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南渡词人群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后南渡词人群

在辛弃疾以其“大声鞺鞳”的“稼轩体”攀登词史高峰之际,与他志同道合的陈亮、刘过等,又以其充分表达“平生经济之怀”(叶适《书龙川集后》) 刘公纯  王孝鱼  李哲夫:《叶适集》(第2册),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597页。与“足以自成一家”(刘熙载《艺概·词曲概》) [清]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1页。的词作,扩大了爱国豪放词的声势。在抒发爱国激情、促进词体充分反映时代变化的时代大合唱中,他们既是配合第一歌手的第二高音,又是自成风格、独具艺术个性的重要词人。对这一批词人,本书称之为后南渡词人或辛派词人群。

一、“豪气纵横”“疏宕有致”的陈亮

陈亮(1143—1194),字同甫,一作同父,号龙川,婺州永康(今浙江永康)人。是南宋著名思想家和词人,持有朴素唯物思想与历史进化观点。他曾多次上书,申论时政,强调富国强兵,反对妥协投降,为抗金救国呼号奔走。他的激愤言论和爱国行动招致主和派的嫉恨,曾多次被捕下狱,几乎丧失生命,被人视为“狂怪”。51岁时中进士第一名,52岁授官未至即病卒。有《龙川词》,存词74首。

陈亮是辛弃疾志同道合的战友,词风也有相似之处。他的词大都以抗金救国为题材,高倡反攻复国,批判妥协投降,还于词中分析敌我形势,陈述方略主张。在他手里,词这一诗体形式已经成为进行政治斗争的武器。这与他的词学主张密切联系在一起。

陈亮出生在只有半壁河山的南宋,国土分裂,金人继续南侵。人民的苦难,宋室臣民所遭受的侮辱,中原历史文化受到的摧残,以及社会政治经济遭受的重大破坏,这一切都激发着陈亮的爱国之心。他“自少有驱驰四方之志”。(《宋史·陈亮传》) 《宋史》(第37册),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12938页。这一方面体现在他的实际行动上,如两讥时相无能,六达帝廷上书,因此被诬为“狂怪”,虽多次被下狱而不悔;另一方面,他又以诗、词、文的写作配合实际行动,制造声势。他说:“亮闻古人之于文也,犹其为仕也。仕将以行其道也,文将以载其道也。”(《复吴叔异》) 《陈亮集》(下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35页。对陈亮来说,为仕、为文二者皆统一于“道”。这里所说的“文”自然也包括词。他对文中的义理与文字之间的关系,也有深刻的见解。他说:“大凡论不必作好语言,意与理胜,则文字自然超众。故大手之文,不为诡异之体,而自然宏富;不为险怪之辞,而自然典丽。奇寓于纯粹之中;巧藏于和易之内。”(《书作论法后》) 《陈亮集》(上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03页。这些论述并不意味陈亮只片面强调作品的思想价值与社会效果而忽视其艺术审美价值。他在《复杜仲高书》中就充分表达了进步的思想内容应与完美的艺术形式相结合的观点:“伯高之赋如奔风逸足,而鸣以和鸾,俯仰于节奏之间;叔高之诗如干戈森立,有吞虎食牛之气;而左右发春妍以辉映于其间。” 《陈亮集》(下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69页。“干戈森立”“吞虎食牛之气”与“春妍”相“辉映”,这无疑是诗中妙境,也是词中妙境。前论辛词《贺新郎·用前韵送杜叔高》时,就征引过陈亮这段话。从辛弃疾用赠陈亮词的“前韵”来赠杜叔高,再揆以词的内容,可以推知辛弃疾在评杜叔高诗时,也会兼顾对陈亮这段文字及其词的肯定。辛弃疾赞颂叔高诗,实际也可看成是对陈亮词的赞美。陈亮对自己的词也有所论及:“本之以方言俚语,杂之以街谭巷歌,抟搦义理,劫剥经传,而卒归之曲子之律。”(《与郑景元提幹》) 《陈亮集》(下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29页。应当说,他是自觉地兼顾内容、形式和艺术手法的,至其最终效果如何,尚可别论。

