人从地下停车场直接上电梯。她以前只在电影里见过这种场景。只有一个感觉,人在往上升,心很快都悬了起来。出了电梯,陈大哥打开房门,屋里客厅比她学校的教室都大。陈大哥让她坐,她就在沙发上坐了。陈大哥从冰箱拿几样真空包装的肉类食品,两个玻璃杯,一瓶酒。陈大哥把两个杯子倒满酒。单小更又渴又饿。她出来就是想到洗手间接水喝的,还没接到水就遇上这位姓陈的大哥。她渴了,实在是太渴了。陈大哥已端起杯,她也忙端起杯。陈大哥说,人生何处无芳草,为不期而遇干杯。说着,他和她碰下杯。

单小更有种两个肩膀扛个头,空手走亲戚的感觉。人家说干杯,又碰了,她就喝,当然要喝干。陈大哥心情很好,他万万没想到,他说为不期而遇干杯,她怎么一口气都喝干了?他想起刚过年老家来了一个表弟,他也是给他倒上一杯,是白酒,他顺口说,过年酒,作一口。

没想,那表弟真一口喝干了。表弟那天喝醉了。今天这位山里妹子一口气喝干后,脸并没怎么变样。他早就留意到她的娃娃脸,白白净净,两眼清澈明亮。尽管头发有些凌乱,衣服有些土,却掩盖不住她那朴实的美。

单小更把酒杯放茶几上后,推了过来,是还想喝了。单小更真没喝够,她实在是太渴了,橘黄色甜酒,味道真好。人家让他喝,她恨不一口一杯。仅喝三杯,第四杯刚端起来,酒杯是怎么从她手里掉到地上的,她都不知道了。

单小更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除了头痛,下身也有些不适。她发现身上没穿衣服躺在床上的时候,昨天的事全想起来了。她看一眼下身,已血迹渍渍。她没哭,看眼站床前姓陈的,好像看到她的去处。他要了她的命,要么是她死,要么就是他死!

姓陈的说,我也不给你跪下了,现在好几年都没有劳务输出了。我不是有意伤害你的。我想和你商量一下,你可以去法院告我,我认了。你要不告我,我会对你负责的,我一定要娶你。你要不告我,起来洗个澡,换上衣服,然后一起吃完饭,我安排你去一家女子美容院,有人会教你怎么做美容。

单小更面前立着妈剁在菜板上的那把菜刀。她去不了日本了,回去也就嫁人了。她这个样子,嫁给谁也是有污点的。告他,一定要告他。告完他,她就去跳海。

她要打听着去法院。

姓陈的说,我说话算数,你要去告我,我不阻拦。我真不是有意伤害你的。咱喝的那瓶威士忌,今天早晨我才发现,是英国苏格兰进口的,42度。一般酒量的男人,三两三的杯子,最多也就喝两杯。要早知道度数那么高,就不让你喝那么猛。我也喝多了,想让你上床躺下,帮你脱去外衣,睡得舒服些,让你对我有个好印象。没想,你没穿内衣,皮肤又那么白。我没控制住。早晨醒来我就后悔了。

妈剁在菜板上的那把菜刀,老是出现在她面前。他说他要对她负责,要娶她,也许是虚荣心占了上风,她失身了,要不告他,只能认命了。他不缺鼻子不少眼的,但愿他能兑现对她的承诺。

她被姓陈的打电话叫来的人送到女子美容院。

姓陈的从没在女子美容院露过面,他都是过不几天晚上,约她在公园见面,然后一起吃饭,再然后一起去他住的地方。他有好多住处。后来,他说他结婚了,很快就离婚娶她。

单小更一直生活在不安中,有时上街,感觉港城的男人像没见过女人,眼老往她身上挖。干脆天天就躲在男子止步的地方,等姓陈的娶她。

老板娘对她像亲闺女那么好,每天都是老板娘帮她盘头,还帮她化淡妆。很快,好些人都愿来店里找她做美容。也许,她一来,老板娘就知道些什么。她心里老是不安。她又不能通过别人了解姓陈的情况,只能靠自己问他。

她问他,你叫陈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说,叫陈家良。

她说,你主要做什么生意呀?

他说,在码头港上联系些货。

港上的事她不懂。再问,他就说,他很快就离婚了,让她等着。

他想和她做爱的时候万般柔情,她想和他终止这种关系,他就难受得要死,她又不忍心看他难受。有次她想弄明白,说,你为什么要离婚?因为我吗?

