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曲赋文·王维吴道子画》原文与赏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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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词曲赋文·王维吴道子画》原文与赏析

苏 轼



何处访吴画? 普门与开元。

开元有东塔,摩诘留手痕。

吾观画品中,莫如二子尊。

道子实雄放,浩如海波翻。

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

亭亭双林间,彩晕扶桑暾。

中有至人谈寂灭,悟者悲涕迷者手自扪。

蛮君鬼伯千万万,相排竞进头如鼋。

摩诘本诗老,佩芷袭芳荪。

今观此壁画,亦若其诗清且敦。

祇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

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

交柯乱叶动无数,一一皆可寻其源。

吴生虽妙绝,犹以画工论。

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

吾观二子皆神俊,又于维也敛衽无间言。



嘉祐六年 (1061) 十二月,苏轼到凤翔签判任所后,写了访古抒怀的《凤翔八观》,其中第三首诗是游赏普门、开元二寺壁画的观后感,兼评王维、吴道子画。

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十: “王维字摩诘,太原人,工画山水。”后人尊其为文人画的始祖; 同上卷九: “吴道玄,阳翟人,初名道子,玄宗召入禁中,改名道玄。张怀瓘云: ‘吴生之画,下笔有神,是张僧繇后身也。’ 可谓知言。”吴道子擅长佛教、道教人物画,人称画圣。

本诗开门见山,前六句扣紧诗题,总述吴王画迹所在。查《凤翔府志》,普门、开元二寺皆有吴道子所画佛像; 开元寺东塔则有王维所画丛竹。“吾观” 二句表明诗人对吴画、王画均极推崇,以上为全诗第一节。

“道子”以下十句为全诗第二节,单说吴道子画佛。“雄放”是对吴画艺术风格的简评概论,“浩如海波翻”则是“雄放”画风的形象描绘。“当其下手风雨快,笔所未到气已吞”,是形容吴道子画技高妙,气宇不凡,下笔如有神助,一气呵成。诚如诗人 《书吴道子画后》所云: “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所谓游刃余地,运斤成风。”(见 《苏轼文集》卷七十) “亭亭” 以下六句是诗人对吴道子画佛的理解与感受。邵博《邵氏闻见后录》卷二八云: “凤翔府开元寺大殿九间,后壁吴道玄画,自佛始生、修行、说法至灭度、山林、宫室、人物、禽兽,数千万种,极古今天下之妙。如佛灭度,比丘众躃踊哭泣,皆若不自胜者,虽飞鸟走兽之属,亦作号顿之状。独菩萨淡然在旁如平时,略无哀戚之容。岂以其能尽死生之致者欤?曰画圣宜矣。”苏轼另有《记开元寺吴道子画佛灭度以答子由题画文殊普贤》诗,铺陈佛灭度壁画事,皆可互相参看。苏诗涉及一系列佛经故事须从头说起。“双林” 即娑罗双树,乃释伽牟尼入灭处,《大般涅槃经》卷一云: “一时佛在拘施那城,力士生地,阿利罗跋提河边,娑罗双树间……二月十五日,大觉世尊将欲涅槃。”吴道子笔下的双林是亭亭玉立、高耸挺拔的。“彩晕”是释迦头上的光轮; “扶桑”是神话中树,见于 《山海经 ·海外东经》,此喻双林; “暾”(tun)指朝阳。僧佑《释迦谱》卷九云:“尔时世尊于晨朝时,从其面门放种种光,遍照三千大千佛之世界。”吴道子以传神的画笔,再现了释迦最后讲佛法时的幽美环境和光辉形象。“至人”代指释迦牟尼。“寂灭”是涅槃的意译,谓超脱一切境界,入于不生不灭之门,《维摩诘所说经·入不二法门品第九》: “眼色为二,若知眼性于色,不贪不恚不痴,是名寂灭,如是耳声、鼻香、舌味、身触、意法为二,若知意性于法,不贪不恚不痴,是名寂灭。”当至人释迦讲说寂灭时,有人觉悟,有人迷惑,有人悲伤落泪,有人扪心苦想,有人无动于衷,种种神情,尽入吴画中。“蛮君鬼伯”二句应参看《释迦谱》卷四《释迦双树般涅槃记》,佛祖寂灭时,“八十百千诸比丘,六十亿比丘尼”,“一恒河沙菩萨摩诃萨”,以至“一亿恒河沙贪色鬼魅,百亿恒河沙诸采女,千亿恒河沙诸鬼王,十万亿恒河沙诸天王及四天王等”纷纷来到佛所,争先恐后,拥挤不堪,听佛说法。纪昀读至此句,想见那壮观的场景,不禁叹曰“宛如见画”。

