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文·神弦》原文与赏析
李 贺
女巫浇酒云满空,玉炉炭火香鼕鼕。
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
相思木帖金舞鸾,攒蛾一啑重一弹。
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
终南日色低平湾,神兮长在有无间。
神嗔神喜师更颜,送神万骑还青山。
这是一首祭神曲。与 《神弦曲》、《神弦别曲》 同是 “祭祀神祇,弦歌以娱神之曲也”(王琦注)。古代社会生产力低下,人们无法控制自然力量,也无法解决个人的旦夕祸福,于是常想以祈祷、祭献或巫术来影响主宰自然界的神灵,因而形成了最初形式的宗教仪式。中国古代巫风颇盛,这在文学作品中早有反映,《诗经》中就有描写女巫“婆娑鼓舞,神弦响而星鬼降” 的诗句 (方玉润《诗经原始》),屈原更以 《九歌》描绘了 “楚人信巫鬼”( 《汉书 ·地理志》) 的盛况。李贺的 《神弦》诗也反映了唐代民间尚存的巫风。他曾任奉礼郎,这个职掌祭礼的小官,对祭礼神祇的场面自然有所了解,所以在本诗中,能做到维妙维肖的描绘。当然,李贺并不真信鬼神,他在诗中说 “神兮长在有无间”,所以敢于笔含褒砭地予以无情的揭露,这正表现了他的唯物精神,也更表现了他敢于否定以宪宗为首的统治者好神仙虚妄行径的胆识。
《神弦》一诗记述了女巫祭祀神祇,做法事召鬼神的全过程。“女巫浇酒云满空” 二句,一开头就点出 “女巫”二字,全诗围绕女巫活动展开。这里写女巫做法事伊始,一会往地上浇酒,一会在玉炉上焚香,一会又击鼓咚咚,霎时间香烟四散,朵朵云雾飘满天空。在鼕鼕的鼓声中,在云烟缭绕下,创造了一个神秘怪异的氛围。
“海神山鬼来座中”二句,写海神山鬼纷纷降临,坐满桌旁,人们屏住呼吸不敢出气,听见了祭祀用的纸钱窸窣作响,看见了纸钱在风中打着旋儿。祭祀中用纸钱,在许多古书中有记载,《法苑珠林》载,纸钱始于殷长史。它是一种纸制的铜钱。《新唐书 ·王玙传》 载: 汉以来丧葬皆有瘗钱 (即埋葬之钱)玙乃用于祠祭。”《封氏闻见记》载:“纸钱,案古者享祀鬼神有圭璧币帛,事毕,则埋之。后代既宝钱货,遂以钱送死。”唐临《冥报录》云: “镵纸为钱以供鬼神,自唐以来始有之。”这些文字记录了古代人们用纸钱祭祀的发展情况,诗人在此亦是真实而又形象地记录了当时祭鬼神用纸钱的习俗。
“相思木帖金舞鸾”二句,继续写女巫做法事的情况: 她坐在宴席旁,抱起相思木(一名红豆树,系木质坚重的乔木) 制的琵琶,上面装饰着描金飞舞的鸾凤,十分华美。她皱着眉,煞有介事的,一边口中“啑啑”作声,一边弹拨着琵琶,气氛那么神秘莫测。关于巫师用琵琶娱神卜吉凶,古书亦有记载。《异苑》: “南平国蛮兵在姑熟,有鬼附之,声呦呦细长,或在檐宇之际,或在庭树上。每占吉凶,辄先索琵琶,随弹而言,事事有验。”《朝野佥载》: “江南洪州土人何婆,善琵琶卜,士女填门,遗饷满道。崇仁坊阿来婆,能琵琶卜,朱紫填门。……来婆鸣弦烧香,合眼而唱: ‘东告东方朔,西告西方朔,南告南方朔,北告北立朔,上告上方朔,下告下方朔。’……”诗中所描述的就是女巫做琵琶卜的动作。关于女巫召鬼神,在 《神弦曲》 中更有另外的描绘——“画弦素管声浅繁,花裙綷縩步秋尘”——她弹着彩绘的琴弦, 吹着素色的芦笛,乐声悠扬有高有低有急有徐;她边弹边舞,那花裙窸窣,舞步轻盈,扬起秋尘。看起来,唐代女巫迎神的场面是多种多样,相当热闹的。