他说,不遇到你也要离,她不让我回家,她在外面有人了。

哥,我这算什么?是别人的情人,还是破坏他人家庭的第三者?妈担心我学坏,没想到,我真的学坏了。前几天,我突然接到陈家良发来的最后一条短信,我看过后打电话过去,全是已停机。男人对待感情怎么会这样呀。我谁也不怨,只能怨我自己。我终于走向大海。我在海边徘徊一晚上,却怎么也没勇氣跳下去。我不怕死,可我不能死,我怕对不住妈,我不能不负责任。我要死了,最疼我的妈,会痛苦死的。哥,人有时候,选择生是那么难。可我还是选择生,我要活下去。没想,那天一大早就遇到你。哥,这就是我的全部。哥,我把陈家良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转发给你。尽管我知道自己不配做你的妻子,内心还期盼你别放弃我。

祝天成忙写道,人生孰能无过?千古完人曾国藩你肯定听说过,也曾是有过之人。他小时候很笨,先生不管教什么他老是记不住。先生气愤地说,你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你要考取功名,我给你背伞。

后来,曾国藩发奋攻读,考上进士。回家光宗耀祖的时候,去看他老师,大晴天的,带着一把伞。从老师家出来的时候,他突然说,哎,我把伞忘你家里了。他老师忙说,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关键是曾国藩有个华丽的转身。小妹,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孩子,你这么信任我,我把下半生交给你吧。你要走不出那道阴影,你就权当离过婚,和我一起共同完成转身,好吗?

他刚按下发送,他的手机也响了一声。他知道是单小更把陈家良的短信转发过来了。

8

祝天成一点睡意也没有了,他反复看着单小更转发给他的那条短信。小单,我要出趟远门,回不来了。对不起,别等我了,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吧。

祝天成脑子里老是打闪,出远门,回不来了。这话怎那么熟悉。他很快就想起来了,梁家沉好像也说说过这样的话。对了,就是在他跳楼自杀前那天晚上。

梁家沉打电话请他喝酒,他不想去。梁家沉在电话里说,他要出趟远门,回不来了。

祝天成在电话里没好气地说,你小子有病,凭好日子不过,烧的,出什么远门?

梁家沉说,不走不行呀,牵涉人太多了。

祝天成说,谢谢老哥,你的心意我领了,就不为你送行了。

梁家沉说,来吧,最后一次了,有些事想托付给你。我把新家地址发给你,就咱们两个人。

祝天成去了。喝不到两杯,他就感到梁家沉不同以往的真诚,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

祝天成说,你和我以前交往不多,从今以后,你我是兄弟,你要出門,要不是很远,兄弟陪你去!

梁家沉说,兄弟,不用了,我想知道,我送你的那套楼房,你为什么不要呢?

祝天成答非所问,天赐颜回一锭金,外财不发命穷人。

梁家沉说,酸秀才,我知道你是攀比。别忘了你只是办公室副主任,比不了别比,攀不了别攀。

祝天成身上带酒,有些没听明白,说,老哥,你到底有多少钱?

梁家沉说,守真人不说假话,这样和你说罢,这辈子花不了,下辈子还不上。

祝天成想尽力控制酒,可还是没控制住,两个男人喝酒,喝到一定程度,爷们都能喝成哥们。喝到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时候,实际上已清醒到难从糊涂堆里爬出来了。

梁家沉说要出远门,按照农村人的习惯,他走后家里方方面面,需要朋友照护,这样才是兄弟。梁家沉大他一岁。祝天成说,哥,你放心走吧。临走前,你把我的手机号告诉你的家人,有什么事一个电话,我保证会一溜小跑。

喝酒厚,赌钱薄。酒真是世上最说不清的好东西,哪怕原先关系一般,酒会在你心里越拱越近乎。直肠子的人吃软不吃硬。人没有被吓唬大的,人都怕敬。

没想,梁家沉竟流泪了,说,以前我从没想到,今生会有你这么个好兄弟。

祝天成也完全情绪化了。他说,哥,咱不哭,你一哭我心里也难受。不就出趟远门吗?临走前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尽管说,不是有兄弟我吗!

