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戏剧·月明和尚度柳翠》原文与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小说、戏剧·月明和尚度柳翠》原文与赏析

冯梦龙



万里新坟尽少年,修行莫待鬓毛斑。

前程黑暗路头险,十二时中自著研。

这四句,单道著禅和子打坐参禅,得成正果,非同容易,有多少先作后修、先修后作的和尚。自家今日说这南渡宋高宗皇帝在位,绍兴年间,有个官人,姓柳,双名宣教,祖籍温州府永嘉县崇阳镇人氏。年方二十五岁,胸藏千古史,腹蕴五车书。自幼父母双亡,蚤年孤苦,宗族又无所依,只身笃学,赘于高判使家。后一举及第,御笔授得宁海军临安府府尹。恭人高氏,年方二十岁,生得聪明智慧,容貌端严。新赘柳府尹在家,未及一年,欲去上任。遂带一仆,名赛儿,一日辞别了丈人、丈母,前往临安府上任。饥餐渴饮,夜住晓行,不则一日,已到临安府接官亭。蚤有所属官吏师生,粮里耆老,住持僧道,行首人等,弓兵隶卒,轿马人夫,俱在彼处,迎接入城。到府中,搬移行李什物,安顿已完,这柳府尹出厅到任。厅下一应人等,参拜已毕。柳府尹遂将参见人员花名手本,逐一点过不缺,止有城南水月寺竹林峰住持玉通禅师,乃四川人氏,点不到。府尹大怒道:“此秃无礼!”遂问五山十刹禅师:“何故此僧不来参接?拿来问罪!”当有各寺住持禀复相公:“此僧乃古佛出世,在竹林峰修行已五十二年,不曾出来。每遇迎送,自有徒弟。望相公方便。”柳府尹虽依僧言不拿,心中不忿。各人自散。

当日府堂公宴,承应歌妓,年方二八,花容娇媚,唱韵悠扬。府尹听罢,大喜,问妓者何名,答言:“贱人姓吴,小字红莲,专一在上厅祗应。”当日酒筵将散,柳府尹唤吴红莲,低声吩咐:“你明日用心去水月寺内,哄那玉通和尚云雨之事。如了事,就将所用之物前来照证,我这里重赏,判你从良;如不了事,定当记罪。”红莲答言:“领相公钧旨。”出府一路自思,如何是好?眉头一蹙,计上心来。回家将柳府尹之事,一一说与娘知,娘儿两个商议一夜。

至次日午时,天阴无雨,正是十二月冬尽天气。吴红莲一身重孝,手提羹饭,出清波门。走了数里,将及近寺,已是申牌时分,风雨大作。吴红莲到水月寺山门下,倚门而立,进寺,又无人出。直等到天晚,只见个老道人出来关山门。红莲向前道个万福。那老道人回礼道:“天色晚了,娘子请回,我要关山门。”红莲双眼泪下,拜那老道人:“望公公可怜,妾在城住,夫死百日,家中无人,自将羹饭祭奠。哭了一回,不觉天晚雨下,关了城门,回家不得,只得投宿寺中。望公公慈悲,告知长老,容妾寺中过夜,明早入城,免虎伤命。”言罢两泪交流,拜倒于山门地下,不肯走起。那老道人乃言:“娘子请起,我与你裁处。”红莲见他如此说,便立起来。那老道人关了山门,领著红莲到僧房侧首一间小屋,乃是老道人卧房,教红莲坐在房内。那老道人连忙走去长老禅房里法座下,禀复长老道:“山门下有个年少妇人,一身重孝,说道丈夫死了,今日到坟上做羹饭,风雨大作,关了城门,进城不得,要在寺中权歇,明早入城,特来禀知长老。”长老见说,乃言:“此是方便之事,天色已晚,你可教他在你房中过夜,明日五更打发他去。”道人领了言语,来说与红莲知道。红莲又拜谢:“公公救命之恩,生死不忘大德。”言罢,坐在老道人房中板凳上。那道人自去收拾,关门闭户已了,来房中土榻上和衣而睡。这老道人日间辛苦,一觉便睡着。

