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海的千年之写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日本高僧弘法大师空海(774—835),于公元804年赴大唐,归国后成为日本密宗的鼻祖。从那以后,有关他的故事便不断见于载籍。他编撰的《篆隶万象名义》《文镜秘府论》《十注心论》,一直被后人不断抄写、注释与研究。空海与写本文化有着很深的缘分。2004年,日本的文化人曾高調纪念空海入唐1200周年。空海的著述,被后人称为“日本文化的母胎”,而他本人,也无愧是那一时代与写本文化走得最近的人。

好校长空海

空海无疑是留华归日人员的顶级代表。如果了解了空海归国后的业绩,就会感到已故著名评论家加藤周一称其为“空前绝后的事业家”并非夸张。空海不仅践行“镇护国家之法”的佛教,祈雨显彰功德,开创真言宗,而且建造了灌溉用的贮水池(赞岐满浓池),还创办了一所名为“综艺种智院”的学校。

空海为这所学校撰写的办学宣言《综艺种智院式并序》和教师招聘简章《招师章》,就收在弟子真济为他编撰的文集《性灵集》当中。他描述自己在唐时看到大陆城乡教育繁荣的景象,是“坊坊置闾塾,普教童蒙;县县开乡学,广导青衿”,感慨日本的贫贱子弟却没有受教育的机会,便决心筹办一所“普济童蒙”的学校。

空海把办学视为“益国之胜计,利人之宝洲”。至于教育内容,在空海看来,僧侣们“偏玩佛经”固然不可取,而“空耽外书”也实属有偏。因而他的学校中设有道人、俗博士两类教师,前者教授显密二教,后者则对“九经九流,三玄三史,七略七代,若文若笔等书中,若音若训,或句读,或通义”等内容都要教。空海明确要求学生在学校里学习“立身之要,治国之道”,因为他认为“九流六艺,济代之舟梁;十藏五明,利人之惟宝”,内典外典,都不可偏废。“济代”就是“济世”,这里沿袭了唐人避李世民讳的作法,以“代”字来替代“世”字。

空海要求他的教师,“莫看贵贱,随宜指授”,要“心住慈悲,思存忠孝。不论贵贱,不看贫富”,对学生要“不辞劳倦”。在章程中,有与孔子有教无类、因材施教、诲人不倦等教育思想十分相近的表述。这两篇文献最集中地反映了空海身为佛教教育家的育人理念。为了推动周边教育,也许他描述大唐教育发展的情况有些夸大,但也可以想见,他在长安等地看到那里的闾塾乡学时,就怎样急切地想为家乡那些贫困儿童做些事情。在他编撰与书写《篆隶万象名义》的时候,脑海也许会时常浮现出孩童们天真与渴望的眼神吧。他要把从中国带回来的诸种技艺、智慧种子播种在孩蒙的心田里,让它们在日本也生根开花,“综艺种智”的校名,或许寄托的就是这种热望。

在有关空海的传说中,“隔海投钴”是最著名的一个。据说空海在大陆海边,将手中的三钴(或称铃杵)投过大海,由此圈定了回国建寺传教的地点。在这个传说的背后,投射的其实是一种超越沧溟阻隔的文化传播心愿。他的那些实践活动,也都始终离不开他从大陆带回去的两件宝贝:书和笔。

书手空海 笔匠空海

正如日本学者佐佐木孝治所说,日本大和朝廷建立之后,从大陆带回的书籍,不是用绳子串起来的“竹简”“木简”,而是将必要的纸张横向连续粘糊而把末端粘在轴子上保存的“卷轴装”。正是以这种写本形态的书籍,传去了佛教、儒教、法律、历史、文学等对日本来说重要的新知识。纸质书远比木简竹简轻便,节省空间。试想如果当时大陆书籍的形态还是成捆的竹简木简的话,船载过海的中国典籍,一定不会达到历史上有过的规模东传日本的写本(或称抄本),大致有获赠、购买与抄写等来源。遣唐使不惜重金从唐土购书携带回国的事情,见于新旧《唐书》,从书籍的发展历史来推测,他们带回去的可能多属抄本。他们自身抄书带回去的情形,虽然在史书上并没有明确记载,但从当时书籍流通的常态与学人读书的习惯来看,抄书作为获赠、购书的补充,也不失为一种书籍来源。卷帙浩大的类书或总集,固然不一定靠抄写得来,别集或单篇著述,以抄写获取则更容易。至于遣唐僧,写经既是一种功课,也是一种学习手段。

《性灵集》中有空海书写典籍奉献的记录。《书刘希夷集献纳表》说:“王昌龄《诗格》一卷,此是在唐之日,于作者边,偶得此书。古诗格等,虽有数家,近代才子,切爱此格。”“贞元英杰,六言诗三卷,元是一卷,缘书样大,卷则随大。今分三卷。文是秀逸之文。书则褚临王之遗体也。比属临池之次,写得奉上。飞白书一卷亦是。在唐之日,一见此体,试书之。”空海将这些唐诗文书写奉上,“庶令属文士,知见之矣”,就是想让日本的属文之士,早些接触到唐朝文化的最新信息,以期日本文化能与唐文化同步发展。他一次进献的书单中,就包括《梵字悉昙字母并释义》一卷、《古今文字赞》三卷、《古今篆隶文体》一卷、梁武帝《草书评》一卷、王右军《兰亭碑》一卷、昙一律师《碑铭》一卷(草书)等。