梁家沉泪流满面,说,我就放心不下她。我给她钱,她不要,我这一走,亏欠她太多了。

祝天成说,哥,话不能这么说,我见过嫂子,像她那家庭条件,缺什么呀。要真缺的话,是缺男人的关心和呵护。不就是出趟远门吗,还用难受成这样。

喝多的人,没法按常理推论。见过醉汉的人,就见过神经病。

梁家沉摇了摇头,心里很难受的样子,说,我不走,也无法兑现对她的承诺。真的是舍不得她呀!

祝天成说,哥,你是不是喝多了?半年前,我爱人走了,我只能继续活下去,因为父母最担心我再发生意外。人一辈子,真的不单单是为自己活着。哥你也不要太伤感了,不就是出趟远门吗?刚开始我还以为和嫂子闹别扭,说气话,不回来了,太伤人心了,男人不能伤自己心爱的女人的心啊。

梁家沉说,兄弟,认识你的人,都说你太古板了,什么都不懂,读书读傻了。真的,不是哥说你,你落伍了,不懂什么是真正的爱。真爱,就是你不能占有的爱。你知道我为什么哭吗?我是为她哭啊!

祝天成起了高腔,说,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梁家沉一把抓着祝天成的肩头,说,兄弟,我走以后,你要能好好照顾她就好了,她实在是太可怜了,我已经无能为力了。兄弟,拜托了。

祝天成是那么义气,说,大哥,你放心去吧!有小弟在,绝不会难为嫂子的!

梁家沉冲他直摇头。祝天成以为他对他信不过。祝天成心里有些憋屈,说,大哥,你对我还不放心吗?我最后问你一次,大哥,你能不走吗?

梁家沉冲祝天成还是摇头,说,你就是木头,怎么就听不懂人话呀。不走,可能要在里面待一辈子,那个罪谁能受得了呀。就算出来,怎么见人呀。要是想不走就能不走,那条路上,还会有那么多人吗?

祝天成说,你还说我是木头,哥,我比你明白多了,你是非走不可了,哥再敬你一杯。

祝天成喝完的时候,发现梁家沉的头已抵到茶几上,睡着了的样子。

小半夜了,祝天成打电话让小马开车来接他。小马不开车来接他,他怕连楼也下不去了。没想,第二天梁家沉就跳楼自杀了。

祝天成第二天醒酒了,也没在意昨天晚上的事。直到听说梁家沉跳楼自杀了,才如梦初醒。梁家沉说要出远门,原来他是要到那边去。祝天成这才想起梁家沉反复说的一句话,不走牵涉人太多了。人之将死,其言也真,不该说的也说了。现在细想,是夜,梁家沉已向他释放信号,他只顾喝酒,没往深处想。他早就听说,这小子能通天,几个大工程,省里市里他全打通了。以前他没接触工程并不了解内情,净挣100万的活,不送出去20万,想揽到手,连门儿也没有。都是上亿的工程呀。所谓公开招标会,那是做给外人看的,其实,甲方私下早已把参加招标说了算的人打点好了,我们这个项目已内定给哪个公司干,招标只是走个过场。梁家沉揽的开发区旧城改造项目,仅投资就9个亿,是他跑了好几趟省城才拿下来的。眼下风头越来越紧,现在细想,他不走还真不行。佛学说,人来的时候是什么也不带的,就像空手到人家串门,走的时候什么也带不走,留下的是人家对你的印象。

祝天成看着单小更转发给他的短信,感觉陈家良很像梁家沉,这只是他瞬间产生的一个念头。明天,他看下单小更的手机,给她发最后信息的手机号就知道了。现在问下单小更,她也会告诉他的。除非他单独用另一部手机,不是不可能。但他无论如何不能看单小更的手机,也不能问单小更,给她发最后一条信息的手机号,那他就太不男人了。人这一辈子,难得一颗心,天底下有哪个未婚女子,发生那种情况,会对另一个男人如实相诉呀。仅这一点,也值得他珍惜。出远门到那边不回来的人,都是死人,哪有和死人过不去的。谁是谁,再对号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9

祝天成夜里睡得有些晚,早晨醒来心里无着无落的。对于天天上班忙碌的人来说,突然休假,好像一下子改变了生活节奏,不知道该干什么好了。实际上,他是想单小更了。再怎么想,也只能等天黑后去公园,才能再见面。

