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彦彬《乌孙山月》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风雪肆虐了一天,竟毫无去意,傍晚,天色愈发阴暗了,山风裹挟着雪花漫天狂舞,河流、树木、房屋早已变作白茫茫的一片,不远处,乌孙山淡淡的影子也在狂风暴雪中渐渐消没无踪。放眼望去,天地一色,混沌一片。

虽然已是立春时节,但特克斯这座山区小城却似寒冬乍来,依然是千里冰封,风雪肆虐。

办公室里供了暖气,融融如春,与窗外相比宛如两个世界。

打印完最后一沓文件,我已有了些许倦意。起身沏杯茶,杯口热气袅袅升起,缭绕着而后缓缓散去。啜几口,身上顿时热乎乎的,让我感到精神振作了些。蓦地,窗外的风一阵低吼,窗户便战栗着发出几声闷响,我悚然一惊,抬起头看了看窗外,不知何时,沉沉的夜幕已悄然落下。一时间,回家的念头便强烈起来,犹如倦鸟急切地想要归巢一般。

伸手从衣帽钩上取下外衣,我一面穿一面向楼下走去。

楼下静悄悄的,早已空无一人。

推开门,一股冷风卷着雪粒儿扑面而来,我顿觉呼吸一窒,脸也被打的生疼。正欲出门,那门扇却被风猛地一吹倒了回來,推得我一个趔趄,险些摔倒。我连忙站稳脚跟,又用力将门缓缓地推开了。外面的雪得的正急,霎时,数不清的雪粒儿随风钻入衣领,我打了个激灵,赶忙竖起衣领将大门锁了,匆匆往家走去。

路两旁的灯已经亮了,风在树梢呜呜地低吼着,盘旋着。不时吹落树枝上的积雪,在黯淡的灯光下翩然起舞。

路上行人廖廖,两旁的店铺也大多关了门,只有线杆上的广播里传来单调的冬不拉声,让冬夜的小城更增添了几分寂寥。

前方不远处,一个头戴狐皮帽,身穿羊皮大衣的哈萨克老人正骑着马缓缓而来,老人的须眉早已被大雪染白,身上也落了厚厚一层雪,乍一看,宛如雪人一般。但那老人却不时悠然望一眼天空,好似浑不在意这愁煞人的天气。

雪愈下愈大,鹅毛般的雪片儿随风而来,打的睁不开眼,我只能低垂着头匆匆而行。

过了两个路口后便没了路灯,只有路边得人家闪着一丝微弱的亮光。这条路偏僻,稍晚些便看不到人影儿了。我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

前面不远处有个小巷,我便住在小巷里。

这时,黑黢黢的前方隐约出现了一个人影,摇摇晃晃,踉踉跄跄,像是喝醉了酒的样子,在大雪中渐行渐近。

小城地处塞外,民风嗜酒。如此天气醉汉更是随处可见。这本是司空见惯的事儿,我并未在意。

离还有七八步远时,那人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噗通”一声,重重地仆倒在了雪地上。我心里一紧,连忙快步走上前去,想要将他扶起。

走近看时,只见雪地上模模糊糊地蜷缩着一个人影儿,浑身还散发着浓浓的酒味。看来果真是个醉汉。让人好笑的是,那人居然还发出一阵阵细微的鼾声,竟像是睡着了。我不禁摇了摇头,又继续往家走去。

走了几步我不禁有些担心,倘若这醉汉真睡着了,不消多久便会被冻僵的。如此思忖着,脚步便有些犹豫,回头看时,那醉汉仍是一动不动地蜷缩在雪地上,身上却已落了一层雪。

踌躇片刻,我又转身走了回去。

我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那醉汉只是动了一下,便又呼呼大睡起来。我又使劲摇了摇他的肩膀,大声喊道:“喂!”,风吹过,霎时湮没了我的声音。那醉汉却是动也不动了。无奈之下,我只好单膝跪在地上,双手伸到他腋下,用力将他托了起来。那醉汉被我托起后,软绵绵地靠在了我身上,脑袋也无力地在我肩膀上耷拉着。

这时,一阵风吹来,似有一缕长发从我脸上拂过,继而,我闻到一股淡淡的只有女人身上才有的味儿,我顿时愣住了,正在飞快地思索时,那醉汉耷拉在我肩膀上的脑袋动了动,“哇”的一声,一股浓浓的酒味扑鼻而来,紧接着我颈部一热,一股黏糊糊的液体顺着脖子流进了我的衣服里,我顿时心里叫苦不迭,下意识地一松手,那人“嗯”了一声,如一滩泥似得倒在了雪地上。那声音虽然不大,但我却听得真切,这分明是个女人!

