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文·山居》原文与赏析
敬 安
我爱孤云独住山,孤云应笑我心闲。
欲将半偈题岩石,恐惹诗人破我关。
此诗作者释敬安 (1851—1912),字寄禅,别号八指头陀,俗姓黄,名读山,以先世为山谷(黄庭坚)苗裔,故自称山谷后人。世居湖南湘潭县石潭镇,幼失怙恃,贫困无依,以为邻村牧牛为生。虽少失学业,仍以书自随。“一日,感篱间白桃花为风雨摧落大哭。潜投湘阴法华寺东林本师出家”。(《冷香塔自序铭》)初以世谛文字非衲子本份,颇加讥诮。后游岳阳楼,“分韵赋诗,他纵目四顾,水天一色,不觉吟了一句 ‘洞庭波送一僧来” ( 《中国佛教(二)》),归述于诗人郭菊荪,称赞他 “语有神助”,并授以 《唐诗三百首》,一目成诵,遂学诗。后行脚江南,遍参江浙禅林耆宿。至阿育王寺佛舍利塔礼拜,“烧残二指,并剜臂肉燃灯供佛”(《自笑》诗自注),因号 “八指头陀”。从江浙返回湖南,先后住持过衡阳大罗汉寺,南岳上封寺、大善寺,宁乡沩山密印寺,湘阴神鼎山资圣寺,长沙上林寺。1902年,应请赴东南名刹宁波天童寺为住持。据蒋维乔《中国佛教史》:“宁波天童山之弘法禅寺,自明末密云圆悟和尚重兴后,门下人才众多,俱出主诸方名刹,由是天童法雨,遍于宇内。后世法嗣中,有本皙本昼二人,本昼“喜为文词,书法得晋人风致,黄宗羲盛称其《直木堂诗集》,谓‘入王、孟之室’。……阙后嗣天童者多晳、昼二家后人,袭其祖风,大概能诗者居多。……晚近天童住持敬安和尚犹以诗名海内,著《八指头陀诗集》行世,盖沿本昼之遗风也。”叶德辉曾为其诗集作序:“诗格骀宕,不主故常,骎骎乎有与邓(白香)王(湘绮)犄角之意。”辛亥革命后,1912年被公推为中华佛教总会首任会长,后因各地有攘夺僧产销毁佛像事,敬安代表佛教界与北京政府交涉,反遭侮辱,大恚而归,次日示寂于法源寺,以身殉教。世寿六十二,僧腊四十五,被法徒奉龛归葬于天童寺前青龙岗冷香塔苑,今存诗1900余首。
这首《山居》作于光绪三年(1877)。全诗明白如话而耐人密咏恬吟,“虽发语已殚,而含意未尽”(刘知几《史通》)。
前二句“我爱孤云独住山,孤云应笑我心闲”,直笔入题,高洁孤矜之情自然流溢。此句可与李白《独坐敬亭山》的意境相侔。李诗采用拟人手法,以“孤云独去闲”对“相看两不厌”,映衬自己与敬亭山的两相敬慕之情,情景交融,境界空寂;敬安此诗遥兴寄托,以“独住”,“应笑”来衬托自我的“心闲”,表现山中幽居独处的禅悦在于心寂境如。在敬安的诗集中,有关山居幽兴的佳篇并不乏见,写来清新素雅,颇具情致,如“山僧性爱山,不乐人间住。欲持瓢笠行,更入山深处”(《将之天童结茅》);“自爱幽居道味深,禅余聊复动清吟。白云抱石有远意,明月在天无高心”(《山居遣兴》);“云从冷处卧,鸟向静中飞”,“雨余茅屋冷,苔色上人衣”(《题悟真禅友山房》);这些诗句,如置于王右丞诗集中,恐怕几能乱真。这时,一位清如修鹤、心意泰然的诗僧形象就会凸现在读者面前。