要是从早晨就盼天黑,那可真有盼头了。祝天成驴脾气上来了,开始骂自己,说什么她长得像他前妻,直说看上人家了不就完了吗?祝天成呀祝天成,你就是个伪君子,昨天晚上,直接把她拉家来,也不用受这折磨了。他不能那么做。他要那样做了,那他不就和陈家良一样了吗?千万不能再伤害她。病有万种,相思最苦。

天刚上黑影,祝天成便来到公园。

玉兰树下那两块卧牛石,被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像一个人缠在了一块上。另一块闲在那儿,只能闲在那儿了,想坐不硌屁股也烙眼睛。谁都是从年轻过来的,他们那样多好呀。排椅也很挤。相视而坐的男女,肯定不是夫妻,两口子在家里沙发上早坐够了,谁还有闲心跑这儿来争位置呀。

祝天成在樱花道那转来转去,感觉时间过得是那么慢。等人的滋味如同等车,他想坐9路车的时候,本来10分钟一辆,有时候半个小时也不一定能等到。21路,14路,5路,一辆接着一辆过。不等的时候,抬头就是9路。最怪的是打的,不打的的时候,身边来来往往全是空车,要想打的,等个空车就难了。那么多妙龄女郎向公园走来了,却怎么也没看到迎他飘来的那片白云。

校家属楼基建全部结束了,校长说他立下汗马功劳,让他休息一周再来上班。他这么急着见单小更,就是想和她确立恋爱关系,抓紧把她娶进门。再急有些简单程序也必须走,起码要见下双方父母。他之所以这么急着和她摊牌,是想早日回学校上班。

他今晚和单小更的约会非常重要,他以为这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以前两人相见,总是躲躲藏藏的。昨晚取得重大突破后,今晚见面肯定要抱她一会儿的,他多想抱她一会儿呀。有理的街道,无理的河道。公园是人们放松心情、缓解压力的公众休闲场所,恋人在公园接吻,比在自家卫生间解决私事都方便。

他边顺石径路漫步,边等单小更。他前面三位60多岁退休男子,走得也不快。祝天成喜欢这种氛围,跟在年纪大些的人后面,仿佛很容易披上正经的外衣。从背影看,一位瘦些,显得细高,另一位有些偏胖,走在中间矮点那位已谢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们穿戴一般,酷似下岗后到年龄才退下来的。

细高个不紧不慢地说,今天港城大学发生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谢顶那位说,我今天中午就听说了,一窝端了。

稍胖点的有些消极,说,梁家沉祸害多少人呀。

细高个说,也不能全怨梁家沉,房地产商不靠送,谁把工程让给他干呀。眼下反腐力度够大的了,怎么还有人敢伸手。

胖点的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有人送你套别墅,你要不要?

细高个说,也是。

谢顶那位说,前5位领导,每人一套别墅。这下好了,别墅退回,职务撤销,宣布得特别突然,肯定是早就调查落实好了才宣布的。

谢顶那位说,部队有,高层也有,可在大学发生这样的事,负面影响太大了。

细高个说,都说没真事,还真有能咬住牙的,听说梁家沉送负责基建的那人一套楼房,那小子没要,结果什么事也没有,真让他赚了。

谢顶那位说,他肯定是攀比,送别人是别墅,为什么送他是楼房,梁家沉是狗眼看人低,要是我也不要。听说是办公室主任,要是要了,那位置肯定保不住了。

让他赚了。

真让他赚了。

祝天成不是听不下去,而是他迈不动步了,脚像陷进泥潭里,每迈一步都那么费力。刚才被年轻人缠累的卧牛石已空出来了,临近卧牛石的时候,他仿佛再也走不动了。他刚懒在一块卧牛石上,手机响了。是单小更打来的,她在电话里的声音有些着急,哥,我到公园了,你在哪里呀?

祝天成说,就在那天早晨坐过的地方,你过来吧,我等你。

单小更赶过来的时候,有些气喘不匀。她穿得上紧下松的,很会打扮自己。祝天成和那天早晨一样,示意她在另一块卧牛石上坐。

祝天成好像受了刺激,忧心如焚,又很难说出口。真正的愁是不能说不愿说的,能说出来的都不是愁,说不出来的愁才是愁。

单小更并没意识到他愁,只感觉,这样相视而坐,是一种幸福。祝天成在她心目中,一直是腹有书气自华,看到他就有一种幸福感。她甚至想,将来有了孩子,教育就不用她操心了。她突然说,哥,你怎么不说话呀?我想听你说话。

祝天成苦笑,说,你想听什么?