《龙川集》中的爱国豪壮词就是他上述文学主张的具体实践。先看他的名篇《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

不见南师久,谩说北群空。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自笑堂堂汉使,得似洋洋河水,依旧只流东。且复穹庐拜,会向藁街逢。  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

这首词为送章德茂出使金国而作。章德茂(名森)于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两度出使金国。大卿,是尚书的代称。章原职是大理少卿,出使时任“试户部尚书”(“试”即借给之意)。由于在宋金“隆兴和议”中南宋皇帝尊金主为叔父,所以每逢过年或金主生辰(称“万春节”),南宋皇帝便要派使臣去金国表示祝贺。据《宋史·孝宗纪》载,章德茂曾两度奉遣使金。第一次是淳熙十一年(1184)“八月庚申,遣章森使金贺正旦”,但章奉遣不久,即得金牒止贺一年,所以这第一次并未正式赴金。因此之故,第二年十一月“壬辰,遣章森等贺金主生辰(即金世宗完颜雍万春节——作者注)。” 分别见《宋史》(第3册),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682页,第684页。从词的内容看,本篇当作于章森第二次出使时,即淳熙十二年十一月至十二月之间(“万春节”在次年三月),此时,距南宋同金签订屈辱的“隆兴和议”已有20余年之久。在这一漫长的时期内,南宋王朝置广大中原沦陷区人民于不顾,却年复一年派遣使臣去朝拜女真奴隶主贵族政权。“使虏”并不是什么光荣使命,而是国家的耻辱。面对敌人的嚣张气焰,南宋投降派人士胆小如鼠,他们视“使虏”为畏途。有的人在“使虏”过程中卖国求荣,苟全性命,干下许多可耻的勾当。针对这一现实,章德茂挺身而出,勇敢担当起这一特殊而又艰巨的使命,对此,陈亮深为叹服。词中对章德茂表示热烈称赞并寄予殷切期望,相信他能出色地完成这一严正的使命,甚至由此而大长中华儿女的威风。词中还对南宋王朝的软弱无能和屈辱投降进行了嘲讽,充分表达了作者渴望报仇雪耻与统一祖国的强烈愿望。

上片写由“使虏”而引起的感慨。首二句讥讽南宋小朝廷偏安江左,不图恢复进取的错误政策,从正面申明堂堂南宋不是没有人才,而是人才备受压抑,不得重用,致使妥协投降势力占据统治地位,才出现了“不见南师久”这一令人难堪的局面。这两句在精神上为章德茂出使做好铺垫。“当场只手”五句,写章德茂面对艰危,挺身而出,仗义出使,独当一面,重振雄风,高扬民族气节。接着,便赞美章德茂像滔滔黄河,奔流到海,肯定会不辱君命而大长自己的志气,灭敌人的威风。末两句本意对“使虏”的屈辱行为进行嘲讽,但却突转笔锋,以擒获敌酋到京城藁街示众来结束上片。下片对南宋王朝屈辱投降政策进行嘲讽。但换头五句先从祖国的光荣历史写起,然后落实到“一个半个耻臣戎”,对丧失土地屈辱求和的现实进行批判。为了改变这种麻木不仁的政治局面,作者大声疾呼:“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磅礴几时通?”他号召爱国的有识之士,奋起抗敌,伸正气于天地之间,以无愧于先哲先烈。最后,通过浪漫想象,展示出光辉美好的前景:“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表明其坚信统一大业必将胜利完成。