当时的抄书者所关注的,不仅是书籍的内容,而且还有原本的书法。空海之所以成为那一时代最享盛名的书法家之一,自然与他对唐代书法的悉心学习有关。他所撰写的《书刘庭芝集奉献表》一首,所献为其所书《刘庭芝集》四卷,表中称:“余于海西,颇闲骨法,虽未画墨,稍觉规矩。然犹愿定水之澄净,不顾飞云之奇体。弃置心表,不齿鉴写。”

空海所撰《献梵字并杂文表》感叹“文字之义用,大哉,远哉”,对文字的发明与书法穿越时空的文化传承与传播功能大加赞赏,说:“结绳废,而三坟灿烂;刻木寝,以五典郁兴。明皇因之而弘风扬化,苍生仰之而知往察来。不出户庭,万里对目;不因圣智,三才穷数。稽古温故,自我垂范,非书而何矣!”这一段可以读作“汉字礼赞”与“书法礼赞”。当时的日本,结绳记事、刻木为号的时代远去还不算太久。当空海通过写本读到古代中国典籍时,便如同与千年以前、万里之外的古人面对面,不由得对文字和书写的奇妙功用发出这样的赞叹。其落脚点,则是借力文字与典籍,巩固皇权,导引群体,规制个体。

在这篇文章中,空海叙述自己的日常生活,“窟观余暇,时学印度之文;茶汤坐来,乍阅振旦之书。每见苍史古篆、右军今隶、务光韭叶、杜氏草势,未尝不野心忘忧,山情含笑。”说自己一有空就读印度和中国的书籍,每当看到仓颉创制的古篆,王羲之的隶书、殷汤时仙人务光植薤而食,清风时至而作的“倒薤篆”、后汉有草圣之称的杜伯度的草书,就不禁心旷神怡。对书法的酷爱,足以让他忘掉寂寞与一切忧虑,简直看山山喜,看水水欢。他已经将那些书法珍品视为自己的快乐源泉了。

写好字须有好笔。对于书手空海来说,笔是一种耗材,好笔还得自造。他不仅自己成了好笔匠,还成了制笔的“技术总监”。《奉献笔表》记述空海令笔生按照自己在唐时所见造狸毛笔四管进奉:“其中大小长短,强柔齐尖者,随字势粗细总取舍而已。简毛之法,缠纸之要,染墨藏用,并皆传授讫。空海自家试看,新作者不减唐家。”又撰有《春宫献笔启》一首:“良工先利其刀,能书必用好笔。刻镂随用改刀,临池逐字易笔。字有篆隶八分之异,真行草稿之别。临写殊规,大小非一,对物随事,其体众多,率然不能总造。”他得意地夸耀自己督造的笔,写起字来较之“大唐制造”毫不逊色。与抄写文献相伴随的,就是唐代书法与制笔等相关技术也得到传播。

书迷空海

弘法大师的真迹,今传有《风信帖》《灌顶记》《真言七祖像赞》《三十帖策子》等,均被定为日本国宝,他所书写的飞白书《十如是》,实物今已不存,也可看出空海审美的一个侧面。不过,他对书法理论的关注,却不大有人提及。

空海所撰《敕赐屏风书了即献表》堪称日本最早的书法论。他接受了蔡邕“书者,散也”和王羲之“游心境物,取法四时”的观点,总论书法本质:“古人《笔论》云,书者,散也。非但以结裹为能,必须游心境物,散逸怀抱,取法四时,象形万类,以此为妙矣。”

文中津津有味地历数书写的历史,将不同流派,都视为人心感物之作:“是故苍公风心,拟鸟迹而挥翰;王少意气,想龙爪而染笔。蛇字起唐综,虫书发秋妇。轩圣云气之兴,务仙风韭之感。垂露悬针之体,鹤头偃波之形,麒麟鸾凤之名,瑞草芝英之相。如是六十余体,并皆人心感物而作也。”又说蔡邕《笔论》和王羲之《笔经》,就像诗家的格律一样,是书家必须遵循的:“或曰《笔论》《笔经》,譬如诗家之格律。诗有调声、避病之制,书亦有除病、会理之道。诗人不解诗病,谁编诗什?书者不明病理,何预书评?又作诗者,以学古体为妙,不以写古诗为能;书亦以拟古为善,不以似古迹为巧。”这些说法,除了来自蔡邕和王羲之的观点之外,也可以看到北朝书家王愔《文字志》、南朝书家羊欣《笔法》的影响,堪称一段精彩的“诗书同理论”。