单小更说,你说什么我都愿听。

祝天成说,我刚才听他们在议论,我们大学领导班子,被一窝端了。

单小更说,今天来做美容的也在说这件事,你刚听说?

祝天成说,我刚听说,事先沒人给我打电话,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打电话,我心里很难受。

单小更说,难怪见面你也没说我穿衣服好看不好看,我可是穿给你看的。不是我自,别人的事咱管不了,只要你不出事就行。

祝天成看单小更一眼,她穿得是挺养眼的。美学导师好像说过,穿衣服不是为了遮羞,而是为了吸引异性。他还被大学的事牵挂着,说,红墙之内出英才,这出些什么?教书育人的地方发生这种事,怎么向学子的家长们交待呀。

单小更说,这真不是件小事,影响太坏了。

祝天成宛如遇到知音,说,我给你举个例子,我们最少半年召开一次全校师生大会。按照惯例,都是校长讲完,副校长作总结性发言。副校长每次都少不了说,刚才朱校长是把理论与实践相结合,高度概括了教书育人和学习文化知识的重要性,阐明了实现民族复兴的现实意义和历史意义。讲得非常深刻,能不能早日实现民族复兴,靠我们,更靠你们,民族的未来一定属于你们!

全场鼓掌。副校长接着讲,人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人生最重要的是,要始终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他们就是这样掌握自己命运的吗?

单小更等在那儿,她看着难受的祝天成,看来一时半刻很难等来她想要的。她站起身,伸手把他拉了起来,什么也没说,和他一起走进樱花树林里。这是公园里最隐蔽的地方。单小更把祝天成拥到一棵树干上。远处灯光透过枝条缝隙,映照在祝天成的脸上,一闪一闪的。他的面色是那么凝重。单小更在这一刻突然感觉,她是那么爱他。他真的很男人,是一个对家庭和社会都极负责的男人。她能帮他什么呢,她什么也帮不上他,要能给他带来快乐就好了。妈常说,女人的妇道,就是在男人不高兴的时候,顺着男人。她该为他尽妇道,给他温暖,融化他心里的坚冰。

单小更说,哥,你这脾气,没个人在你身边,还真让人放心不下。

说着,她的两条小臂,一下子环在他的脖子上,边在他怀里摇来荡去,边说,哥,你怎么高兴不起来?

祝天成说,咱们头一次见面的那天早晨,于医生喊我祝主任,我那是想在你面前显摆。现在要是有人问我,你在哪儿就职,我都不好意思说在港城大学。他们是缺吃还是缺穿呀?

单小更看他一眼。他真的和她所见过的男人不一样。他很大气,他的大气体现在把身外之物看得是那么淡。她好想见见他的父母,那一定是很令人仰望的两位老人。祝天成这么优秀,肯定与家教有关。她在心里暗想,和他去武汉旅游结婚。祝天成曾和她说,女儿很牵挂他,让他抓紧时间找个伴儿。

单小更边用手摸摸他的脸,边说,哥,我害怕。

祝天成说,我也害怕。

单小更把两只胳膊在他脖子那儿环得更紧了,整个人全拥进他怀里。她的嘴在他嘴上拧了一下。她嘴是软的,身子也是软的。是她需要这样,还是她想哄他高兴,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了。

祝天成好喜欢她,几乎失控了。他想领她家去,这完全印证了那句话,男女交往,就是为了上床。

单小更比他更难为,她想跟他走。人家不说,她要是主动提出来,想上他家看看,那进门谁还能控制得住呀?她最怕让令她敬重的人,把她看成轻浮女子。她好像突然明白,难受就是爱,不难受绝对不是真爱。

祝天成说,我送送你。

今晚又要分手了。

单小更默默地一句话不说。两人相识以来,头一次出现意想不到的情况。祝天成说送她,默默地陪她快到女子美容院了。祝天成挥下手,要往回走了。没想,单小更一声不响地又跟了来,她是要送他了。祝天成没说不让她送,两人都没说够话。不知不觉,到公园广场那儿,又转身,又不知不觉,往女子美容院那儿走。两人站下,相视一笑。祝天成说,我站这儿看你回去,我再走。

单小更往前走几步,转过身也向他挥下手,意思是想看他往回走。祝天成只好转身往回走了。

10

早晨还不到8点钟,单小更手机就来短信。她以为是祝天成发给她的,仅看一眼整个人就吓哆嗦了。上来就说他是陈家良。她记得祝天成说过,出远门到那边回不来的人,都是死人。

短信很长,大概意思她很快就看明白了,陈家良要来接她走。

短信上说,小更,除了你喝醉酒那次,你还记得咱两人第二次做爱吗?