原来水月寺在桑菜园里,四边又无人家,寺里有两个小和尚都去化缘,因此寺中冷静,无人走动。这红莲听得更鼓已是二更,心中想道:“如何事了?”心乱如麻,遂乃轻移莲步,走至长老房边。那间禅房关着门,一派是大格窗子,房中挂着一碗琉璃灯,明明亮亮。长老在禅椅之上打坐,也看见红莲在门外。红莲看着长老,遂乃低声叫道:“长老慈悲为念,救度妾身则个。”长老道:“你可去道人房中权宿,来早入城,不可在此搅扰我禅房,快去,快去!”红莲在窗外深深拜了十数拜,道:“长老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妾身衣服单薄,夜寒难熬,望长老开门,借与一两件衣服,遮盖身体。救得性命,自当拜谢。”道罢,哽哽咽咽哭将起来。这长老是个慈悲善人,心中思忖道:“倘若寒禁,身死在我禅房门首,不当稳便。自古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从禅床上走下来,开了格子门,放红莲进去。长老取一领破旧禅衣把与她,自己依旧上禅床上坐了。红莲走到禅床边深深拜了十数拜,哭哭啼啼道:“肚疼死也。”这长老并不采他,自己瞑目而坐。怎当红莲哽咽悲哀,将身靠在长老身边,哀声叫疼叫痛,就睡倒在长老身上,或坐在身边,或立起叫唤不止。约莫也是三更,长老忍口不住,乃问红莲曰: “小娘子,你如何只顾哭泣?那里疼痛?”红莲告长老道:“妾丈夫在日,有此肚疼之病,我夫脱衣将妾搂于怀内,将热肚皮贴着妾冷肚皮,便不疼了。不想今夜疼起来,又值寒冷,妾死必矣。怎地得长老肯救妾命,将热肚皮贴在妾身上,便得痊可。若救得妾命,实乃再生之恩。”长老见他苦告不过,只得解开衲衣,抱那红莲在怀内。这红莲赚得长老肯时,便慌慢解了自的衣服,赤了下截身体,倒在怀内道:“望长老一发去了小衣,将热肚皮贴一贴,救妾性命。”长老初时不肯,次后三回五次。□□□□□□□□□□□□。□□□□□□□□□□。□□□□□□。□□□□□□□。此时不由长老禅心不动。这长老看了红莲如花如玉的身体,春心荡漾起来,两个就在禅床上两相欢洽。(以下删去99字)长老搂着红莲问道:“娘子高姓何名?那里居住?因何到此?”红莲曰:“不敢隐讳,妾乃上厅行首,姓吴,小字红莲,在于城中南新桥居住。”长老此时被魔障缠害,心欢意喜,吩咐道:“此事只可你知我知,不可泄于外人。”少刻,云收雨散,被红莲将口扯下白布衫袖一只,抹了长老精污,收入袖中。这长老因倦不知。长老虽然如此,心中疑惑,乃问红莲曰:“姐姐此来,必有缘故,你可实说。”再三逼迫,要问明白。红莲被长老崔逼不过,只得实说:“临安府新任柳府尹,怪长老不出寺迎接,心中大恼,在因此使妾来与长老成其云雨之事。”长老听罢大惊,悔之不及,道: “我的魔障到了,吾被你赚骗,使我破了色戒,堕于地狱。”此时东方已白,长老教道人开了寺门。红莲别了长老,急急出寺回去了。

却说这玉通禅师教老道人烧汤:“我要洗浴。”老道人自去厨下浇汤,长老磨墨捻笔,便写下八句《辞世颂》,曰:



自入禅门无挂碍,五十二年心自在。

只因一点念头差,犯了如来淫色戒。

你使红莲破我戒,我欠红莲一宿债。

我身德行被你亏,你家门风还我坏。

写毕摺了,放在香炉足下压着。道人将汤入房中,伏侍长老洗浴罢,换了一身新禅衣,叫老道人吩咐道:“临安府柳府尹差人来请我时,你可将香炉下简贴把与来人,教他回复,不可有误。”道罢,老道人自去殿上烧香扫地,不知玉通禅师已在禅椅上圆寂了。

话分两头。却说红莲回到家中,吃了早饭,换了色衣,将著着布衫袖,径来临安府见柳府尹。府尹正坐厅,见了红莲,连忙退入书院中,唤红莲至面前,问和尚事了得否?红莲将夜来事备细说了一遍,袖中取出衫袖递与看了。柳府尹大喜,教人去堂中取小小墨漆盒儿一个,将白布衫袖子放在盒内,上面用封皮封了。捻起笔来,写一简子,乃诗四句,其诗云:



水月禅师号玉通,多时不下竹林峰。

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写罢,封了简子,差一个承局,送与水月寺玉通和尚,要讨回字,不可迟误。承局去了。柳府尹赏红莲钱五百贯,免他一年官唱。红莲拜谢,将了钱自回去了,不在话下。

却说承局赍着小盒儿并简子,来到水月寺中,只见老道人在殿上烧香。承局问长老在何处,老道人遂领了承局,径到禅房中时,只见长老已在禅椅上圆寂去了。老道人言:“长老曾吩咐道: ‘若柳相公差人来请我,将香炉下简子去回复。’”承局大惊道: “真是古佛,预先已知此事。”当下承局将了回简并小盒儿,再回府堂,呈上回简并原简,说长老圆寂一事。柳宣教打开回简一看,乃是八句《辞世颂》,看罢吃了一惊,道:“此和尚乃真僧也,是我坏了他德行。”懊悔不及。差人去叫匠人合一个龛子,将玉通和尚盛了,教南山净慈寺长老法空禅师,与玉通和尚下火。

却说法空径到柳府尹厅上,取复相公,要问备细。柳府尹将红莲事情说了一遍。法空禅师道: “可惜,可惜,此僧差了念头,堕落恶道矣。此事相公坏了他德行,贫僧去与他下火,指点教他归于正道,不堕畜生之中。”言罢,别了府尹,径到水月寺,吩咐抬龛子出寺后空地。法空长老手捻火把,打个圆相,口中道:



自到川中数十年,曾在毗卢顶上眠。

欲透赵州关捩子,好姻缘做恶姻缘。

桃红柳绿还依旧,石边流水冷湲湲。

今朝指引菩提路,再休错意念红莲。



恭惟圆寂玉通大和尚之觉灵曰: 惟灵五十年来古拙,心中皎如明月,有时照耀当空,大地乾坤清白。可惜法名玉通,今朝作事不通,不去灵山参佛祖,却向红莲贪淫欲。本是色即是空,谁想空即是色!无福向狮子光中,享天上之逍遥;有分去驹儿隙内,受人间之劳碌。虽然路径不迷,争奈去之太速。大众莫要笑他,山僧指引不俗。咦!

一点灵光透碧霄,兰堂画阁添澡浴。

法空长老道罢,掷下火把,焚龛将尽。当日,看的人不知其数,只见火焰之中,一道金光冲天而去了。法空长老与他拾骨入塔,各自散去。

却说柳宣教夫人高氏,于当夜得一梦,梦见一个和尚,面如满月,身材肥壮,走入卧房。夫人吃了一惊,一身香汗惊醒。自此不觉身怀六甲。光阴似箭,看看十月满足。夫人临盆分娩,生下一个女儿。当时侍妾报与柳宣教,且喜夫人生得一个小姐。三朝满月,取名唤做翠翠。百日周岁,做了多少筵席。正是: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座间移。