文中这样描绘自己陶醉在书写愉悦中的精神状态:“折六书之萃楚,摘八体之英华。学转笔于鼎态,拟超翰乎草圣。想山水而摆拨,法老少而终始。”又叙述自己在书写中领略教化人伦、人生奥义的体会:“君臣风化之道,含上下笔;夫妇义贞之行,藏阴阳点。客主揖让,弟昆友悌,三才变化,四序生杀,尊卑爱敬,大小次第,邻里和平,寰区肃恭。此等深义,悉韫字字。”文末附诗,如第一首:“苍岭白云观念人,等闲绝却草行真。心游佛会不游笔,不顾扬波尔许春。”对于空海这样一个以书写为乐趣的人来说,写字不再是一种劳苦,而是一种享受,一种人生态度。转笔超翰,均有天地哲理;点画上下,无非感悟人生。

书神空海

空海为日本文化留下一笔宝贵的遗产。冈田正之《日本汉文学史》评价空海的诗“纵横驰骋”,文则“极尽雕琢”,有“气象宏壮者”,有“一种气魄光焰不可企及者”。《古今著闻录》“能书”第八开头说:“尺牍书疏,可谓千里之面目也。凡现六文八体之姿之辈,学惊鸾反鹊之势者,仅留一字之迹,遥兴万代之誉。诸种艺能之中,手迹诚秀异矣。”这种对书法流芳百世的评价,就有对空海及其同时代书法大家的仰慕在里面。

日本后世有关空海的传说,不少与书法有关。其中一个说空海在唐,宫廷里有三面墙壁,上面有王羲之的手迹,破损之后无人能修复,皇帝诏令空海来书写修复。空海取来五支笔,口衔一支,双手各执一支,双脚各夹一支,同时修复五处文字,皇帝见状赞叹不已。空海蘸墨溅在一面墙上,那上面自然显出一个“树”字来。皇帝点头称赞,赐名“五笔和尚”,并赏赐他菩提子念珠。又说空海在河边见一少年,叫他在河面上写字。空海在河面上写下诗篇,河面上的字竟不破散,顺流漂下。少年亦写下一“龙”字,只缺右上角的一点,字在原处漂浮不动。点上那一点之后,字竟染立刻发出聲响,放射光芒,化作龙王腾空而去。这位少年正是文殊菩萨。这些故事都是说空海靠书法在异国为日本人争足了光。

又有故事说空海回到日本后,天皇命令他题写皇宫南面门上的横额。外门额写好之后,发现应天门的“应”字缺了一点,空海抛笔将那个点儿补上,众人拍手叫好。

《古今著闻集》载,嵯峨天皇常与空海比书法,有一次他拿出许多字帖让空海看,其中有一卷格外精妙,天皇大加赞赏,说:“不知此件何人所书,朕不论如何用心,亦遥不可及,实乃重宝也。”几次听天皇如此说,空海忍不住说:“此乃小人所书也。”天皇大惑不解,细查看上面果有“某日于青龙寺书之空海”字样,这才信服。

空海去世之后,连同他的字一并被神化,乃至鬼化。有故事说书法家小野道风嘲笑过空海的字,结果身患中风,双手颤抖,写字也走了形。又说宫中要对门额上的字加以修饰,其中就需要对空海在南面三门上书写的门额动一动笔墨。受命担任修字任务的行成卿,便在空海尊像前,供奉鲜花,焚香祈祷,诵读祭文。《古今著闻集》载录的祭文,大意是说,天皇诏令要动一动大师的墨迹,不动会触犯龙颜,动了会得罪大师,让在下左右为难。还是大师您老说一声,您说动不得的话那就另拿主意:

今蒙明诏而欲下墨,则疑有渎圣迹之明谴,更惮圣迹而将阁(通“搁”)笔,亦恐拘辞明诏之朝章。晋退惭心,胡尾失步。伏乞尊像示以许否。若可许可请者,寻痕迹而添粉墨;若不许不请者,随形势而回思虑。王事靡盬,盍鉴于此。尚飨。

空海的墨迹被尊为“圣迹”,说明他已享有日本书圣的美誉。这样的故事值得玩味。它们虽然是在颂扬空海的影响力,可与当朝天皇平起平坐,权威超高,不容嘲弄,不过连对他的字也说不得半个“不”字,就难免有霸道之讥了。

有关空海的这些传说,倒也映射出写本和书法的关系。研究写本,必须旁及书法,正像研究古代书法离不开古写本一样。“尺牍书疏”这些“千里之面目”,也是写本研究题中之意。

中国书法蕴含的是中国的文化精神。刘熙载《艺概》卷五《书概》开头就说:“圣人作《易》,立象以尽意。意,先天,书之本也;象,后天,书之用也。”周汝昌认为书法是“超象之象”,认为它们的“象”早就超离了“形”和“符号”“标本”,它是精气神和文化素养的“象”。空海对中国书论的学习和钻研,使他不再把书写仅仅看成一种单纯实用的信息传递手段,而是由此深入到对中国文化精神的理解。看来他不只是当时与写本文化走得最近的日本人,也是那时对中国文化持有最丰富理解的日本人。

(作者单位: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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