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戏剧·妙音》原文与赏析
刘义庆
汉时,太山黄原平旦开门,忽有一青犬在门外伏守,备如家养。原绁犬,随邻里猎。日垂夕,见一鹿,便放犬。犬行甚迟,原绝力逐,终不及。
行数里,至一穴。入百余步,忽有平衢,槐柳列植,行墙回币。原随犬入门,列房栊户可有数十间,皆女子,姿容妍媚,义裳鲜丽,或抚琴瑟,或执博棋。至北阁,有三间屋,二人侍直,若有所伺。见原,相视而笑:“此青犬所致妙音婿也!”一人留,一人入阁。须臾,有四婢出,称:“太真夫人白黄郎: ‘有一女年已弱笄,冥数应为君妇。’”既暮,引原入内,内有南向堂,堂前有池,池中有台,台四角有径尺穴,穴中光映帷席。妙音容色婉妙,侍婢亦美。交礼既毕,宴寝如旧。
经数日,原欲暂还报家。妙音曰:“人神道异,本非久势。”至明日,解佩分袂,临阶涕泗。后会无期,深加爱敬。“若能相思,至三月旦,可修斋洁。”四婢送出门,半日至家,情念恍惚。每至其期,常见空中有軿车仿佛若飞。
本篇选自刘义庆《幽明录》。幽者,鬼神物魅之属。明者,死生祸福之极。《幽明录》取探究幽明变异之意。在 《易·系辞》 里就曾列举 “知幽明之故”,“知死生之说”,“知鬼神之情状”,先秦儒家早已有了这种探究的欲望。到南北朝时期,随着佛教、道教的盛行,有关佛、道二教的异闻、故事渐渐纷繁起来。宗教思想渗入人们的生活。由于统治者的提倡与利用,宗教则成为对民众进行神权统治的工具。于是,臆造的幻影与真实的生活纠缠在一起,使人们皈依在宗教神秘的笼罩之下。
因此,《幽明录》中所记的具有浓郁宗教色彩的故事,虽然反映了人们认识上的局限,但也给我们带来不少当时社会生活的气息。
《妙音》 一则被选入唐·释道世编的佛教类书 《法苑珠林》卷三十一。可见,编者是把此篇作为宣扬佛教教义的故事收入的。释道世俗姓韩,字玄恽。原籍伊阙 (今河南伊川西南),久居长安 (今西安),曾参与玄奘译场,后来与释道宣同传律宗。书成于唐高宗总章元年 (668)。内容于佛教因果故事传说征述繁多,所引本于佛教经典。采入世俗文献的亦多达140余种。凡所载录,皆注明引书或本于何人所说。对研究唐初以前佛教历史及社会风俗、掌故等有较大的参考价值。《妙音》 当是从世俗文献之一的 《幽明录》 中选入的。考其内容,在黄原与妙音的结合乃 “冥数应为君妇” 的这一点上,是宣扬了佛教因缘前定思想的。佛教教义认为,今生的苦乐祸福、荣辱贫富都是由前世业力所定。而今生的行善与作恶,又决定来世的幸福和苦难。要想摆脱这种凡世的烦恼,就应该舍弃这一切。皈依佛门。
黄原便是经历了一段前定的姻缘。一天早晨,当他打开大门,一只黑狗伏守门外,就如原来是家中豢养的一样,于是,他牵狗随邻居们去打猎。日已黄昏,见到一只鹿,纵犬追捕,而“犬行甚迟”,终于没能追上。向前行走数里见一洞穴。往里走百余步,蓦然坦途大道,道旁槐柳成行,有垣墙环绕,于是黄原“随犬入门”。
这段描写颇似陶渊明的《桃花源记》。黄原被青犬带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所在。在不长的描写里出现两个“忽有”,“忽有一青犬在门外伏守”、“入百余步,忽有平衢”,紧紧吸引住读者的注意。作者的叙述使故事不断出现转机,而且这种转机虽突兀奇绝,但不阴森恐怖,充满诗情画意。
在微雨淡烟般的描写中,逐次显露出浓郁的色彩:“列房栊户可有数十间,皆女子,姿容妍媚,衣裳鲜丽,或抚琴瑟,或执博棋。”当黄原到北阁,四个婢女出来对他说:“王母娘娘的幼女太真夫人让告诉他,有一女儿年届15岁,前世就命定要做他的妻子!”到了晚上,“引原入内”“交礼既毕”与“容色婉妙”的妙音姑娘结为夫妇。在一起生活,真如很早就相识一般。