这柳翠翠长成八岁,柳宣教官满将及,收拾还乡。端的是: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柳宣教感天行时疫病,无旬日而故。这柳府尹做官清如水,明似镜,不贪贿赂,囊箧淡薄。夫人具棺木盛贮,挂孝看经,将灵柩寄在柳州寺内。夫人与仆赛儿并女翠翠欲回温州去,路途遥远,又无亲族投奔,身边些小钱财,难供路费。乃于在城白马庙前,赁一间房屋,三口搬来住下。又无生理,一住八年,囊箧消疏,那仆人逃走。这柳翠翠长成,年纪一十六岁,生得十分容貌。这柳妈妈家中娘儿两个,日不料生,口食不敷,乃央间壁王妈妈,问人借钱。借得羊坝头杨孔目课钱,借了三千贯钱,过了半年,债主索取要紧。这柳妈妈被讨不过,出于无奈,只得央王妈妈做媒,情愿把女儿与杨孔目为妾,言过我要他养老。不数日,杨孔目入赘在柳妈妈家,说:“我养你母子二人,丰衣足食,做个外宅。”

不觉过了两月,这杨孔目因早晚不便,又两边家火,忽一日回家,与妻商议,欲搬回家。其妻之父,告女婿停妻取妾,临安府差人捉柳妈妈并女儿一干人到官,要追原聘财礼。柳妈妈诉说贫乏无措,因此将柳翠翠官卖。却说有个工部邹主事,闻知柳翠翠丰姿貌美,聪明秀丽,去问本府讨了,另买一间房子,在抱剑营街,搬那柳妈妈并女儿去住下,养做外宅。又讨个奶子并小厮,伏事走动。这柳翠翠改名柳翠。

原来南渡时,临安府最盛。只这通和坊这条街,金波桥下,有座花月楼,又东去为熙春楼、南瓦子,又南去为抱剑营、漆器墙、沙皮巷、融和坊,其西为太平坊、巾子巷、狮子巷,这几个去处都是瓦子。这柳翠是玉通和尚转世,天生聪明,识安知书。诗词歌赋,无所不通;女工针指,无有不会。这邹主事十日半月,来得一遭,千不合,万不合,住在抱剑营,是个行首窟里。这柳翠每日清闲自在,学不出好样儿,见邻妓家有孤老来往,她心中欢喜,也去门首卖俏,引惹子弟们来观看。眉来眼去,渐渐来家宿歇。柳妈妈说她不下,只得随女儿做了行首。多有豪门子弟爱慕他,饮酒作乐,殆无虚日。邹主事看见这般行径,好不雅相,索性与他个决绝,再不往来。这边柳翠落得无人管束,公然大做起来。只因柳宣教不行阴骘,折了女儿,此乃一报还一报,天理昭然。后人观此,不可不戒。有诗为证,诗曰:



用巧计时伤巧计,爱便宜处落便宜。

莫道自身侥幸免,子孙必定受人欺。



后来直使得一尊古佛,来度柳翠,归依正道,返本还原,成佛作祖。你道这尊古佛是谁?正是月明和尚。他从小出家,真个是五戒具足,一尘不染,在皋亭山显孝寺住持。当先与玉通禅师,俱是法门契友。闻知玉通圆寂之事,呵呵大笑道:“阿婆立脚跟不牢,不免又去做媳妇也。”后来闻柳翠在抱剑营,色艺擅名,心知是玉通禅师转世,意甚怜之。一日,净慈寺法空长老到显孝寺来看月明和尚,坐谈之次,月明和尚谓法空曰:“老通堕落风尘已久,恐积渐沉迷,遂失本性,可以相机度他出世,不可迟矣。”

原来柳翠虽堕娼流,却也有一种好处,从小好的是佛法。所得缠头金帛之资,尽情布施,毫不吝惜。况兼柳妈妈亲生之女,谁敢阻挡?在万松岭下,造石桥一座,名曰柳翠桥;凿一井于抱剑营中,名曰柳翠井。其他方便济人之事,不可尽说。又制下布衣一袭,每逢月朔月望,卸下铅华,穿着布素,闭门念佛;虽宾客如云,此日断不接见,以此为常。那月明和尚只为这节上,识透他根器不坏,所以立心要度他。正是:

“悭贪”二字能除却,终是西方路上人。

却说法空长老,当日领了月明和尚言语,到次日,借以化缘为因,直到抱剑营柳行首门前,鼓着木鱼,高声念道:“

欲海轮回,沉迷万劫。眼底荣华,空花易灭。

一旦无常,四大消歇。及早回头,出家念佛。这日正值柳翠西湖上游耍刚回,听得化缘和尚声口不俗,便教丫环唤入中堂,问道:“师父,你有何本事,来此化缘?”法空长老道:“贫僧没甚本事,只会说些因果。”柳翠问道:“何为因果?”法空长老道:“前为因,后为果;作者为因,受者为果。假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是因,得是果。不因种下,怎得收成?好因得好果,恶因得恶果。所以说,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因,今生作者是。”柳翠见说得明白,心中欢喜,留他吃了斋饭。又问道:“自来佛门广大,也有我辈风尘中人成佛作祖否?”法空长老道:“当初观音大士,见尘世欲根深重,化为美色之女,投身妓馆,一般接客。凡王孙公子,见其美貌,无不倾倒。一与之交接,欲心顿淡。因彼有大法力故,自然能破除邪网。后来无疾而死,里人买棺埋葬。有胡僧见其冢墓,合掌作礼,口称: ‘善哉,善哉!’里人说道: ‘此乃娼妓之墓,师父错认了。’胡僧说道: ‘此非娼妓,乃观世菩萨化身,来度世上淫欲之辈,归于正道。如若不信,破土观之,其形骸必有奇异。’里人果然不信,忙吹破土棺,见骨节联络,交锁不断,色如黄金,方始惊异。因就冢立庙,名为黄金锁子骨菩萨。这叫做清净莲花,污泥不染。小娘子今日混于风尘之中,也因前生种了欲根,所以今生堕落。若今日仍复执迷不悔,把倚门献笑认作本等生涯,将生生世世,浮沉欲海,永无超脱轮回之日矣。”这席话,说得柳翠心中变喜为愁,翻热作冷,顿然起追前悔后之意,便道: “奴家闻师父因果之说,心中如触。倘师父不弃贱流,情愿供养在寒家,朝夕听讲,不知允否?”法空长老道:“贫僧道微德薄,不堪为师;此间皋亭山显孝寺,有个月明禅师,是活佛度世,能知人过去未来之事,小娘子若坚心求道,贫僧当引拜月明禅师。小娘子听其讲解,必能洞了夙因,立地明心见性。”柳翠道:“奴家素闻月明禅师之名,明日便当专访,有烦师父引进。”法空长老道: “贫僧当得。明日清晨,在显孝寺前相候,小娘子休得失言。”柳翠舒出尖尖玉手,向乌云鬓边拔下一对赤金凤头钗,递与第老道: “些须小物,权表微忱,乞师父笑纳。”法空长老道:“贫僧虽则募化,一饱之外,别无所需,出家人要此首饰何用?”柳翠道:“虽然师父用不着,留作山门修理之费,也见奴家一点诚心。”法空长老那时肯受,合掌辞谢而去。有诗为证:



追欢卖笑作生涯,抱剑营中第一家。

终是法缘前世在,立谈因果倍嗟呀。



再说柳翠自和尚去后,转辗寻思,一夜不睡。次早起身,梳洗已毕,浑身上下换了一套新衣。只说要往天竺进香,妈妈谁敢阻当?教丫环唤个小轿,一径抬到皋亭山显孝寺来。那法空长老早在寺前相候,见柳翠下轿,引入山门,到大雄宝殿,拜了如来,便同到方丈,参谒月明和尚。正值和尚在禅床上打坐,柳翠一见,不觉拜倒在地,口称:“弟子柳翠参谒。”月明和尚也不回礼,大喝道: “你二十八年烟花债,还偿不够,待要怎么?”吓得柳翠一身冷汗,心中恍惚,如有所悟。再要开言问时,月明和尚又大喝道: “恩爱无多,冤仇有尽,只有佛性,常明不灭。你与柳府尹打了平火,该收拾自己本钱回去了。”说得柳翠心里恍恍惚惚,连忙磕头道: “闻知吾师大智慧、大光明,能知三生因果。弟子至愚无识,望呈师明言指示则个。”月明和尚又大喝道:“你要识本来面目,可去水月寺中,寻玉通禅师,与你证明。快走,快走!走迟时,老僧禅杖无情,打破你这粉骷髅。”这一回话,唤做 “显孝寺堂头三喝”。正是:

欲知因果三生事,只在高僧棒喝中。

柳翠被月明师父连喝三遍,再不敢开言。慌忙起身,依先出了寺门,上了小轿,吩咐轿夫,径抬到水月寺中,要寻玉通禅师证明。

却说水月寺中行者,见一乘女轿远远而来,内中坐个妇人。看看抬入山门,急忙唤集火工道人,不容他下轿。柳翠问其缘故,行者道:“当初被一个妇人,断送了我寺中老师父性命,至今师父们吩付,不容妇人入寺。”柳翠又问道: “什么妇人?如何有恁样做作?”行者道:“二十八年前,有个妇人,夜来寺中投宿,十分哀求,老师父发起慈心,容他过夜。原来这妇人不是良家,是个娼妓,叫做吴红莲,奉柳府尹钧旨,特地前来,哄诱俺老师父。当夜假装肚疼,要老师父替他偎贴,因而破其色戒。老师父惭愧,题了八句偈语,就圆寂去了。”柳翠又问道:“你可记得他偈语么?”行者道: “还记得。”遂将偈语八句,念了一遍。柳翠听得念到“我身德行被你亏,你家门风还我坏”。心中豁然明白,恰像自家平日做下的一般。又问道: “那位老师父唤甚么法名?”行者道: “是玉通禅师。”柳翠点头会意,急唤轿夫抬回抱剑营家里,吩咐丫环:“烧起香汤,我要洗澡。”当时丫环伏侍,休浴已毕。柳翠挽就乌云,取出布衣穿了,掩上房门。卓上见列着文房四宝,拂开素纸,题下偈语二首。偈云:



本因色戒翻招色,红裙生把缁衣革。

今朝脱得赤条条,柳叶莲花总无迹。

又云:



坏你门风我亦羞,冤冤相报甚时休?

今朝卸却恩仇担,廿八年前水月游。

后面又写道:“我去后随身衣服入殓,送到皋振亭山下,求月明师父一把无情火烧却。”写毕,掷笔而逝。丫环推门进去,不见声息。向前看时,见柳翠盘膝坐于椅上。叫呼不应,已坐化去了。慌忙忙报知柳妈妈。柳妈妈吃了一惊,呼儿叫肉,啼哭将来。乱了一回,念了二首偈词,看了后面写的遗嘱,细问丫环天竺进香之事,方晓得在显孝寺参师,及水月寺行者一段说话。分明是丈夫柳宣教不行好事,破坏了玉通禅师法体,以致玉通投胎柳家,败其门风。冤冤相报,理之自然。今日被月明和尚指点破了,她就脱然而去。她要送皋亭山下,不可违之。但遗言火厝,心中不忍。所遗衣饰尽多,可为造坟之费。当下买棺盛殓,果然只用随身衣服,不用锦绣金帛之用。入殓已毕,合城公子王孙平昔往来之辈,都来探丧吊孝。闻知坐化之事,无不嗟叹。柳妈妈先遣人到显孝寺,报与月明和尚知道,就与他商量埋骨一事。月明和尚将皋亭山下隙地一块,助与柳妈妈,择日安葬。合城百姓,闻得柳翠死得奇异,都道活佛显化,尽来送葬。造坟已毕,月明和尚向坟合掌作礼,说偈四句。偈去:



二十八年花柳债,一朝脱卸无拘碍。

红莲柳翠总虚空,从此老通长自在。

至今皋亭山下,有个柳翠墓古迹。有诗为证:



柳宣教害人自害,通和尚因色堕色。

显孝寺三喝机锋,皋亭山青天白日。



和尚不耕而食,不织而衣,逃避了日晒雨淋、力作劳役之苦,享受着寺庙山林的幽静,摆脱了尘世的嘈杂喧嚣。可是,和尚不能娶妻生子,这却是一大缺憾。看来世界上的事情,总难十全十美。和尚能否经得住美色的考验,这是一般俗人很感兴趣的问题,所以,历来写和尚与人通的小说、戏剧不乏其例。在这些作品中,有骂和尚为“色中饿鬼”的,如《水浒传》中写海阁黎和潘巧云的偷情;有同情与谅解的,如冯惟敏的杂剧《僧尼共犯》,和尚明进和尼姑惠朗偷情,为人抓住,到官审问,最后断令还俗,结为夫妇,真是如愿以偿。至于《古今小说》卷29的《月明和尚度柳翠》,则和上述两种情况均有所区别。

和尚也是血肉之躯,所以,他们生活上的越轨之处并不令人奇怪。可是,和尚已经享受了上述多种实惠,必须遵守佛门的规矩,况且他们一向标榜“四大皆空”的。因此,和尚犯了色戒,特别遭人痛恨。事实上,和尚比一般人更难经受女色的引诱,《水浒传》中说:

原来但凡世上的人,惟有和尚色情最紧,为何为这句话?且如俗人出家人,都是一般父精母血所生,缘何见得和尚家色情最紧?惟有和尚家第一闲。一日三餐,吃了檀越施主的好斋好供,住了那高堂大殿僧房,又无俗事折烦,房里好床好铺睡着,没得寻思,只是想着此一件事。

和尚虽然有犯戒的,但是,犯戒的毕竟是少数。有戒律在管着,有社会舆论的监督,有自我的克制。这些因素的综合作用使大多数和尚不致于在行动中冲破戒律的束缚。至于他们脑子里是不是在胡思乱想,有什么非分的念头,那自当别论。

《月明和尚度柳翠》写的是一个“古佛出世,在竹林峰修行已52年”的高僧玉通禅师。因为他没有到接官亭去参拜迎接新任临安府的府尹柳宣教,遭到府尹的服复和暗算。府尹的报复方式颇为特殊。他叫来一个妓女,让她“用心去水月寺内,哄那玉通和尚云雨之事。”妓女红莲勾引玉通禅师是小说描写的重点。她假扮一个年轻的寡妇,说是上坟回来晚了,进不了城,想在庙里借住一宿。这时,玉通出于好心,同意她留住,让她去看门的老道人房里歇宿。而玉通禅师则依然打坐在禅椅上。红莲又借口身上寒冷,向玉通借衣服穿。这时玉通只是想到“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没有把红莲当一个女人看。红莲又撒谎说她肚子痛,哄得玉通将她抱在怀里,直到这时候,玉通“初时不肯,”禁不住红莲“三回五次”的挑逗,“不由长老禅心不动”。这种描绘极写红莲的主动勾引,对玉通禅师的上当充满谅解和惋惜,强调这位高僧只是一念之差,而且忏悔十分及时。当他问清红莲的来由以后,追悔莫及。作者在对玉通禅师的失足表示谅解与惋惜的同时,也对他的禅心大动,“春心荡漾”进行嘲笑和讽刺。