我一时不知所措,怔怔地站在大雪中,四处死一般的寂静,唯有雪片儿簌簌落下的声音。

良久,我才回过神来,这时才感到自己已是又饿又累,最难捱的是怀里湿乎乎的,冷风一吹,冰凉的身体便止不住地打哆嗦。

望着不远处的巷口,我又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将心一横,又俯身将那女人扶了起来,转身一个半蹲便将她背起,摇摇晃晃地往家里走去……。

洗罢澡,我煮了袋方便面。坐在小凳上一面吃一面打量着侧身躺在沙发上酣睡的“女人”——这时我才看清,喝醉酒的原来是个姑娘。

那姑娘约摸二十五六岁,鹅蛋脸儿,小麦肤色。黑黑的眉毛下,一双眼睛虽然紧紧地闭着。却仍被长长的睫毛衬托得异常动人。她的嘴唇很薄,微微翘起的嘴角透着一股不羁和倔强。这时她头上的雪早已融化,几绺湿漉漉的头发,如墨玉一般掠过她光洁的额头。当目光落在她略略有些高的颧骨上时,我暗想,这多半是个蒙古族姑娘。

虽说屋里的暖气很热,但那姑娘似乎仍然有些冷,迷迷糊糊中“嗯”了一声,将身体蜷的更紧了。我看了她一眼,站起来从柜子里找了块毛毯给她盖上了。那姑娘一翻身,将毛毯紧紧地裹在了身上,又沉沉地睡去了。

吃完热乎乎的方便面,顿觉困意袭来。我几乎是闭着眼睛走进了卧室。倒在床上便打起了呼噜。

翌日,天还未亮,屋后清真寺的邦克塔上便传来了清越悠长的唤礼声(穆斯林习俗,意在唤醒沉睡的穆斯林做礼拜),我从睡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地拿过床头的手机看了看,见时间尚早,便又闭上了眼睛,想要再睡一会儿。

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看了看时间,竟然已经十点多了。我一翻身便跳下了床。穿过客厅去卫生间时,房间里淡淡的酒味和沙发上叠得整整齐齐的毛毯才让我想起了昨晚的事儿。

也不知那姑娘是几时走的?我一面想着,一面匆匆洗了把脸。

外面的空气冷冽而纯净,吸一口,心肺都像是被乌孙山的雪水洗涤了一番。院里的小径早已被厚厚的白雪覆盖,只有一串清晰的脚印伸向大门,自是那姑娘走时留下的。

我顺着脚印往大门外走去……

听到响动,门外杨树上的一群麻雀倏然惊起,扑扑棱棱地飞向了远处,积雪便从颤动的树枝上落下,纷纷扬扬的煞是好看。

虽然时间并不算早,但小巷却仍是一片寂然,仿佛还在沉睡中。只有一个维吾尔族妇女正拿着笤帚在门前的雪地上拍打着地毯。见我走过来,微笑着点了点头。

出了小巷,天地一宽。放眼望去,只觉天地的色彩忽然变的如此简单,湛蓝的是天空,洁白的是大地。除此之外,似乎再无别的颜色。不远处,起起伏伏连绵无边的乌孙山在阳光的照射下更是分外剔透,天际为纱,飞雪为衣,宛似冰清玉洁的少女。

在雪地上行走颇为费力,当我深一脚浅一脚走到“太极坛”下时,已是气喘吁吁了。

小城是依照八卦图形所建,布局呈放射状。由中心“太极坛”向外辐射“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八条主街和四条环路。一环八条街,二环十六条街,三环三十二条街,四环六十四条街,与周易六十四卦极为相似。故名八卦城。

说起这八卦城,是有些历史源流的。

据说特克斯八卦城最早出现在南宋年间,道教全真七子之 “长春真人”丘处机应成吉思汗的邀请前往西域。游历天山时途经特克斯河谷,被河谷的山势、川势、水势所动,取“天地相融、东西相通、天人和一、人杰地灵”之龙脉,以周文王姬昌推演的“后天”八卦确定了坎北、离南、震东、兑西四个方位。

七百余年后的1936年,精通“易”理的伊犁屯垦使丘宗浚来到特克斯,发现了八卦城的“风水龙脉”,再次开始修建。

当时由于没有足够长的的绳子,施工人员就从店铺中购来成捆的布匹,撕成布条连接成长绳,用20头牛拉犁犁出了八卦城街道的雏形。

我站在“太极坛”下环视四方。行人渐渐多了起来,走路的,骑马的,驾车的……,哈萨克人、维吾尔人、蒙古人、柯尔克孜人……,长相不同,穿戴各异,渐渐由八条街向小城中心汇聚而来……

我推门走进办公室时,苏琳正拿着手机踱来踱去地跟谁说着什么,见我进来,摆了摆手算是打了招呼。我往自己的办公桌走时,听到她似乎在跟对方聊房价什么的,声音透着兴奋,一迭声地说,太好了!太好了!

我和苏琳同在一间办公室已经有几年了,如此情景最是常见。她似乎总有打不完的电话,大到房价,小到葱价,她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聊。总之,只要是有可能赚钱的事儿,她统统都很感兴趣。

苏琳的电话打了足足有半个钟头。挂了电话后,苏琳慢悠悠地从包里掏了个苹果放在了我桌上。

我看了看桌上的苹果,又看了看苏琳。这才注意到,一向着妆淡雅的苏琳今天却很是夸张。浓妆艳抹紫眉绿眼的。脸上也不知抹了什么东西,看上去透着亮儿。原本就乌黑浓密的长发像是焗了油,瀑布似地倾泻在肩头。颇有些艳光照人的味道。

我开玩笑地说,总是蹭吃蹭喝,让我心里如何过意的去?苏琳嗔怪地看了我一眼,说,仨瓜俩枣的的还值得一提?再说了,你一个人在这儿,姐多照顾你点儿不应该啊?我说,你不也是一个人在这儿?