“摩诘”以下十句单说王维画竹,是全诗第三节。王维是诗人兼画家,苏轼《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云:“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情画意交融,是作者对王维的最高评价,也是解析这十句诗的关键。“佩芷袭芳荪”是屈原《离骚》“扈江离与薜芷兮,纫秋兰以为佩”的摹本,用赞美王维的人品与艺德。“清且敦”是形容王维诗画清凉敦厚的风格。“祇园”以下六句则是诗人观赏王维画的理解与感受。先述画中人物,瘦骨嶙峋的祇园弟子,犹如槁木死灰,这里暗用佛典,《释迦谱》卷八:“佛告阿难,今此园地须达所买林树华果祇宅的,有二人同心,共立精舍,应当与号祇树给孤独园,名字流布,传示后世。”相传释迦在祇园宣讲佛法达20余年。(按祇园即给孤独园,参见《大唐西域记》卷六《室罗伐悉底国》。)同是画佛讲法处,吴道子的“双林”何其热烈沸腾,王维的“祇园”如此蕴藉寂清,恰成鲜明对比。接下来记述王维画中景物“门前两丛竹”。用“雪节”和“霜根”点明时令特点和竹的傲然天姿;枝干交错,乱叶摇曳,更增添了丛竹的神韵;结以“一一皆可寻其源”七字,诚如纪昀所评:“妙契微茫,凡古人文字皆如是观。”王文诰进而指出:“本集独不传画法,以上四句即(东坡)公之画法也。”认为苏轼擅画竹石是受到王维的启发。

“吴生”以下六句为全诗的第四节,遥应开端六句,品评吴王画作结。诗人认为,吴道子的画虽然“雄放”、“妙绝”,但仍是“画工”;王维“得之于象外”,即“画中有诗”,意在画外,犹如冲破樊笼的仙鸟翱翔在太空,趋脱于形迹之外。诗人用“神俊”概括了吴、王画的共同点,与《画断》定吴道子为“神品上上”、定王维为“妙品上上”的传统看法是一致的。但诗人对王维画稍有偏爱,格外敬重。纪昀说:“摩诘、道子画品未易低昂,作诗若不如此,则节节板对,不见变化之妙耳。”意谓苏轼扬王抑吴是出于诗歌创作的需要,聊备一说。王文诰认为:“道玄虽画圣,与文人气息不通;摩诘非画圣,与文人气息通。此中极有区别。自宋元以来,为士大夫画者,瓣香摩诘则有之,而传道玄衣钵者,则绝无其人也。公画竹实始于摩诘,今读此诗,知其不但咏之、论之,并已摹之、绘之矣。非久,与文同遇于歧下,自此画日益进,而发源则此诗也。”

此诗不止在描写吴王壁画,而且进一步提出画中应有象外意的可贵见解,强调画面应体现作者的思想品格,强调文化素养的重要性及“画中有诗”的必要性,成为后来文人画论的基础。此诗构思布局十分巧妙,五七言长短句错落有致,变化多姿。开端六句总论吴王之画;结尾六句概说吴王短长;中间各以十句分述吴王壁画,又是先总评再细述,情趣各异。全诗节奏鲜明,和谐铿镪,奇气纵横,而句句浑成深稳。清人王师韩《苏诗选评笺释》卷一论此诗曰:“以史迁合传论赞之体作诗,开合离奇,音节疏古。道子下笔入神,篇中摹写亦不遗余力。将言吴不如王,乃先于道子极意形容,正是尊题法也。后称王维,只云画如其诗,而所以誉其画笔者甚淡。顾其妙在笔墨之外者,自能使人于言下领悟,更不必如《画断》凿凿指为神品妙品矣。”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二指出:“所谓‘海波翻’、“气已吞’、‘一一可寻源’、‘仙翮谢樊笼’等语,皆可状此诗。”这是很中肯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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