作者对柳宣教的挟嫌报复以及他手段的卑鄙无疑是抱着厌恶的态度,所以,小说的下半部便安排了对“报复”的报复:玉通禅师转世为柳宣教的女儿柳翠,柳翠在父亲死后为生活所迫沦落风尘。这当然又落入了因果报应的俗套。可是,从这种俗套的安排中可以看出作者的爱憎。玉通圆寂以后,柳宣教也不无后悔之意:“此和尚乃真僧也,是我坏了他德行。”为了报复这位府尹大人,作者让他在女儿八岁的时候就得病死去。接着,柳翠的命运急转直下,先是借债度日,后来还债不起,就给人作妾。作了两次妾,住到妓院集中的地区,“无人管束,公然大做起来。”故事至此,似乎已经可以结束。可是,作者意犹未尽,他还要大写月明和尚 “来度柳翠,归依正道,返本还原,成佛作祖。”这里强调了如下要点: “柳翠虽堕娼流”,却“从小好的是佛法”。此要点之一。月明和尚是 “五戒具足,一尘不染” 的得道高僧。此要点之二。月明和尚当头棒喝,使柳翠 “心中豁然明白”,坐化而去。此要点之三。原来柳翠虽然身陷污淖,而“根器不坏”。这里反映的都是禅宗的思想。禅宗认为,人人都有佛性,觉悟不假外求,“即心是佛”、“见性成佛”。只要一旦觉悟了,立即就可以成佛。所以,柳翠虽是流落风尘,她却是玉通禅师转世,佛性没有丧失,只是一时胡涂而已。月明的工作就是启发她的觉悟。作者细致地描述了月明启迪柳翠的过程。柳翠担心论为娼妓以后不能再成佛作祖,月明和尚就委托法空和尚用观音大士曾经化为美女,“投身妓馆,一般接客” 的故事来教化柳翠。让她抛开顾虑,放下包袱,一心向道。柳翠顿悟的关键是月明和尚的当头棒喝。一是大喝 “你二十八年烟花债,还偿不够,待要怎么?”这是猛击一掌,让柳翠迷途知返。二是大喝:“恩爱无多,冤仇有尽,只有佛性,常明不灭。你与柳府尹打了平火,该收拾自己本钱回去了。”即是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和柳府尹互相的报复,也该结束了,你也该去修炼了,那才是你的正业。三是大喝 “你要识本来面目,可去水月寺中,寻玉通禅师,与你证明。”禅宗的某些派别对于初学者的发问常常不作正面答复,或以捧打,或大喝一声,以暗示和启悟对方。月明和尚就是用这种方式启发执迷不悟的柳翠。当柳翠明白自己就是玉通禅师转世所生以后,她也就立地成佛了。

作者的意图是借玉通禅师的破戒失足、转世柳翠,沦落风尘到返本归祖,终成正果来宣扬因果报应和禅宗见性成佛的思想。可是,作品的客观效果并不局限于宣传了这些思想。一个修行了52年的高僧仍然经受不住美女的诱惑,这不是说明佛教的无能,更不是说明高僧本人的道心不坚,一念之差,而是说明人性的不可泯灭,说明宗教的禁俗主义是违背人的本性的。

这篇小说明显地分为两大部分: 前面写知府对和尚的报复,后面写和尚对知府的报复。前半部虽然因淫秽描写而减色,但和尚犯戒的本身毕竟包含了丰富的意义。后半部要凑成因果报应的结局,缺乏生活的依据,处处露出做作的痕迹。

这篇小说的本事出自 《侍儿小名录拾遗》所引 《古今诗话》、《西湖游览志》卷13的 《南山分脉城内胜迹》。也见于 《绣谷春容》、《燕居笔记》等书。这一故事也早已唤起戏曲家的兴趣。金人院本有 《月明法曲》(见《南村辍耕录》)。元杂剧有王实甫的《度柳翠》(见《远山堂剧品》、《曲海总目提要》)。明杂剧有徐渭的 《玉禅师翠乡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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