其实苏琳只比我大了不到一个月,但她却总爱在我面前以大姐自居。有一回我说,咱俩可是一般大,你别总是姐啊姐的。蘇琳撇撇嘴说,大一天也是姐,何况一个月?我一时语塞,笑了笑没吭声。

苏琳和我的父母都在外地,或许是境况相似的缘故,她平日对我蛮照顾的,在家里做了好吃的总会给我带上一份,包里也常装几个苹果或桔子,不声不响地放在我桌上,有时甚至还会打电话问我有没有要洗的衣服。我虽从未让她洗过衣服,但感激之情还是有的。无以为报,那些让苏琳头疼的琐碎工作我也就顺手代劳了。

我正在大嚼着苹果,苏琳喜滋滋地说道,林木,房价又涨了。

我说,是么?那就再次恭喜你了。

早在两年前,房价刚刚露出上涨的苗头时,苏琳便倾尽所有外加东挪西借买了两套房,当时我还对她的做法很是不解,问她,你不是有住房么?干嘛还要买?还一气儿买两套!苏琳笑而未答。

现在看来,苏琳的嗅觉是非常灵敏的。

短短两年的时间,房价已是一飞冲天了,原本平静的小城顿时沸腾起来。一时间,街谈巷议的几乎全是关于房子的话题,人们从难以置信到犹豫观望再到争先恐后一拥而上。更是将房价推向了前所未有的疯狂。

牛顿曾说过,我能算准天体运行的轨迹,却无法计算人性的疯狂。几百年过去了,人性似乎毫无改变。如果说有什么不同,我想,那就是变得更加疯狂了——仅此而已。

我正胡思乱想时,苏琳却蹙着眉自言自语道,这房价一个劲儿地往上涨,也忒吓人了吧?我被苏琳的话逗乐了,开玩笑地说,莫非你都赚得都不好意思了?苏琳摇了摇头说,那倒没有,可这涨法也有些太疯狂了!我……我是心里越来越不踏实了。我想了想说,那倒也是。

苏琳有些拿不定主意地问,林木,你说……我是不是该把房子卖掉?我挠了挠头说,这个……我可说不好。但是……苏琳白了我一眼,说,怎么说个话吞吞吐吐的!但是什么?我笑了笑说,对冲基金大鳄索罗斯曾说过一段话,也许你能够从中得到启发。

哦?哪段话?苏琳将身体往前挪了挪,很感兴趣地问。

我仰起脸看着房顶,在脑海里搜索着那段话,缓缓地说道,世界经济史是一部基于假象和谎言的连续剧。要获得财富,做法就是认清其假象,投入其中,然后在假象被公众认识之前退出游戏……

听罢,苏琳低头不语,似乎在玩味这段话。过了片刻,她抬起头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地说了句,也许他说的是对的……

这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吐主任走了进来。

我和苏琳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叫了声,吐主任!

吐主任出奇地胖,硕大无比的肚子走起路来便一颤一颤的,像是随时都有可能突然掉下来。他的脸更像是充了气似得,滚圆而红润。我一直觉得“珠圆玉润”是形容女人的,但每次见到吐主任,我都觉得这个词儿对他来说倒是更贴切些。

苏琳连忙将椅子推了过去,说,吐主任,您坐!吐主任微微喘息着坐了下来,问,苏冷,材料搞完了没?检查组可今天就要到了。吐主任是哈萨克人,“琳”字的音发不准,一直称苏琳为“苏冷”,苏琳笑着纠正了几次,吐主任依然如故,苏琳也就默认了。

苏琳笑道,主任吩咐的事,我怎敢耽搁?说着,从我桌上拿过我昨晚加班搞出来的材料递给了吐主任。

吐主任很细心地一页一页的翻看着材料,过了好一会儿,大手一挥说道,嗯,不错,好!又用手指着结尾处说,这里应该加上几句嘛,开拓创新、与时俱进、工作扎实、成效显著!

作为领导,吐主任向来是对这类词儿既谙熟又青睐的,在他看来,不管是计划还是总结抑或报告什么的,若是没有这些词儿的点缀。简直是太黯淡太寒酸了。

苏琳一脸谦逊地说,对对,这几句加的好,简直是点睛之笔嘛!

这个马屁拍得有些肉麻,我身上顿时泛起鸡皮疙瘩,想笑,但生生地忍住了。

吐主任一脸茫然,问苏琳,什么是点睛之笔?吐主任虽然通晓汉语,但对成语、典故之类的还是不甚明了。

苏琳把这个成语的来龙去脉简单地对吐主任说了一下。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吐主任听了果然很受用,笑呵呵地说,好,好!说罢,肚皮一挺,带着满脸的笑意出去了。

吐主任走后。苏琳屈指敲了敲桌子,问,喝茶了没?

我摇了摇头。

苏琳说,走,到对面喝茶去。

“对面”是指单位斜对面吐汗大妈开的哈萨克奶茶馆,那里有小城里最可口的奶茶和最温暖的小火炉。

今天我们来得晚了些,奶茶馆里早已空无一人,只有烧的正旺小火炉不时发出“呼呼”的响声。我和苏琳用炉旁净手的铁皮壶相互浇着洗了手后,便坐在炉边闲聊着。

昨晚的严寒早已使窗户玻璃上结满了晶莹的冰凌,如花,如叶,如飞鸟,如蝴蝶,看上去是那样的巧夺天工。阳光透过冰凌照进来,这简陋的奶茶馆里便多了几分朦胧和温馨。

没多大会儿,胖乎乎的吐汗大妈端上了两碗热腾腾的奶茶和一盘切成块的馕,稍后,又端来一碟酥油和几碟凉拌小菜:萝卜丝、土豆丝和皮辣红。

苏琳端起碗来喝了一口奶茶,油然赞道,味道咋就这么好呢?又开玩笑地说,只要端起这奶茶碗,我这心里就只有满满的幸福感了!我说,何止你啊,一碗奶茶下肚,只怕满城人的幸福指数都会直线飙升滴!苏琳大笑。