你说,不要我离婚。

我苦苦哀求你,想和你亲热。为了不让你痛苦,证明我真心喜欢你,商定都穿内裤,我在你体外排出来。就这样你也十分痛苦。我一直还没告诉你,我是怎么发家的。

最早起步是北程家村拆迁。为揽到这个建筑项目,我在程书记家泡了三天。那时,我没有钱可送。最后,我给程书记跪下了。我咬破食指,用血写了一张50万借条。我从此上路了。那时候只要送就有人敢要。那时候谁敢送谁就是能人。反正不送就揽不到活。我后来发展到下设8个分公司,全是送出来的。你现在看到的港城所有高楼大厦,占五分之三,是我们第一建筑有限公司盖起来的。我想和你说的是,我不走不行。我要重新活一次,我要带上你走。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一定十分痛苦。你肯定会骂我不负责任,骂我是负心汉。可在风头上,我自身难保,没法和你联系,也不能和你联系。现在终于风平浪静了,属于你的春天终于来到了。我是已死之人,身份和户籍全取消了,也不用和我前妻办离婚手续了。人都变成死鬼了,夫妻关系自然也就不存在了。我现在是自由之身,没人追杀,永远是自由安全的。

我坚信,这条信息你是不会让任何人看到的。我现在终于可以兑现对你的承诺了。我想和你说的是,我并没杀妻害子,我只是把我自己杀了,进了火葬场,变成一把骨灰了。你看到信息后,赶紧收拾一下,和老板娘打声招呼,就说有急事回家一趟。然后,10点前到开发区公园小广场,我在那儿等你。再然后,你想去哪儿我随你。愿回你家乡,想去深圳或广东,还是苏州杭州,任你选。不管你想去哪儿,我都随你,都是安全的,世上只有死人没人追杀。

我并没做错什么,只是想揽到活干。要说我做错什么的话,我都已谢罪了。人都已经死了,还要怎样呀。他们就是想先把我埋下,我死他们才能生。你有权利享受此生衣食无忧。

小更,我之所以還活着,除了为我自己,很大成分是想兑现对你的承诺。剩下的日子,我想看到你笑,一会儿就能看到。世间有哪个女子,能和没有任何危险的男人生活在一起呀。你永远是安全的,千万不要忘了,10点前准时在小广场等我。

单小更好像没看完,赶紧拨打祝天成的手机。她上来就说,哥,你快开车来店里接我!

她听到祝天成说,我马上就到,脸上才有一丝热乎,一会儿又发凉了。

等祝天成开车来了,单小更身子往前排座上一靠,整个人像已死过去了。

祝天成边开车,边着急地说,小妹,你脸色很难看,我带你去市医院吧?

单小更说话已杂乱无章,一个劲儿地说,哥,快点离开这儿!

祝天成看出她似乎受到惊吓,仿佛大白天遇到鬼了。他说,小妹,别怕,不管遇到什么事,一切有我。你想去哪儿?

单小更说,去没人的地方!

去没人的地方,最好去海边。她情绪波动太大了,等她情绪稳定下来,他很快就会知道她遇到或发生什么事了。开到公园东面天津路上,他刚靠路边停车位停下车,单小更就打开手机,找到陈家良发给她的短信,把手机递给祝天成。

祝天成看得很快,边看边思考。原先他还怀疑陈家良和梁家沉是一个人,现在看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梁家沉已摔成一张纸片。这个世界,只有一个火山口,那就是开发区公园小广场。陈家良约她在公园小广场见面,他想发动车,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转念一想,还真不能离开。他既然约她在小广场见,要是不见的话,日后还是麻烦。他讲课的时候曾讲过,问题是回避不了的,遇上了只能面对,人生就是面对。该面对就面对吧。

