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文·皇仙引》原文与赏析
宋 濂
横塘风断愁红浅,旧燕衔春春信满。
鹤驭遥空不可攀,绣扆斜张香梦懒。
暖箫不到茱萸攀,宝露空薄五云碗。
风前白鬓几人悲,万里青萍一时晚。
铜仙含泪辞青琐,渺渺空嗟西日短。
弱川无力不胜航,骑龙难到白云乡。
玉棺琢成已三载,欲葬神仙归北邙。
宋濂在明代以散文名世,他的《送东阳马生序》和 《送天台陈庭学序》均为传世之作,对明代散文的发展有很大影响。比较而言,他的诗不如散文,某些篇章词气平衍,雍容肤阔,开 “台阁体”之先河。在宋濂的为数众多的诗歌创作中,这首 《皇仙引》写得很有特色,全诗的中心思想是深刻讥刺神仙的荒唐渺茫: 他非但不能给人以吉祥幸运,就连自身也难以保全,这种否定神仙为万灵救主的思想倾向在古代诗文中是十分难能可贵的。
首先我们先看一下诗的题目,皇仙即神仙,天神之意,皇可释“大”,这里作为对神明的敬语。引,古代乐曲体裁之一,有序曲之意。《文选》中汉代马融的 《长笛赋》中有“故聆曲引者,观德于节奏”,就说明“引”是序曲,前奏。在汉代乐府中,“引”的名篇如蔡邕 《琴操》上 《序首》有 《烈女引》等九引; 另有朝鲜津卒霍里子高妻丽玉所作的《箜篌引》,更是久传不衰,脍炙人口的名篇。不过,在汉乐府中,“引”这种体裁,大多篇幅短小,容量有限,像 《箜篌引》一共才四句十六个字: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当奈公何?”宋濂的 《皇仙引》则在继承汉代乐府民歌传统的基础上,又有所发展和创新。
本诗前12句为第一层,主要意思是抒发一种春愁难遣,神仙难慕的悲思愁绪,同时借金铜仙人辞汉的故事讥刺神仙自身难保的莫测命运。后四句押ang韵,为第二层,着重说明仰慕成仙得道纯属不可能实现的幻想。值得注意的是这首诗的抒情主人公乃为一位青楼女子,起首两句先点明时间,地点。从时间上看,诗中明确交代出 “旧燕衔春春信满”,旧时王谢堂前的燕子,衔来春天的信息,立时布满人间。以燕子作为报春的使者,是诗词中以物候表现季节的惯用手法。此句妙在 “衔春” 一个词组,把 “春天”作为动词 “衔”的宾语,用法新颖别致,十分生动。从地点上说,“横塘”这一古代地名系指江苏南京城南秦淮河畔。提起秦淮,自然而然会使人想到这一六朝金粉地,温柔富贵乡,歌楼酒肆,栉次鳞比,达官贵人,纨绔子弟到此可以尽情宴饮享乐。然而繁华易逝,好景不长,即如眼前的红花朵朵,一场风雨过后,不已是落红无数了吗? 一个 “愁”字,奠定了诗中的抒情基调。接下去诗意宕开,主人公早已厌恶了日复一日的世俗应酬,她多么羡慕骑鹤升空的神仙,但是这可望而不可即,徒然增添几许惆怅而已。每日里慵卧在华丽的屏风遮掩的床上,也只有在梦中才能进入无限向往的仙境,一觉醒来,依旧是令人愁煞的现实。“香梦懒”,既点出抒情主人公的女性身分,又把娇慵无力的神态形容毕肖,收到如见其人之效。古代多以箫声作为男子向意中人求爱传情的信息,当女子听到充溢情愫的箫声,心头便会涌起温馨舒惬的感觉。可惜我们的女主人公尽管朝思暮想,殷切期盼,这种传达真挚情爱的乐声却一直也没有来到香气馥郁的罗帐。屋宇中尽管有宝露均匀分布的象征祥瑞的五云碗盏,但也难以排遣孤独寂寞的难挨时光,对苦涩失意的心灵又有什么意义呢?五、六两句中的“暖箫”、“茱萸帐”一虚一实,“暖箫”是主人公的期待,实际上并不存在;“茱萸帐”则是现实的写照,表示主人公的存身之地。“茱萸”,植物名,其香浓烈,古人装入囊中,放置帐内,既可除秽,又可避邪。“宝露”和“五云碗”均为神仙用物。据晋王嘉《拾遗记》载,远古高辛氏时丹丘国献玛碯瓮以盛甘露,尧舜时犹存,称为宝露。按丹丘即神话中神仙所居住之地,昼夜长明。屈原《远游》中有: “仍羽人于丹丘兮,留不死之旧乡。”五云碗指祥瑞之碗。《周礼·春官·保章氏》:“以五云之物辨吉凶水旱,降丰荒之祲。”“薄”:逼近、临近之意,“空薄”,白白临近,此处用“宝露”“五云碗”借指室内陈设的豪华不俗,极其讲究。用的物品愈是珠光宝气,愈反衬出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孤寂苦涩,没有意中人的陪伴欢聚,这些价值连城的身外之物丝毫也不能引起主人公的兴趣。室内的陈设同主人公的心境形成强烈的对比反差,从而暗示出一个道理,即精神世界的感情满足是第一位的,物质上即使拥有珍奇的神仙宝器,如果没有亲情的慰藉,那么也形同虚设,毫无价值。经过前面六句的引发和铺垫,如同水到渠成,极其自然地得出青春易逝,人生苦短的感叹。