我们俩一面喝着热腾腾的奶茶一面扯着闲话儿,从单位的趣事到小城逸闻再到电视里的新鲜事儿。直到茶足饭饱,我和苏琳才慢悠悠地往单位走去。

或是因为天冷路滑的缘故,快到傍晚时,检查组才姗姗来迟。一路劳顿,几个检查组的成员早已疲惫不堪,只是象征性地在单位里转了一圈儿,又翻看了一下档案资料,便匆匆离去了。

检查组对单位的工作评价还不错,吐主任的心情也不错,隔着墙,我仍能听见他在办公室里愉快地哼着歌儿。坐在对面的苏琳则不知在跟谁通电话,东一句西一句地海侃神聊着。

昨晚没休息好,这时我已有些倦了,想想手头也没什么活儿了,便穿上外衣,推门走了出去。

楼外,苍茫的暮色已悄然落下,路邊干枯的老榆树上有寒鸦数点,扯着嗓子聒噪。再往远处看,更是千山暮雪,万般冷清。霎时间,我的心也萧索起来。下意识地拉了下衣服上的拉链,匆匆往家走去。

昨夜睡得香甜,清晨醒来顿觉神清气爽,一洗昨日的疲惫。

可冬天温暖的被窝总是那样让人留恋,我虽然醒了,却无论如何也不愿起床。后来索性又闭上眼睛,将身体完全舒展开,惬意地躺在床上。我心想,天亮还得一会儿呢,且躺着吧。

又在床上赖了好一阵,我才磨磨蹭蹭地下了床,洗漱罢,精神抖擞地出了门。

到了办公室,苏琳还没来。我泡了杯茶,一面吹着浮在水面的茶叶,一面望着窗外。

太阳已经升起,暖暖地照在乌孙山上,在万道霞光的笼罩下,乌孙山仿佛披上了金色的衣裳。

据说乌孙山是因乌孙人而得名。

两千多年前,乌孙人在强大的匈奴人的攻击下,不得已而西迁,他们的首领在交战中被匈奴人所杀,头颅被匈奴王制成器皿,用来喝酒,余众惊恐,西迁到了伊犁河流域,在这里建国并渐渐强盛起来。

如今,过往的一切都被时间无声无息地抹去了,征伐与杀戮,辉煌与屈辱,似乎从来都不曾发生过,只有乌孙山依然静静地屹立在时间的河流中。

我正沉浸在遐想中时,苏琳推开门走了进来。

想必是不想让隔壁的吐主任听到动静,苏琳进来时轻手轻脚的。我说,看来睡得还不错。苏琳将门关上后说道,不错个鬼!一宿都没睡着觉,天快亮时才眯了会儿。我问,大晚上的不睡觉干嘛呢?苏琳说,还不是让昨天那些话闹的!我问,哪些话?苏琳说,就那个索什么斯的话。我说,索罗斯?苏琳说,对对,索罗斯。想了想又说,不过,他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我说,如此说来,你是倾向于卖掉房子了?苏琳说,不是倾向,是决定!一会儿我就去办这件事儿。我说,是不是仓促了些?再考虑考虑嘛。苏琳摆了摆手说,不必了,兵贵神速!我摇了摇头,你可真够神速的!

苏琳性子急,没坐几分钟就拎着包风风火火地出门了,出门时说,如果吐主任问起我,你知道该怎么说吧?我说,那还用问?苏琳一笑,转身走了。

苏琳不在,办公室里便很安静,我心无旁骛地埋头于一大堆文件之中。快到下班时,已将手头的工作一扫而光,看着桌面一叠叠打印好的资料,心里便多了几分成就感。我揉了揉眼睛,心想,今天可以早些回家了。

我正在下楼时,艾迪推开大楼的门走了进来——艾迪既是我的邻居,也是我的发小儿。

我们俩从小便住在一条巷子里,离得不过百十米远。打髀石,掏鸟窝,下河游泳,上树摘果,从来都是形影不离。如今我们虽然都已年近三十,但却依然亲密无间,友情如初。

和小城里大多维吾尔人一样,艾迪长得高大而魁梧,此刻往楼下的大厅里一站,颇有些赳赳之气。

我快步走下楼去,握着艾迪的手问道,你怎么来了? 艾迪说,刚好路过这儿,就进来过来看看你啊。我问,开车了么? 艾迪点点头。我笑道,哈!我正好要回家。艾迪说,本来就打算顺便把你带回去的。

我正要说话,楼梯上响起了“咔咔咔”的高跟鞋声,我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出纳古丽正往楼下走来——在哈萨克语中,“古丽”是“花朵”的意思。

古丽人如其名,的确是美艳如花。鼻梁挺拔,眸子湛蓝,雪白的肌肤如凝脂一般,几乎毫无瑕疵。伴随着轻盈的脚步,一头栗色的长发在她背后欢快地跳动着,人随未至,蓬勃的青春气息却已扑面而来。

到了跟前,古丽笑吟吟地朝我们点了点头。我连忙介绍说,这是我的好朋友艾迪,又对艾迪说,这是我们单位最最最漂亮的姑娘古丽。古丽听我连用了三个“最”来赞她,登时笑得花枝乱颤。笑罢,古丽两手一摊,满脸无奈地对我说,阿嘎,我的电脑又坏了,咋办?我说,明天帮你看看吧。古丽说,那好吧。然后俏皮冲我和艾迪摆了摆手说,霍西!我也微笑着说道,霍西!