单小更看来真是吓坏了。他是她唯一依靠。最不该来的地方是公园,最应该来的地方还真是公园。他要像男人一样站出来,他甚至连报警的打算都放弃了。

祝天成静下心想了想,说,小妹,等会儿你下车,穿过广场,从公园树林石径绕过去,随便在小广场云松下框边上,找个明显的地方坐那儿等他,有我,你什么都不用怕。好了,你现在下车吧。我随后到,就在你身后不远处别人不注意的地方。

11

整个开发区公园,带停车位的小广场只有一个。东西只有两排停车位,每能停三辆车就有栽云松的隔离带。出口在靠北面马路东西两头,中间显得很宽阔。商家不搞活动,小广场闲停车辆并不多。祝天成在一棵蘑菇状红叶冬青侧身观察一阵,左边不远处停辆厢式货车,右边有几辆普通女式轿车,并没有很显眼的高档车。

没多大会儿,一辆丰田越野车从东面入口驶了进来。开得并不快,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终于在单小更前面的停车位停下。停了好大会儿,车右前门玻璃才缓缓降下一条缝,车里人对单小更招下手,单小更坐那儿摇了摇头。车里人又招了招手,单小更又摇了摇头。左前门打开了,祝天成再不现身,真怕发生什么意外。车上的人从左侧绕到车右侧,身子刚靠在单小更身前车门上,祝天成就赶到了。

靠车门上的男子戴顶鸭舌帽,鼻梁上架副宽边眼镜。头发胡子有些长。这才多少天呀,胡子长这么快。也许以前每天都刮胡子,几天不刮就没个人样。祝天成常熬夜知道,熬夜的人胡子长得特别快。看来这些日子他没睡好,他不可能睡好。要不是单小更提前让他看过短信,在大街上擦肩而过,他也认不出来。没想到真是他。

他靠在车门上没动,神情有些诧异。祝天成刚挡在单小更面前,单小更就躲到边框另一边,实际上是躲到祝天成身后了。

没走?

没走。

还真是你。

你不是看到了吗?

那纸片我也看到了。

不值得大惊小怪,他们想安排,一百万不够,一千万应该问题不大。和你说你也不懂。从狱里弄个死刑犯,比捉只苍蝇还容易。我只是打个比方,换你你也不想走。

有讲就有响,没想到真的是你,为什么骗我?

因为你是老师。最后一顿饭,和谁吃都是吃。当教师的更有说服力。事实真相,都是通过你的嘴得到证实了的。

听我最后一句劝,去说出真相,不能放过他们。

那样,不出三天,我会死在里面。

先小人,后君子,你要不去,我一个人也要去举报你,我要救你。不管用什么方式,一定要让你为民众做点有意义的事。

那我可要提醒你,千万不要让人家把你送进精神病医院。你比我有学问,你应该知道,人间北看成南,人偷吃了智慧果,人是有罪的。

我最后问你一次,我陪你去,你去不去?

还不如你跟我走,去喝一杯。

我还要开车。我最后叫你声哥,我想救你。

不是你能力不够,是你达不到。我现在已超脱了,那页纸已掀过去了,再没有人关心那件事。

那我只好去举报你了。

说我还活着?没人信。我可救不了你。

你有什么打算?

我要带她走,让她脱离苦难。

生命不可承受之轻,她离不开土地。

怎么认识的?

托你的福。

他终于摘下眼镜。他以前是从来不戴眼镜的,他摘下眼镜后,除了胡子头发比原来长,几乎完全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他的优势是钱,当他看到单小更总是躲在祝天成身后的时候,他的目光里充满不甘和无奈。他两眼有些发红,仿佛要着火,他终于绝望了。

他打开车门上车。祝天成还在恍惚间,他已开车离开了。

12

祝天成一腚坐在隔离带边框上,刚才仿佛进行了一场殊死搏斗,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对单小更说,没事了。

他想先送单小更回美容院。单小更一直很紧张,上车后好像才知道呼吸。她问,你们早就认识?