“呼星召鬼歆杯盘”二句,继续写女巫宴请鬼神的情况。她热情地招呼着星神鬼怪举杯痛饮,放怀吃喝。人们似乎首看到那些山魅林妖在大吞大嚼,怪相狰狞,吓得毛骨悚然,战战兢兢。
“终南日色低平湾”二句,写女巫做法事召鬼神即将结束。此时,终南山的阳光已落入山坳,而神一直是似有似无。“终南”即终南山,又名秦岭。从“终南”一词,可知诗人当时可能在长安任奉礼郎。“神兮长在有无间”一句,是全诗的诗眼,它道破了诗人对鬼神的态度。他认为鬼神实际上是不存在的,然而,当朝天子却深信不疑,一会迎佛骨,一会服金丹,一会想长生,一会望成仙;社会上的人们也深信鬼神之不妄,敬鬼神成了社会习俗,而李贺却在此直言:鬼神是不存在的。这是对巫风邪术的批判,是对唐宪宗昏愦行径的指斥。这体现了诗人可贵的胆识。诗人的这种识见在其他作品中亦有展示:“神君何在?太一安有?”“谁是任公子,云中骑白驴?”(《苦昼短》)否定了神仙的存在。
最后二句,进一步写出女巫降神的虚妄性。“神嗔神喜师更颜,送神万骑还青山”是说,神一会发怒,神一会高兴,实际上只看女巫脸上变色;法事开始,她说神迎来许多,法事结束,她说送神回青山去了。这里幽默而尖锐地指出,神鬼出没,全靠女巫的念念有词,她不仅迎神、送神,而且装神。“师更颜”三字,在诗末作结,就将前面所写的海仙山怪赴宴,星神鬼蜮举杯,山魅林妖大嚼等等,不过是女巫装扮而已,如此对鬼神存在的虚妄作了深层的揭露。
《神弦》诗运用丰富的想象,将神秘莫测,任人想象的神鬼仙怪写成了具体可感的文学形象,既有海神山鬼的频频举杯,又有山魅林妖的饕餮大嚼的正面描写,还有以人们的毛骨森然作侧面烘托,从而突出了“意境阴凄”(钱钟书《谈艺录》)的氛围。诗中不仅善于将抽象的鬼神以笔墨点染成具体形象,而且更善于创造典型环境——云烟弥漫,鼓声咚咚,纸钱窸窣,随风飘转,这种呼神召鬼的氛围,自然使人悚然。这种手法创造的意境正如杜牧所评“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李长吉歌诗序》)。
《神弦》在立意构思上,化平凡为奇崛。写女巫做法事,如果仅是平实的记述,就无新意可言,诗人写女巫做法事时,极尽渲染之能事,运用夸张的想象打破人与神的界限,生和死的界限,时间与空间的界限,一个法术很大的女巫将天地、山海各界的神仙鬼怪都聚召而来,令人惊诧目眩,当人们还喘息未定之时,诗人一陡笔,却写道:“神兮长在有无间”“神嗔神喜师更颜”,十分尖锐地揭示了主题,在笔酣墨饱的情思驰骋中,展示了深邃的立意。
《神弦》的语言瑰丽多姿。这与诗人“惟陈言之务去”,精于炼字炼句有关。诗中很注意动词的使用,如“浇”、“来”、“鸣”、“攒”、“弹”、“呼”、“召”、“食”、“送”、“还”,这些动词加强了诗的动势,活灵活现地勾画了女巫降神的场面。此外,形声词“鼕鼕”、“窸窣”的使用,也有力地渲染了降神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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