古丽虽比我还小几岁,但为人却十分乖巧,见了面,总会甜甜地叫声“阿嘎”——在哈萨克语中,“阿嘎”意为“哥哥”,“霍西”则是“再见”的意思。

艾迪却一声不吭,只是怔怔地望着古丽的背影,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走啦!

艾迪这才醒过神来。说,好,这就走。

上了车,艾迪迫不及待地问我,那个姑娘是谁?我怎么没见过?我问,你是说古丽?艾迪说,她叫古丽?我点头“嗯”了一声。艾迪便没再说什么,一拧车钥匙,将车发动了起来。

大雪后道路难行,艾迪小心翼翼地打着方向盘,好一会儿才拐进了巷子。到了家门口,我问艾迪,要不要进去喝两杯?艾迪似乎有些心事,心不在焉地说,不了,我改天再过来吧,我说,那……我就不留你了。艾迪笑了笑,扬手说了声“霍西”,踩了脚油门便离开了。

短短两天,路面已被车辆轧得光滑如冰,路上的行人都是小心翼翼地迈着小碎步一点一点地往前挪着。即便如此,仍不时有人“哎呦”一声滑倒在地上,一旁的人便转过头去偷偷地笑了。

办公室里,苏琳正专注地盯着电脑,一手握着鼠标,一手捏着块啃了半拉的奶疙瘩。见我进来,苏琳招招手示意我过去,我走到她桌旁问道,有事?苏琳笑着说,当然有事啦!说罢,从包里掏出一块奶疙瘩递给了我。我咬了一小口尝了尝,赞道,唔,这是掺了酥油的奶疙瘩,真香!苏琳说,这可是古丽家的奶疙瘩,当然香了。我说,怪不得呢。又问,就这事儿?苏琳说。美的你!吃了东西是要干活的。我笑了笑,用询问的眼神看着苏琳。

苏琳指了指电脑说,你帮我装个炒股票的软件吧,我已经鼓捣半天了,不行,玩不转。说罢,站起身来,按着我的肩膀让我坐在椅子上。

你要炒股?我仰着脸问站在身旁的苏琳。

废话,不炒股装它干嘛?苏琳说。

我正想说话,苏琳却又说道,房子我已经找好了买家,对方这几天就会付款。我总不能让这些钱闲着吧?

苏琳如此短的时间里便找到了买家,我倒是丝毫也不意外。现如今房价早已被炒上了天,房子根本不愁变现。只要有人卖,立马就会有一群人抢着买,有幸买到的还会很着急地全额付款,生怕卖家会变卦似得。

以前炒过股票?我问。

苏琳摇了摇头。

你了解股票么?我又问。

苏琳又摇了摇头。

知道么?那就是——赌博!我一脸严肃地说。

是么?苏琳心不在焉地敷衍了一句。又问道,你炒过?

我也没炒过。我摇了摇头说。

但我有个朋友便沉迷此道,每次去他那儿,他几乎都在盯着电脑琢磨股票,当然了,他也时常跟我聊这方面的话题。所以, 我也算是耳濡目染,略知一二吧。为了证明自己并非对此一无所知,我又补充道。

他赚了多少钱?苏琳似乎对这个问题更感兴趣。

我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苏琳用手指戳了下我的胳膊,说呀!

他赚了多少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就因为这个他老婆同他离了婚。我慢悠悠地说道。

你这是在吓唬我?苏琳用眼斜乜着我说。

谈不上吓唬,我只是提醒你,不要火中取栗。我淡淡地说道。

哼,我才不怕呢,富贵险中求!苏琳看上去一副铜头铁面无所畏惧的样子。再说了……,苏琳又故作神秘压低声音说道,昨晚有个炒股的朋友跟我说了,股市将会有一波大行情,让我赶紧买入股票,稳赚不赔的!

这世上还有稳赚不赔的买卖?我嘿嘿地笑了。

我那个朋友可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了,你还别不信!苏琳白了我一眼。

久经沙场的老手也有折戟时,你还是慎重些吧。我说。

不必了,我都想好啦!苏琳说得很干脆。等房款到账我就买入股票,啧啧……,这榫头接的真是严丝合缝!两头赚啊!苏琳闭上眼睛一脸陶醉状,忽然,她睁开眼睛看了看我,说,要不,你也买点?

不不不,我可不想操那份心,我只想生活简单些。我摆了摆手说。简单?简单有钱赚么?苏琳撇了撇嘴满脸不屑地说道。簡单无需太多,一份薪水足矣。我耸了耸肩淡然道。没出息!苏琳又白了我一眼。我笑了笑,没说话。

最后我还是忍不住又啰嗦了一句,悠着点儿,那里边的水可深着呢!苏琳敷衍道,知道啦!又说,赶紧帮我把软件装了吧! 我说,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软件装好后,苏琳看着屏幕上红红绿绿的k线很是兴奋,盯着电脑不停地点击着鼠标。看上去,她已经跃跃欲试了。

这时,古丽推开门将头探了进来。见苏琳也在,亲亲热热地叫了声,苏姐!苏琳微笑着向古丽招了招手说,来来来,过来坐。

古丽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说,不坐啦,又看着我说,阿嘎,我的电脑。我这才猛地想起昨天古丽说过的事儿,拍了拍脑袋说,唉,竟然忘了个干干净净!

