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远:庐山记(节选)
慧远
山在江州浔阳南,南滨宫亭,北对九江。九江之南为小江,山去小江三十里余,左挟彭蠡,右傍通州,引三江之流而据其会。《山海经》云:“庐江出三天子都,入江彭泽西。一曰天子障。”彭泽也,山在其西,故旧语以所滨为彭蠡。有匡续先生者,出自殷周之际,遁世隐时,潜居其下。或云,续受道于仙人,而适游其岩,遂托室岩岫,即岩成馆。故时人感其所止为神仙之庐而名焉。
其山大岭,凡有七重,圆基周回,垂五百里。风雨之所摅,江山之所带。高岩仄宇,峭壁万寻,幽岫穿崖,人兽两绝。天将雨,则有白气相搏,而缨络于山岭下。及至触石吐云,则倏忽而集。或大风振岩,逸响动谷,群籁竞奏,其声骇人。此其化不可测者矣。
众岭中,第三岭极高峻,人之所罕经也。太史公东游,登其峰而遐观,南眺五湖,北望九江,东西肆目,若登天庭焉。其岭下,半里许,有重岩,上有悬崖,古仙之所居也。其后有岩,汉董奉复馆于岩下,常为人治病,法多神验。病愈者,令栽杏五株,数年之间,蔚然成林。计奉在人间近三百年,容状常如三十时。俄而升仙,绝迹于杏林。其北岭两岩之间,常悬流遥沾,激势相趣,百余仞中,云气映天,望之若山,有云雾焉。……
七岭同会于东,共成峰崿。其岩穷绝,莫有升之者。昔野夫见人著沙弥服,凌云直上,既至,则踞其峰,良久乃与云气俱灭。此似得道者。当时能文之士,咸为之异。又所止多奇,触象有异。北背重阜,前带双流。所背之山,左有龙形,而右塔基焉。下有甘泉涌出,冷暖与寒暑相变,盈灭经水旱而不异。寻其源,出自于龙首也。南对高峰,上有奇木,独绝于林表数十丈。其下似一层浮屠,白鸥之所翔,玄云之所人也。东南有香炉山,孤峰独秀,起游气笼其上,则氤氲若香烟;白云映其外,则炳然与众峰殊别。将雨,则其下水气涌出,如马车盖,此龙井之所吐。其左则翠林,青雀白猿之所憩,玄鸟之所蛰。西有石门,其前似双阙,壁立千余仞,而瀑布流焉。其中鸟兽草木之美,灵药万物之奇,略举其异而已耳。
自托此山二十三载,再践石门,四游南岭,东望香炉峰,北眺九江。传闻有石井方湖,中有赤鳞踊出,野人不能叙,直叹其奇而已矣。
“天下名山僧占多”,中国著名的山岳向来与佛门弟子结下了不解之缘。如果说庐山的称名是因为山中有隐士兼仙人匡续(俗)的传说之故,那么,庐山的声闻远近就不能不说与净土宗的大师慧远不无关系。东晋太元八年(383),慧远离开荆州上明寺(今湖北松滋县西),准备前往广东罗浮山,途中经过浔阳时,见庐山清幽秀美,宜于修心养性,便决定挂锡此山。此后一直到他去世,在庐山居住了三十多年。东晋义熙二年(406),也就是慧远在庐山居住了二十三个春秋的时候,他写下了《庐山记》。后世的文人墨客慕庐山之名而去探胜寻幽,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他所作的这篇著名的记游文字。
文章开篇便开门见山地叙述了庐山的地理位置及称名由来。这座名山座落于江州浔阳即今江西九江之南,它“南滨宫亭,北对九江”,“左挟彭蠡,右傍通州”,独处三江会合的形胜之地。传说殷周之际,有一位叫作匡续(或作匡俗)的隐士庐居此山,后来羽化登仙而去,于是后人便以“匡庐”而名之,意即神仙匡续之庐,简称“庐山”。
匡庐奇秀甲天下,广袤数百里,奇峰九十六,号称江右第一名山。如要栩栩传神地描绘出它的英姿玉面,就非得有大手笔不可。《庐山记》即从大处落墨,高处着笔,首先描绘了庐山的概貌:由七重大岭构成的庐山,周围覆压近五百里,乃是播散风雨的幽境,管带江山的雄峰。山中危崖高耸,峭壁摩天,悬岩深谷,人迹罕至。而山雨欲来前的云气及大风拂过时的逸响,或倏忽万变,或群籁争呜,使庐山的面目益发变化莫测。这种形神兼顾、绘影绘声的描写手法,强烈突现了庐山的雄伟壮观与奇丽多姿。
接下去,慧远并没有面面俱到地去描述七条大岭。只是把笔锋集中于人迹罕至的第三岭及其北岭南岭。而且,叙述的重心也似乎放在与此山相关的传闻轶事上。如除了写北岭进行悬流相激、云气映天等如实描绘之外,写第三岭及南岭各处则或举太史公登峰远眺的故实,或引古仙曾居悬崖的仙话,或用董复得道飞升的传说,或记宫亭湖畔的神灵,通过这种避实就虚的手法,娓娓道出了白云深处曾经导演过的种种传奇故事,为庐山涂上了一层迷离恍惚的神秘色彩。
对于七岭攒聚而成的庐山主峰周围的景致,慧远则根据方位的不同,视角的高低,一一加以形象的描述,使读者目前浮现出一幅庐山的立体画图。主峰前双溪如带,流水淙淙;北面是“重阜”,左边的仿佛龙形,右边的宛如塔基,其下是源于龙首岩的汩汩甘泉;南面是奇木苍然、拔地倚天的高峰,峰下俨然一层白鸥往来、玄云出入的浮屠宝塔:东南面是紫气氤氲、白云环绕的香炉峰,每逢天阴欲雨,龙井就会吐出车盖一般的水气;东面是青雀、白猿、玄鸟憩息的翠林;西面则是双阙壁立,瀑布飞流的石门。至此,“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庐山真面目便跃然纸上了。
慧远自卜居庐山以来的二十三年中,曾“再践石门,四游南岭”,对庐山的层峦迭嶂、瀑布飞泉都已烂熟于心。加之他学识深厚,见闻广博,笔意轻灵,文采斐然,所以其作《庐山记》距今虽有一千五百八十余年之久,但我们读起来仍有身临其境的亲切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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