不要看眼前红颜正好,转瞬便鬓发斑白,更何况彼此相隔万里之遥,人生如同青萍,韶华一去寂无踪,倘不及时捕捉住良辰佳期,将来即使能够重逢,也要相见恨晚,追悔莫及了。“青萍”,水萍。《文选》载,宋玉《风赋》:“大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尔雅》曰:“萍,其大者曰苹。”以上八句主要写现实人生,从女主人公不得与意中人相会的凄苦悲叹中,充分表明神仙并不能带给人欢快如意,实现美好愿望。为了增强说服力,进一步使人认识到神仙的虚妄,诗人又引用金铜仙人辞汉的故事,说明传说中能使人长生不老的金铜仙人却是自身难保,竟被魏明帝下令拆离宫门,含泪辞去。这个铜人是汉武帝时建造的,矗立在长安建章宫神明台上,高二十丈,大十围,雄伟异常。金铜仙人手托铜盘承接露水,武帝取露水和玉屑,饮以求仙。三国时魏明帝景初元年(236)欲求长生不老之药,遣人至长安将铜人拆离汉宫,欲运往洛阳,至因“重不可致”,而被留在霸城(今陕西西安市东北)。据习凿齿《汉晋春秋》载:“帝徙盘,盘拆,声闻数十里,金狄(即铜人)或泣,因留霸城。“唐代诗人李贺有《金铜仙人辞汉歌》记其事。青琐,古代宫门上镂刻的青色图纹,借指宫门。“渺渺空嗟西日短”,系用拟人化手法,把铜仙把握不住自身命运的悲叹刻画出来。“西日短”,用西沉的太阳比喻铜仙的盛况仅仅不过是短暂的一瞬间,而其流落则如日沉西山一样,却是无可挽回和改变的事实。第一层用了多一半的篇幅从现实人生到金铜仙人,理足词畅地表明神仙的不可信,神仙不但不能赐福给人,连他自身都难以保全,这种釜底抽薪的表现手法,胜过雄辩滔滔,令人不得不由衷信服。
第二层仅只四句,概括总结第一层的主旨,以欲葬神仙揶揄嘲讽,收束全诗。“弱川”,古人称水浅不能使舟船航行。“弱川无力不胜航”,语含讥讽,意即神仙的威力不过像是一条浅水河,连小小的舟船都无法通行,更谈不上普渡众生了。下句“骑龙难到白云乡”,紧承前句,骑龙、骑鹤、骑鲸在古代均为成仙的代称。白云乡,古称仙人所居之地。《庄子·天地篇》有“乘彼白云,至于帝乡”,唐代诗人刘禹锡《送深法师游南岳》诗有“师在白云乡,名登善法堂”之句,皆以白云乡代指天帝或仙人住地。“骑龙”句意谓即使骑上蛟龙,也难以到达仙人之乡。语含劝戒世人趁早打消成仙得道的痴心妄想,因为神仙的法力有得很,自顾不暇,遑论他顾? 最后两句,含蓄隽永,意味深长。诗意为给神仙准备的玉棺三年前就已经雕制好了,只等神仙一命呜呼,马上把他装到棺中埋葬到洛阳城外的北邙山上。北邙,一作北芒,即邙山。汉魏以来,王侯公卿贵族多葬于此,后世亦泛指墓地。晋代诗人陶渊明《拟古诗》 之四有 “一旦百岁后,相与还北邙” 之句。结末两句实际上是说神仙也不是永生的,他也有死期临近之日,因此早在三年之前就替他准备好了棺椁,单等他死后,立即把他埋葬于墓地。人们追求成仙的目的,大多是为了获得永生。现在诗中明示世人,“天若有情天亦老”,神仙也有寿终时,他同凡夫俗子一样,迟早也有一天要魂归地府。这样的诗句对那些一心想修炼成仙的愚夫愚妇,不啻当头棒喝,促人猛醒!
宋濂此诗最难能可贵之处即在于不佞神仙的思想倾向,这种含有一定朴素唯物主义成分的观点,与他在文学主张上以韩柳为宗可能有关。韩愈曾经给唐宪宗上过 “抵排异端,攘斥佛老”的《论佛骨表》,为此险些丧命,最后还是受到贬谪潮州的处分。可见,在封建时代,写作讥刺神佛的诗文,要承担多么巨大的政治风险。在尊佛敬神思想作为封建统治者麻痹人民群众的精神武器和思想工具的古代,不管作者出于什么目的,能够写出神佛的不可信,客观上就有破除迷信,戳穿虚妄的进步作用,这是我们肯定这首诗的主要原因。此外宋濂此诗在写法上充分体现出 “引”这种诗体的特点。宋代张表臣在 《珊瑚钩诗话》中说: “品秩先后,叙而推之谓之引。”姜夔在 《白石道人诗说》中则云: “载始末曰引”,这两部宋人诗话中都很明确地指出 “引” 的写作要求应注意言之有序,层次清晰,而且要有始有末,结构完整。《皇仙引》在扩大了汉代乐府民歌中 “引”的思想容量,篇幅也相应加长的同时,也注意到叙述的先后次序,力图比较完整地表达出神仙并不可信的主题思想,这些都是符合“引”的要求和特点。诗人的艺术构思也很巧妙,诗中以一位青楼女子对真挚专一爱情的渴望,推导出神仙不会给人带来吉祥如意,幸福美满。全诗意脉绵密,有情有理,既有艺术感染力,又有很强的说服力,因此,可以认为这首诗在明初诗歌中是很难得的一首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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