到了古丽办公室,我检查了一下她的电脑,倒是没什么大毛病,不过是些软件上的问题。不消片刻,我便将电脑搞好了。正要走时,古丽转身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罐放在了桌上,又从抽屉里拿了把小勺递给了我,说,我带了些那吾热孜粥,你尝尝。

哦?那吾热孜节快到了么?我问古丽。

今天就是啊!古丽笑着说。

哦?今天?时间过的可真快啊!我有些意外地感叹道。

“纳吾热孜节”是哈萨克族传统节日,也被称作 “撒拉哈特曼节”。“纳吾热孜”来自波斯语,意为“春雨日”。而在哈萨克语里,则意为:辞旧迎新。因此,“纳吾热孜节”也可以视为哈萨克族的春节。

纳吾热孜节自然是要吃那吾热孜粥的,这是一种由水、肉、盐、油、面粉、禾本植物(如大米、玉米或者小麦)和牛奶等原料煮制而成的食物。象征着幸福、成功、健康、智慧、财富、成长和上天的庇护。

不过这“那吾热孜粥”我却着实吃不惯,吃了几勺,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古丽问,怎么了?不好吃么?我不想让古丽失望,便说,没啊,挺好吃的。古丽听了果然很开心,说,你喜欢吃,我明天还带给你。我连忙放下小勺,摆了摆手说,不用了!不用了!

古丽不高兴起来,说,我们哈萨克人是最乐意与朋友分享食物的,再客气我可就生气啦!

我顿时哭笑不得。

好在明天是周末,古丽可能是忘记了。我一面想着一面大口大口地吃着那吾热孜粥。

回到办公室已经快到中午了。苏琳的姿势基本没变,依然坐在电脑前,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屏幕。

我问,这个……就这么有吸引力?

苏琳抬起头看了看我,指着电脑上的K线说,这起起落落的可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啊!能没吸引力么?

我说,你怎知那起起落落的不是陷阱?

苏琳翻了我一眼说道,呸!就不能说点好的?说罢,又低头盯着电脑了。

……

快到下班时,我闭上眼睛靠在椅子上,在大脑里把一周的工作细细地梳理了一遍——明天是周末,我可不想心里搁着事儿。确定再无遗留工作后,我跟苏琳打了个招呼,拿起外衣出了门。

回家的路上,天空又渐渐阴沉起来,像是要下雪的样子。我一边走一边想着,晚上吃点什么呢?要不……还是吃馕吧,没有比这更简单的了。

巷口附近便有个维吾尔人的馕铺,卖的有各种各样的馕,大的小的,厚的薄的。既有吉尔德馕,也有托喀西馕,甚至还有脸盆大小的艾曼克馕。

我路过时,恰逢刚烤好的馕出坑,一个光脚穿着套鞋的维吾尔妇女正站在冒着热气的馕坑旁,俯身用铁钩将一个个烤得焦黄的热馕从坑壁上勾起,手一扬,馕便落到了面前铺着绒布的木板上。

我买了两个自己最爱吃的托喀西馕——是那种放了许多皮牙子的薄薄的馕,装在塑料袋里,拎着慢悠悠地回了家。

当我走进小院时,雪花已经开始飘落。若有若无,清清凉凉,落在脸上有种说不出的惬意。我索性闭上眼仰起脸。任雪花落在额头,落在眉间。一时间,心里充满了莫名的喜悦。

直到寒气侵透衣裳,我才进了屋子。

屋里光线有些暗,我打开沙发旁的小灯时,顺势便躺在了沙发上。

原本打算熬些奶茶的,可身体一挨着沙发,便再也懒得动了。我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顺手打开了旁边矮柜上的音响。

可爱的一朵玫瑰花

赛帝玛丽亚

那天我在山上打猎骑着马

正当你在山下歌唱

婉转如云霞

歌声使我迷了路

我从山坡滚下

哎呀呀你的歌声婉转如云霞

……

欢快地哈萨克民歌响起,冲淡了房间里的寂寥。我闭着眼睛,伸手摸索着音响的按键,想要将声音开得大一些。

砰砰砰……屋外隐隐传来敲大门的声音,我不大敢确定,便起身打开屋门听了听。砰砰……声音虽然不大,但确是有人在敲门。

会是谁呢?艾迪?我暗自思忖着往外走去。

外面的雪悄悄地愈下愈大了,地上落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咯吱咯吱作响。

我打開院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段高挑而挺拔的姑娘,鹅蛋脸儿,小麦肤色,微微上翘的嘴角——一切都似曾相识,但一时间我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她。

那姑娘拍了拍身上的雪,笑盈盈地看着我。

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既阳光又妩媚,如春花绽放一般。但那双陌生的眼睛却让我有些困惑。

您是?我问。

是我,那姑娘说道。说话时身体微微向前顷了倾,似乎想让

我看清楚些。

那声音也很陌生。

我蹙眉苦思,却委实想不起这个姑娘是谁。

您是?我不好意思地又问了一遍。

那天我喝醉了,是你……姑娘停顿了一下,给了我一个思考的时间。

哦!原来是那天喝醉酒的姑娘!我顿时恍然。

请进!请进!我连忙将她往院子里让。

不不不,我就不进去了。说着,那姑娘递过一个纸袋,又说道,这是你的衣服,我都洗干净了,那天实在太不好意思了。那姑娘声音透着尴尬,脸也随之红了。

那天我随手将换下的脏衣往卫生间的角落里一扔,这些天早已抛之脑后了。此时姑娘提起,我才又想了起来。接过纸袋,我拍了拍脑袋说,唉,这记性!又说,没事的,没事的。

如果方便的话,一起出去喝两杯吧!那姑娘稍稍犹豫了一下,爽快地邀请道。

这个邀请来得有些突然,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讷讷地问,现在么?

