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天台陈庭学序
明·宋濂
【题解】
宋濂,字景濂,号潜溪,另号玄真子、玄真道士、玄真遁叟等。明朝初年,他担任江南儒学提举,给太子讲经,后奉皇帝之命编修《元史》。他与刘基、高启并列为明初诗文三大家。本文是宋濂写给朋友陈庭学的一篇赠序文。陈庭学游历巴山蜀水以后,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宋濂写下此文送给他。
【原文】
西南山水,惟川蜀最奇。然去中州万里,陆有剑阁栈道之险[1],水有瞿塘、滟滪之虞[2]。跨马行,则竹间山高者,累旬日不见其巅际。临上而俯视,绝壑万仞,杳莫测其所穷,肝胆为之悼栗[3]。水行,则江石悍利[4],波恶涡诡,舟一失势尺寸,辄糜碎土沉,下饱鱼鳖。其难至如此。故非仕有力者,不可以游;非材有文者,纵游无所得;非壮强者,多老死于其地。嗜奇之士恨焉。
【注释】
[1]栈道:又称“阁道”、“复道”等。古代在川、陕、甘诸省境内峭岩陡壁上凿孔架桥连阁而成的一种道路。
[2]滟滪(yàn yù):即滟滪滩,是旧时长江三峡着名的险滩。
[3]悼栗:因恐惧而发抖。
[4]悍利:坚硬而锐利。悍,,本指强劲、凶横,此处形容石之险。
【译文】
我国西南地区的山水,唯独四川地区最为奇特。但是四川距离中原有万里之遥,陆路有剑阁、栈道那样的险阻;水路有瞿塘峡、滟濒堆那样的顾虑。骑着马行走在密密的竹林间,山势高峻,连续走十天都看不到山顶。登上山顶往下俯瞰,陡峭的山谷有几万尺深,幽深而看不到谷底,让人胆战心惊。从水路行走,长江中的礁石尖利,波涛险恶,漩涡变化不定,船只只要稍微偏离航道,就会被撞得粉碎,像泥土般沉入水中,船中人便成了鱼鳖之食。通往那个地区的道路竟然如此艰难。因此,除非是做官又有财力的人,否则是不能前往游览的;除非是博览全书又富有文才的人,否则游览也无所得;除非是身壮体强的人,否则去了也大多会老死在那里。爱好奇异山水的人往往对此望洋兴叹,遗憾不已。
【原文】
天台陈君庭学,能为诗,由中书左司掾,屡从大将北征,有劳,擢四川都指挥司照磨[5],由水道至成都。成都,川蜀之要地,扬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6],庭学无不历览。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予于京师;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7]。
【注释】
[5]擢:提升。都指挥司:军事机构的通称。照磨:都指挥司下属官吏。
[6]饮射:古代用文字隐写事物,令人猜度的一种行酒令的游戏。
[7]侈:极多之意。
【译文】
天台陈庭学君,擅长写诗,任中书左司掾,屡次随从大将北征,并立下功劳,后被提升为四川都指挥司照磨,他便从水路赶去成都赴任。成都,是四川的要塞之地,是扬雄、司马相如、诸葛亮的居所之地,有英雄俊杰战功驻守的遗迹,也是诗人文士们游览登临、饮酒投壶、赋诗歌唱的处所,庭学没有一处没有观览过。游览之后,他必定会写诗抒发感慨,描写景物和时世的变迁,于是他的诗歌也日益精工。过了三年,庭学依照朝廷规定请求免官归家,在京城与我相见。他的精神更加饱满,言谈更加豪迈,志向更加高昂,这大概是得到了川蜀山水极大的滋养吧。
【原文】
予甚自愧,方予少时,尝有志于出游天下,顾以学未成而不暇。及年壮方可出,而四方兵起,无所投足。逮今圣主兴而宇内定[8],极海之际,合为一家,而予齿益加耄矣[9]。欲如庭学之游,尚可得乎?
【注释】
[8]逮:及,到。
[9]耄(mào):古代八十岁到九十岁曰耄,年老。
【译文】
我感到非常惭愧,当年我年轻的时候,曾经有过游遍天下的志向,但因学业无成而没有闲暇的时间。一直等到壮年的时候才可以出游,但这时却又是四处战乱,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及至当今,圣明天子兴起,平息了战乱,四海之内合为一家,但是我却更加衰老了。我想要学庭学君那样四处去游历,难道还能做到吗?
【原文】
然吾闻古之贤士,若颜回、原宪,皆坐守陋室,蓬蒿没户,而志意常充然,有若囊括于天地者。此其故何也?得无有出于山水之外者乎?庭学其试归而求焉?苟有所得,则以告予,予将不一愧而已也。
【译文】
但是,我听说古代的贤士,如颜回、原宪等人,大都坐守在简陋的屋舍中,虽然蓬蒿杂草遮没了门户,但他们的志向和意气却始终非常高昂,就像能囊括天地一样。这是什么原因呢?莫非他们的胸怀中有超出于山水之外的东西吗?庭学君归去之后是否会尝试探求一番呢?如果真的有所得,一定要告诉我,我将不仅仅因为庭学曾经川蜀这一点而惭愧了。
【评析】
在文中,作者既赞扬了陈庭学,又含蓄地劝诫他要进修德业,这是长辈对后辈寄予的殷切希望。
文章的开头便紧密地结合了陈庭学的生活实际,描述了巴蜀地区险峻的山势,入川如何困难,由此引出游览川蜀必须具备的条件——“仕有力”、“材有文”、“壮强”,十分具体地写出游川蜀的困难。
接下来开始写陈庭学的经历,在如此艰难的地方,他却能够由山路到达,饱览了山水胜景,也陶冶了他的志趣和情操,突出了陈庭学的才学和品德。紧接着,作者不无遗憾地回顾了自己的一生,由于种种原因,一直未能游览川蜀。最后,他列举颜回、原宪的事例,提出一种新的见解:“坐守陋室”也可以修身养性,进而劝谏陈庭学,不要把游览名山大川当做提高自己的唯一途径。
这篇文章用笔简练,没有雕琢之气,尤其是对巴蜀路途的描写,生动而明朗。通篇前后呼应,浑然一体,是赠序中的经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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