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杉祭》王诚林散文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树木是村庄真诚友善的朋友,给予村庄许多,所获者甚微。尤其像红豆杉这样聪明智慧的树,它们早于村庄在此安家落户。千年风雨,与村庄相随相伴,不背不弃,幸莫大焉!可是,突然间,它们接连地死去。它们之死,不知道村庄作何感想,心灵、情感是否承受失去亲人般的感伤与震痛!

此刻,一位年近九旬的老人,蹲在古老残存的红豆杉下,仰望着千年红豆杉的天空,目光里呈现出若许迷茫般的惆怅——

红豆杉死去多年,只剩下小半截腐朽树蔸。乍看,很像一位掉光了牙齿的老人。不可思议,竟有枝桠从腐朽的母体上蓬勃长出洋溢出一股扣人心弦的激动,虽无法预知未来之路是否顺畅,是否能长成如母亲一般的参天大树,却也堪称生命的奇迹。

老人温和,凝重,痴迷,激动而深情的眼里,让人想到他与如红豆杉丰富的情感联系,这份情感仿如清泉,流淌过老人溪流般的心田。老人对红豆杉的记忆与抚摸,如同红豆杉对老人,对村庄的抚摸,意蕴悠长而温馨。

村庄被大山环抱,伴有松,竹,白果树,乌臼树,梯田,小桥流水。牛郎山送来的微风,令人陶醉。

老人心里蕴藏着太多心酸的记忆——

人生的,社会的,亲情的,凡此种种,影像一般,一幕幕闪过眼帘。兀的,老人脑海中又跃出红豆杉死时的情景。那天很闷热,炽浪袭人,大人小孩,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傍晚时分,突然间狂风骤起,黑云潮水般涌来,天地一片昏暗,仿佛地球末日降临,村庄亦感心惊肉跳。那时,刚步入年青时期的他,隐隐地听见哭声,自河边那棵古老的红豆杉身上传来……父母责备他,说哪有这样的事,你发神经了吧?随即,父母好像也听到了哭声。

哭聲凄凉,忧伤,令人骨头发寒。老人说,那时,他早已泪流满面。

红豆杉——这自然之神,果真预感到灾祸来临,预先听到大山崩塌前的痛苦呻吟,村后的雄浑山体好像被什么割裂,发出咝咝声响,红豆杉感到心的刺痛时,已预感到生命的丧钟敲响。果然,数分钟后,被割裂的山体,化为一股巨大的泥石流。泥石流以毁灭面目出现,不顾一切地俯冲而下,顷刻间河道被填满,巨大的堰塞湖里,洪峰猛兽般咆哮,冲突,迸发出惊天骇浪的声响。

村庄呜咽,人马嘶鸣,村民纷纷逃往野外避祸。

红豆杉活了一千多年,阅尽人间苍桑。曾经,金年繁盛,夏日飞莺。春和景明,百鸟翔集。村庄与之夜话,人与之足膝相交,其乐融融……今天,红豆杉突遭厄难,他却一筹莫展,帮不上丝毫的忙,他再次泪流满面。

红豆杉还想活,想活就得逃,可它逃不了,不仅它逃不了,其它物种们,没有一位能逃掉。

红豆杉訇然倒下了。它的倒下,就如倒下一段辉煌人生;跟随倒下的还有那渡上下三层、飞檐翘角、造形独特、雄伟壮观的风雨桥。

风雨桥的倒下,亦如倒下一段人类历史。

站在高处的红豆杉妻子,亲眼目睹丈夫惨遭不幸,数十年后,仍然无法走出心灵破碎的伤痛阴影。它再也不会快乐,再无往日的勃勃生机,虽然每年还会结一些籽儿,但都是瘪的,它们再也不能孕育新的生命。令人同样震惊的是,红豆杉被泥石流卷走时,它身旁那棵古老的枫树也被卷走。幸留下右岸的母枫树没遭遇厄运。许久以来,两棵枫树隔岸相望,隔岸相守,岁月蜜汁般地流淌于它们的生命之河。它们爱日子,爱家园,爱子孙……公枫树死后,母枫树生命逐渐枯萎,再结不出籽儿,偶尔结籽,也不成气候。

老人指了指眼前说,这里原有两棵红豆杉,一公一母,眼下这棵是母树,左手边原来有棵公树。

老人引我往左边菜园走去。菜园旁边有条干枯的小沟,小沟从前有流水的,不知何时,竟枯了。

曾经雄峙园中高大威猛的红豆杉不在了,颓然遗下一块空地。红豆杉数十丈高,几个人都合抱不过来。母树如同公树一样高大,每年会结大量的红籽,籽粒圆润饱满,透出精明,爽人,可供观赏,且具很高药用价值……

老人面放红光,仿佛在说两位伟人的故事,有缅怀,有畅叙,有追思。

老人告诉说,事件发生那天,天气一直很好,下午时开始刮风,伤人体肤的那种风。人们或许太繁忙,太过劳累,大多数人家吃过晚饭早早地睡下了,睡梦里突然听到爆炸声响,先是公红豆杉倒下了,接着,母树也随之倒下。此事发生在泥石流事件不久。万没想到,老人指了指距此不远的西面山坳说,那里也有一棵雄伟高大的红豆杉,几年后也倒下了。