当然了!姑娘很干脆。不方便么?她又问。

那倒没有,我笑了笑。去哪儿?我问道。

当然是去有酒的地方喽!那姑娘俏皮地说道,说完自己先笑了起来。

我抬头看了看漫天的大雪,心想,如此天气,喝几杯倒是件快事。便欣然说道,好啊!

我们走出小巷时,天已经黑了,路两旁亮起了路灯。在路灯的光束下,漫天雪花犹如无数洁白的精灵,从黑魆魆的天空悄然飘落,又倏然消失在光束之外。

没有风,便不觉得如何寒冷。

那姑娘似乎并不急于找寻一个去处,闲庭信步似的,一边走着,一边不时抬头看看天空。

我借着路边的灯光打量了一下她。

那姑娘穿了件深灰色的棉衣,下身是一条牛仔裤,脚蹬短靴。棉衣是那种款式很老的涤卡布面料的,想必已经穿了很久,看上去异常的旧。与那天夜里不同的是,姑娘已将长发挽起,在脑后盘了个髻,显得很是利落。

我叫乌莹,那姑娘歪着头看了看我,大大方方地说道。

我叫林木。前面两个木后面一个木,一共三个木,我笑着用手指在空中写着。

哈!这名字好玩!乌莹笑了起来,一副简简单单、胸无点尘的样子。

好玩?我愣了一下,也笑了起来。

虽然是初相识,乌莹却并不扭捏。一路上快人快语,还不时率性地大笑着。

我从乌莹话中得知,她果然是蒙古族,乌莹还说,因为母亲去世得早,她是父亲带大的。如今父亲已经年迈,腿脚又不大方便,家里为数不多的牛羊和马匹只能靠乌莹来牧放了。当然,只是在住处附近牧放而已。除此之外,乌莹每天的工作便是穿梭于大街小巷,将挤出的牛奶卖掉。

乌莹说到了住处,我便有些好奇,问道,你家住哪儿啊?乌莹指了指南面说,河坝边儿上呢。

所谓“河坝”,其实是指小城南面的特克斯河谷,因河谷两旁是自然形成的类似于“坝”的高地。所以当地人称之为“河坝”。河坝离小城中心并不远,若是走路,十多分钟便到了。

至此,我对乌莹已经有了个大致的了解。

在我看来,乌莹并非严格意义上的牧民——我一直认为只有在小城周边的山区游牧的才算是纯粹的牧民。而在小城里定居的乌莹,只能算是半个牧民吧。

不知不觉间,我们已走到了太极坛下。环顾四周,我看见不远处有个烤肉店还亮着灯。

去那儿行么?我指着烤肉店问乌莹。

当然行啦!乌莹随和地说道。

烤肉店外,一个须发皆白的维吾尔老汉正坐在防雨篷布下的烤箱旁烤火。见我们走过来,老汉慈祥地笑了笑,又指了指身后,示意我们进店里去坐。

我和乌莹跺了跺脚上的雪,进了店里。

烤肉店不大,只摆了四五张桌子。中间支着个生铁火炉,炉上的茶壶还“吱吱”地响着。或是下雪天的缘故,小店生意很是清淡,昏黄的灯光下,只有两三个哈萨克人在喝酒,从穿着和黝黑的皮肤上看,他们应该是周边山区的牧民。

我和乌莹随意找了个位置面对面地坐了下来。

一个头戴红色纱巾的维吾尔小姑娘过来给我们倒了两碗热腾腾的茶,是那种酽红的茯茶。茶有些烫嘴,我和乌莹捧着碗,小口地啜着。或是都觉得这种相识太过戏剧化,沉默了一会儿,我们俩不约而同地看着对方笑了。

这一笑,便觉得两人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这时,维吾尔小姑娘将一大盘冒着热气的烤肉串儿端上了桌。那肉烤的焦黄焦黄的,还滋滋地冒着油,顿时,一股孜然和辣子面儿的味道在屋里弥漫开来。

乌莹要了一瓶白酒和两个酒杯。

酒是大瓶的,一斤装的那种烈酒。她熟练地打开了瓶盖儿,将两个酒杯都倒满了。而后低头在酒杯上闻了闻,好香啊!乌莹一副垂涎的样子。

再次感谢你!乌莹举起酒杯说道。如果不是你,那天我可就真的变成雪人了,也就再也喝不到这么诱人的酒了。乌莹调皮地一笑,仰起头一饮而尽。

我见乌莹如此爽快,便也端起面前的酒一口喝干了。

几杯酒过后,乌莹拿起一串的烤肉递给了我。说,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啦。我说了声“谢谢”便接了过来,乌莹一笑,自己也拿了一串烤肉大嚼起来。