他说,认识。

路经聚兴餐馆门前,看到那辆丰田越野车停那儿,祝天成赶紧减速。还不到饭点,餐馆人不多。他一个人坐在餐桌前,背对着门。面前餐桌上放瓶酒。祝天成犹豫一下,还是往前开去。

单小更临下车前,他说,我到学校看看,下午下班我来接你,一塊家去吃完饭,到公园散步。

单小更脸上终于露出笑模样,说,我提前买点菜,我做。

祝天成说,我和你一块做。

单小更抬起一只手,和他击下掌。

单小更下车后,祝天成心里乱作一团。他突然改变主意,直接往海边方向开去。越开心里越乱。他刚看过单小更手机里的短信,面前突然闪过他咬破食指用血写的借条。刚过春节,晚上他在公园和他家对门不期而遇。对门是搞建筑的小把头。对门身上带酒气,说,刚从北程家村程书记家喝酒回来,市委党校闫校长进去了,你听说了吗?

祝天成说,没听说,怎么回事?

对门说,市委党校房屋改造,程老三送闫校长10000块钱,没想工程活闫校长说了不算,上边安排别人干了。程老三一气之下把闫校长举报了。今天下午抄的家,只抄出一张13200元存折。程老三就住程书记家前面。去程书记家喝酒的都是小把头,都受程书记关照过。有人提议,程书记,能不能让程老三过来喝杯?

程书记说,这有什么不能的,我们是邻居。

程书记说着拿起手机,拨通后只说一句话,你过来趟。接着就挂了。

程书记家餐厅是单独的,像总统套房。程老三入座后,按照惯例,第一杯,程书记带三口,都喝干了。第二杯刚倒上,一个说,老三,你弄些什么事呀,万儿八千的,值当的。

另一个说,闫书记再有一年就退了。

又一个说,闫书记身体本来就不好,弄不好就死在里面了。

程老三忙说,我本不想这样,事后我去过他家,他就是不提退款的事。在座的都知道我是上门女婿,日子过得也挺紧巴的,中午我喝了点酒,一气之下就把他举报了。

程老三说着起身端起面前的酒杯,看一眼歪椅子上剔牙的程书记,接着说,我敬在座的各位一杯,一表歉意。我先干为敬。说着他一口喝干了。没多大会狗样钻桌子底下了。也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喝醉了。

酒场该怎么进行还怎么进行。直到人们吃饱喝足都走了,程老三还狗样趴在桌子底下,没人理他,那样的人谁愿理他呀。

祝天成不知道怎么想起这事。他在海边坐不下去了。大海浪花如千堆雪不断向他卷来,他并没什么感觉,惊天海浪赴到岸上,撞飞满天玉珠,他也全然不知了。他不能坐在这里了,他要去陪他喝杯,想法救他,动员他站出来举报,他要打的陪他一块去,人心不能麻木。

喝酒是不能开车的,他直接把车开到清华公寓北门,在停车位把车停好,步行穿过公园大广场,还没到聚兴餐馆门口,就发现门前那辆丰田越野车不见了。他还是走进餐馆。台面服务员迎他问,先生,一个人吗?

祝天成点下头,看眼餐桌上的空酒瓶,问,刚才在这桌上就餐的那位先生呢?

服务员说,走了老半天了,也没吃饭,只点个炒羊杂。那酒喝得,一瓶酒没多大会就进去了。您来点什么?

祝天成有点口不经心,顺便说,来碗西红柿鸡蛋面吧。

他并没感觉到饿,进来了不要点儿什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他在那张桌上坐下,右手食指打电脑般下意識地敲击着桌面。他后悔来晚了,要是放下单小更就过来,肯定能赶上,犯哪根神经,干吗要去海边呢。正面壁上电视里在播放电视剧,屏幕下方字幕正在滚动播放,刚刚收到本台记者从事故现场发回的报道,一醉酒男子,在没受任何外力影响的情况下,开着一辆丰田越野车,在沿海公路与上海路交会拐弯处翻到路下,驾车人当场死亡。死者男性,身高一米七五左右,头戴顶鸭舌帽,架副宽边眼镜,交警部门正对车辆牌照及驾车人身份进行核实,望其亲属及知情者,看到报道后及时和交警部门取得联系。

祝天成给单小更打电话的时候还想,他走回去开车去接她,还不如她直接过来快,因为方向相反,往南下去就奔沿海公路了。接通电话后,他上来就说,你快来公园,我和你去送一个人。

单小更说,你快说,在公园哪儿碰头?

祝天成急切地说,在公园你我第一次见面的地方,我等你。

出了清华公寓北门,往公园拾级而上,左拐偏离石径,人踩出的小道,绕往树林深处。在石径与小道交汇处第三棵树下,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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