这段宿世姻缘似乎十分美满,看来佛家的今生皆由前定,所言不虚。然而,虚妄的承诺并不能满足人们现实生活中的要求。
《幽明录》中的爱情、婚姻故事,很多是产生于人神之间的,并且,仙大多是女子,而男子往往是平民小吏。这种结合大都中道分离,或因男子想家乞归,或由女方宣布人神异道。本篇也是如此。黄原打算暂时回去告诉家人自己娶妻的消息,而妙音却提出了这婚姻的结束:“人神异道,本非久势”,于是第二天“解佩分袂,临阶涕泗,后会无期,深加爱敬。”好夫妻仅结合数日而别,令人怅惘惋惜不已。“若能相思”,也只有每逢三月初一“修斋洁”而盼望,不过是“每至其期,常见空中有軿车仿佛若飞”而已,给人留下绵绵不尽的情意和向往。
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育的传入,得到统治者的推崇,实在是因为佛教有助于缓和社会矛盾,维护他们的统治。它让受苦受难的人们把希望寄托于来世,或者说是佛教的“天国”。认为现实的一切都是暂时的,真正的幸福在现实中是没有的。这种学说用否定的思辩方法以证实现实世界的虚幻不实。它不但认为一切物质现象和精神现象虚幻不实,连关于物质现象和精神现象的某些原则、原理的确实性,也认为是虚幻的。
那么,黄原与妙音的分离自然告诉人们,一切爱情,婚姻都是镜花水月般虚幻的,幸福不过是短暂一瞬间的假象,而分别和期盼则是长久的、无限的与真实的。《妙音》所昭示的佛理,仅在于此。
《妙音》毕竟是选自《幽明录》,被辑入佛教类书《法苑珠林》,而非《法苑珠林》的文章被选入《幽明录》,因此,它终究不是一部佛教专著,还是应该把它放在南北朝时期大的社会背景下考察,而不能仅从佛教的角度去分析。这样说来,应该如何认识《妙音》的价值和意义呢?
魏晋南北朝时期,社会矛盾十分尖锐,门阀等级制度森严,当时的婚姻极重门第,如果官宦之家把女儿嫁给商贾子弟,御使就可以提出弹劾。任何人要逾越这条人为的鸿沟几乎是不可能的。在这种情况下,在异闻故事中出现人神结合的差异悬殊的婚姻,正反映了青年男女要打破这种社会门第观限制的要求。现实中难以实现的愿望通过想象去满足,在他们的故事中实现了。而“人神异路”的分离,大概是他们感到这鸿沟难以逾越的遗憾吧!
还有另一种情况。贵族们的荒淫生活也往往以神仙为烟幕。晋惠帝的贾后就假托天上神仙物色青年男子做短暂的欢会。后来,权贵们的姬妾也颇师其故技起而效尤。《妙音》所反映的似乎不是这种情况,但无论如何,它曲折地反映出这一历史时期人们对婚姻问题的某些超越常轨的遐想。而这种超越常轨的遐想,正是现实生活冲撞、挤压的结果。
六朝志怪小说由于受到印度佛教故事的影响,颇多想象奇诡之作也是事实。《幽明录》为古代志怪小说的代表作之一。对后来的文学影响较大。如刘晨阮肇入天台山遇仙女的故事就广为流传,成为诗、词、曲、戏剧经常引用的典故和表现的内容。《庞阿》中,痴情少女的灵魂离开躯体去追随所爱的心上人,成为唐传奇 《离魂记》和元曲 《倩女离魂》的情节基础。《死生姻缘》中,死去多年的太守女儿托梦给冯马子,冯马子掘坟,女儿得以复生。《柏枕幻梦》中,汤林在枕中经历了荣华富贵,而实则是幻梦一场。这些超现实的情节,强烈地表现了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和对追求名利者的嘲讽。为唐传奇《枕中记》、明传奇 “玉茗堂四梦” 中的 《牡丹亭》和 《邯郸记》 的原始素材。
《幽明录》在《隋书 ·经籍志》归入杂传类著录,二十卷,两 《唐书》做三十卷。是南北朝志怪小说中篇幅较大的一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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