乌莹吃起烤肉来很是“恣肆”,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手捏着铁签儿,三口两口便将一串烤肉吃的精光。

看着她随性的样子,我不禁莞尔。

乌莹见我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嘴里嚼着肉含糊不清地问,笑什么?你怎么不吃?想了想又問了一句,我不是很粗鲁?我说,这应该叫真实吧?乌莹说,是么?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们俩吃着喝着聊着,不一会儿酒瓶便见了底儿。乌莹冲那个维吾尔小姑娘招了招手,又要了一瓶酒。那两个酒杯甚大,每个足可盛下一两酒,乌莹频频举杯,不过五六杯酒下肚后,瓶中之酒便再次告罄。此时,乌莹已是晕生双颊,鼻尖上泛起一层细细的汗珠,她用手在脸上胡乱一抹,说,过瘾!说罢,又抬手准备要酒。

我连忙摆摆手说,别要了,再喝我就醉了!乌莹酒兴正浓,听了这话眉头一皱,问,你是儿子娃娃么?说着拿起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说,是的话,就放开喝!

在小城里,“儿子娃娃”意为“男人”。

我原本是想微醺即归的,哪想到乌莹兴致如此之高,酒量又是如此之大。但此时我已没了退路,因为喝不喝酒已经关乎到是否男人的问题了,无论如何,这个脸面我还是要争的。我心想,大不了一醉方休了。便转身对那个维吾尔小姑娘招了招手,喊道,再来一瓶!

乌莹的酒量着实惊人,直喝到第六瓶方才显出醉态,她两眼惺忪地看了看我,见我仍四平八稳地坐着,竖起大拇指说,木头,好……好酒量!我大着舌头说,不是木头,是……是林木!乌莹说,是么?我……我咋记得是木头呢?又一挥手说,嗨,木头多顺口啊!以后你……你就叫木头得了。我说,没……没事,叫……什么都行。

我眯着眼看着醉态可鞠的乌莹,感到自己的脑袋也愈来愈沉重了,眼皮禁不住便要合在一起。见我这副模样,乌莹端起桌上的酒仰头倒进了嘴里,而后站起来步履飘浮地走到了我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居里!

“居里”是维吾尔语,相当于汉语中的“走啦”。

在小城里,无论是蒙古人说维吾尔语,还是维吾尔人说汉语,抑或汉人说哈萨克语,都是极为平常的事儿。经过漫长的融合,各民族早已是语言相通,文化相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付了账,我们俩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外面起了风,吹得屋外的篷布呼啦呼啦作响。我们俩被冷风一吹,都清醒了许多。

看着天空大雪飘飘,乌莹显得格外开心,笑着,跳着。不住地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蓦地,一阵大风“呼”地从我们身旁吹过,卷起地上的雪抛向天空,霎时,天空闪起万点银光。乌莹兴奋地大叫了一声,拔腿便去追那倏然远去的风。

我担心她酒后有什么闪失,连忙快步跟了上去。果不其然,乌莹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噗通”一声仆倒在了前方。我下意识猛地往前跨了一大步,想要拉她一把,不料脚下一滑,我也重重的摔了一跤。

我赶紧坐了起来,喘着粗气儿看了看乌莹。只见乌莹也正伏在雪地上满脸笑意地看着我,此时她脸上沾满了雪,看上去很是滑稽。我们俩相互瞅了瞅,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

此时大街上早已空无一人,四处静悄悄的,小城仿佛进入了梦乡。只有洁白的雪花悄然无声地落在地上,怕惊破了小城的好梦似的。

我和乌莹盘腿坐在雪地上,静静地望着天空雪花飞舞。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走到乌瑩身旁,伸出手说,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乌莹什么也没说,默默地拉着我的手站了起来。

我们往河坝走时,路灯已经灭了,四处一片漆黑。

我和乌莹的酒劲尚未退去,在黑暗中一摇三晃地走着。原本十多分钟的路,我们却走了近半个钟头。快到河坝时,雪小了许多,但风却愈来愈大,刮得脸生疼。

特克斯河尚未融化,四处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风在呜呜地怪叫着,令人悚然心惊。

生于斯长于斯的我对这一带自然是非常熟悉的,再往前走是个斜坡,下了斜坡便是特克斯河了。此时我们左右皆是小路,路的尽头都有亮灯的人家,我不知乌莹究竟住在哪一边,便扭头看着她。

乌莹指了指右边说,在这边呢,你回吧!看上去,乌莹仍不大清醒。我看了看那条黑黢黢的小路,不禁有些担心,说,我还是送你到家门口吧!乌莹摆了摆手说,没事的,每天送牛奶都走这条路。闭……闭着眼睛我也能走回去!我还想坚持,乌莹却挥了挥手,径直往右边的小路走了。

我在黑暗中望着她的背影,心想,这姑娘,倒是率直。

不想乌莹没走出几步却又转身回来了,微微摇晃着站在我面前。虽然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但我却仍是下意识地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

乌莹问,手机号多少?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讷讷地问道,什么?乌莹问,下回喝酒我怎么找你?我这才明白她的意思。连忙将自己的手机号码说了。乌莹低声重复了两遍,说,记住啦!又朝我摆了摆手,转身消失在了黑暗中。

我站着没动,直到她的身影出现在亮灯的地方,我才转身离去……

梁彦彬,男,汉族,大专学历,一九七三生于新疆伊犁特克斯县,当过兵,现居新疆乌鲁木齐,就职于企。业余从事文学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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