后二句“欲将半偈题岩石,恐惹诗人破我关”,兴味隽永,耐人寻味。前二句引而未发,后二句托出诗旨。“半偈”源自佛典。“偈”,佛经体裁之一。以长行(散文)叙述后,往往用偈颂(韵文)概括复述一遍,以加深善男信女的印象,加强宣讲阅读的效果。“半偈”是有关释迦牟尼过去世的著名故事之一。据《涅槃经·圣行品》讲,往昔释迦牟尼在雪山修行菩萨道,名“雪山力士”或“雪山童子”。帝释下凡化为罗刹,以试其心。罗刹朗读了过去诸佛所说的“半偈”:“诸生无常,是生灭法。”大士心喜欲求后“半偈”,对罗刹说:“能说余半偈,吾终身为汝弟子。”罗刹辞以饥逼不能。大士问:“汝食何食?”罗刹回答:“我所食者,唯人暖肉;我所饮者,唯人热血。”大士遂决意舍身供养。罗刹宣说了后半偈:“生灭灭己,寂灭为乐。”大士深思其义,把偈语书写在石壁、道树之上。后帝释忏悔顶礼而去。由于佛“善巧方便”说法,能在一句中演无量法,也能以无量法为一句。此偈虽仅四句,但道破了一切事物生灭无常的本质,指明了断生死,证涅槃的解脱目标,尤以后“半偈”至关重要,因此雪山大士才为此舍身。《涅槃经十四》“为求八字故,弃所爱身”即指此,后世谓之“雪山半偈”或“雪山八字”。诗中的“关”,指玄关,也是暗运佛典。玄关指出入玄旨之关门。是禅家机锋晤对中的紧要之处。玄关难开,必得绾键而后可,所谓“得钥启关”。《头陀寺碑》:“玄关幽键,感而遂通。”黄庭坚《再答并简康国史弟》:“玄关无键直须透,不得春风花不开。”破“玄关”必须实悟亲证,片言只语“拨转”心机,《普灯录十七》:“玄关大启,正眼流通。”可使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转致“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境界,此又谓之“转语”。陆游《赠应秀才》“我得茶山一转语,文章切忌死参句” 即用此意。由于“玄关”“转语”往往凑合成三句,所以又称“三玄”、“三关”、“三转语”等,著名的有北宋禅宗黄龙派慧南禅师的“黄龙三关”,常以三句问话向人发难,这种 “看话头”、“破三关”是参禅的切实工夫。顺便提及的是,佛教有 “三玄”,道教也有 “三玄”,魏晋之际,玄学大兴,以 《易》为玄学之源,《老子》为玄学之本,《庄子》为玄学之精。唐人讲玄学,称 《易》 为 “真玄”,《老子》 为 “虚玄”,《庄子》为“谈玄”,而禅学后期受其浸濡,走上玄学之路,可谓玄学的回归。这也正说明了儒、释、道互相的交融并用。(详见吕澂《中国佛教源流略讲》) 明白了此诗中的两处佛典,回过头来再解释原诗,其指归就灼然可见、豁然通畅了。敬安之所以不把半偈书于石壁,耽心的是诗人们参破山居禅寂的玄关。“山居味禅寂,兴到偶吟诗”( 《山居四首》),实则他不只是“偶吟”,而是“苦吟”,“山僧好诗如好禅”,为此,他徘徊于修慧业与世谛文字之间难以自拔。在首刻诗集 《嚼梅吟》中他自叙道,“恐世谛文字有妨禅业”,“余为如来末法弟子,不能于三界中度众生离火宅,徒徒以区区雕虫见称于世,不亦悲乎!”正因为他不以诗僧自居,所以才有如此掬自肺腑的感发文字。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寄希望于真人的 “诗人”亲悟实证,转识成智,去汲获人生的妙谛。
释绍嵩与亚愚 《江浙纪行集句诗》 自序中说:“永上人曰:禅,心慧也;诗,心志也。慧之所之,禅之所形;志之所之,诗之所形。谈禅则禅,谈诗则诗。”堪称得髓之论,敬安此诗即是明证。他在 《周菊人赠诗,次韵答之》中写道:“本图成佛祖,岂分作诗奴?”这大概是他始料不及的,杨度曾为他的诗集作序,称他 “虽云慧业,亦以工力胜者也”( 《名僧录》 引),看来是苦心力学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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