红豆杉乃灵性物,性情中物,无论品德修养,精神气质,实乃村庄之魂与福音。一棵树,一棵心。红豆杉有血有肉,有情有义,是树中精英,是英雄树,也是爱情树。如同人类一样,它们也需有自己的世界,也需有自己的家,它们也需要爱,需要生存权,竟接二连三地全都死去。依它们的精神状态和身板,本可再活上许多岁月,然,它们在不该死的时候提早死去。

老人说,眼前两棵红豆杉死去这年,村里连续死去八位老人。哀嚎与死亡的气息,久久徘徊在村庄上空。这样的不幸,过去从未发生过……

这个叫牛郎的村庄,晶莹剔透,绿荫葱茏,村前有条小河,山南边流下来的一条小河。小河清澈透亮,可透视见灵魂与骨髓。村庄自古和谐宁静,好礼仪、诗书,史上曾出过相公……可是,突然之间,村庄疯了,大有捣碎一切之疯狂……老人的思绪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拽回到西山坳那棵有如神灵的红豆杉身上,他曾从它身上获得启迪,获得力量,获得福荫。他的祖父,父亲,以及自己,都曾遭遇不公待遇,他们来到红豆杉跟前,依傍着它,伫立良久,然后伏身跪下,直到泪水被神明擦干,仍不肯离开。然而,红豆杉死了,它的死,是开劈公路砍掉的。砍掉它的那天晚上,他隐隐约约地听到有哭声从它身上传来,仿如前几次发生的情形一样。有村民说,他们也隐约听到哭声。

哭声果真从红豆杉身上发出,亦或耳朵发炸,或处于梦中?

有人说,树长到一定年龄就成仙了,身上有仙气了,何况这是千年古树……当它知道自己即将寿终,发出哭泣声不是没有可能。

古时的路沿河流边走,路面铺贴石板,过风雨桥,溯河而上,直达山南,称为官道。无法理解的是,修筑公路,非得穿村庄心脏地带而过?即使这样,也可以绕开,而无需砍掉红豆杉的。砍掉它,村庄为何不予阻拦?或许,本身就是村庄做的决定!那时的村庄对身边的事物,早已麻木,只剩下一腔无知狂热。

短短几十年,村庄里的红豆杉全部死去。

人死,亲人有肝肠寸断之痛;树死,尤其名树死,谁为它们哀悼忧伤?

这时,一群孩子喧嚣着跑来,打破稍显沉闷的天空。孩子的童真,顽皮,还有那些被风吹得摇头晃脑的竹林,树木,欢愉而不知愁;拾级而上,彎弯曲曲的石板路尽头,一位老人躬身从屋里出来,往下探了探,显然,他早发现了我们,对我长时间逗留在红豆杉前不觉惊讶好奇,只抬头望了一眼西山坳,转身回屋去了。

老人指着他的背影说,砍伐红豆杉时,他竭力反对,说,要砍红豆杉,不如先把他砍了。村庄没有想到和他站在一边,我想到了,但我不敢。村庄说,这是反对新时代,必予严惩……

老人语调透出万般无奈……

或许,村庄不知道山和人体气脉相通,树和人也气血相通,把几棵古树、名树之死看成是树木本身的事,或者根本视而不见,甚至认为,不仅树木,世间一切都是为人服务的,以至大量树木遭砍伐。砍伐它们毫不迟疑手软,酿致家园生态失衡,水土流失严重,自然灾害频发。上世纪中叶,大量饿死人的事,可以作证。

古人喜植树,善植树、护树,而不思乱砍伐,崇尚天人合一。像红豆杉这样聪明智慧,情感丰富细腻的树,一棵死去了,另一棵绝不会好好地活着,即使活着,亦会沉浸在无尽的哀伤,缅怀,锥心之痛里。

假使某位神人,架起人类与自然语言沟通的桥梁,定可知晓,自然神性物种对村庄、人类的自高自大,自以为是的恶劣、愚蠢行为,会遭遇怎样的控诉!

我走过村庄的时候,村庄寂寞无声,甚至连狗吠声都很少听到。或许天太热,人们不乐意出门经受灼热蒸烤。

村里的曲折小径,铺贴着的仍是古老时期遗下的石板路,走在这样的路上,就像走在村庄的肺叶间,发出空空响声。

一栋栋依山而建的吊脚木楼鳞次栉比,走在村庄人家的楼板上,同样发出空空响声,这既是人声,亦是岁月之声。

我发现稀疏几棵小红豆杉,长在田边和村巷里,都还小,倒也充满生气。或许它们正在寻找先祖足迹,执意长成先祖一般伟岸!

树的生命历程,如同人的生命历史;树的历史,足可映照一个村庄的历史人心。人当知道,自身不是自然之父,村庄也不是!

我回到残存而古老的红豆杉下时,老人不见了,想必回家去了。

我静静地坐着,闻其体香,细细揣摸观察长自它身上的细密繁盛的细嫩枝桠,因缺少土壤根基,全靠吸吮母体营养生存。它们好阳光雨露,好生活的活泼劲,令人感动。

老人又出现了,他遥指着村口的一棵颓顶的松柏树说,松柏树下曾经有座古庙,红豆杉倒下的那些日子,古庙被指说搞封建迷信活动,之后,疯狂的村庄,撬走村子下的一块镇村石,以至引发那次触目惊心的泥石流事件,古庙也不明真象地遭遇大火焚烧掉。

……

老人说,他死后想把自己埋在红豆杉下,滋养幼小的它们,让其长成祖辈般参天大树。

老人之言,令人感佩、敬服的同时,可否作红豆杉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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