这是一首政治抒情词,与一般的送别酬唱绝然不同。题是“送章德茂大卿使虏”,实际却是借此抒发爱国统一的壮志与国耻深仇必将洗雪的坚定信念。全篇虽是要直抒感情,但写法却委婉曲折。这是因为“使虏”是一个有损国格的使命,作者在词中既要指出这一性质,又要鼓励章德茂不失尊严地完成这一使命。因此,要想写好这首词是很不容易的。词中有褒有贬,而以褒扬为主;词中有嘲讽也有鼓励,而以鼓励为主,嘲讽正是为了鼓励。对此,词中作了精心安排。第一,从章德茂的个人品质和才能方面来赞美他;第二,从祖国的光荣历史和优秀传统方面来启发他;第三,从“耻臣戎”与现实要求方面来激励他;第四,从光辉前途与胜利远景方面来鼓舞他。有了上述几点,这首词才写得气势磅礴、情辞慷慨、痛快淋漓,有警顽立懦之效。这首词是《龙川词》中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

陈亮对祖国前途的关注,以天下为己任的抱负,乃至上书直陈方略的胆识,在他的词里也有充分的反映。如《念奴娇·登多景楼》: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疆埸。

多景楼在京口(今江苏镇江)北固山上甘露寺内,其地北面长江,登之可以极目远望。这首词写的就是词人登楼时的所见所感。淳熙十五年(1188),陈亮为驳斥投降派所谓“江南不易保”的谬论,亲自到京口、建康等地观察地形。他根据实际调查得出结论,向孝宗皇帝上书,提出了一系列经营南方、进取中原、统一国土的具体建议。这首《念奴娇》实际就是他这一系列政治主张的情感化、形象化的表达。他在《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中写道:“故尝一到京口、建业,登高四望,深识天地设险之意,而古今之论为未尽也。京口连冈三面,而大江横陈,江傍极目千里,其势大略如虎之出穴,而非若穴之藏虎也。” 《陈亮集》(上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6页。词中以形象化的语言,概括了他对京口地形的分析,嘲笑历史上无所作为的六朝统治集团,提出了进兵中原的积极主张,表现了作者卓越的政治见解和统一祖国的坚定立场。

词的上片对京口的有利地形作了形象的描绘,揭露并批判了把长江看作是“天限南疆北界”的错误,指出“一水横陈,连岗三面”正是进兵中原的依据和有利形势。作者还借用历史教训,痛诛南宋王朝把北伐大业当成“门户私计”。下片前五句揭露投降派及上层统治集团假爱国真投降的虚伪面目,以及由此给广大中原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为了改变南宋苟且偷安的消沉局面,后五句还以祖逖中流击楫和淝水之战以少胜多的史实来说服南宋当权者,要他们坚定信心,不要顾虑重重,不要惧怕敌人表面上的强大;只要坚持抗金,必然稳操胜券:“小儿破贼,势成宁问疆埸。”

这是一首批判现实、鼓舞斗志的抒情词,目的在于使南宋统治集团认清形势,振作精神。为此,不仅要晓之以理,重要的乃在动之以情。所以词中侧重于从两个不同方面作形象对比。一是自然条件方面的对比。词中描绘了长江天险的地理形势,形象地说明,这种有利地形并非“若穴之藏虎”,而是“做出争雄势”;不是据守,而是进攻,是“虎之出穴”。遗憾的是,虽然大自然为进取中原、收复失地提供了有利的条件,但把持朝政的投降派跟六朝时让国家大事“只成门户私计”的庸人一样,只会“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他们白白据有这“鬼设神施”的天险,却“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管不到”实际是不想管。二是用历史经验来进行对比。作者将立誓北伐的祖逖和打败苻坚的谢玄等人作为正面英雄来加以赞美,让南宋王朝从这些人身上汲取力量,以医治自己政治上的软骨病和恐金症。

宋词中写北固山、多景楼的作品为数不少,但却很少从战略进攻这一侧面来进行艺术构思。赵善括的《水调歌头·渡江》明确表示“休学楚囚垂泪,须把祖鞭先著,一鼓版图收。”陆游的《水调歌头·多景楼》与本篇同题,时光虽已过25年,但面临的任务却丝毫没有改变,北伐统一的要求比之过去更为迫切,所以陈亮以感慨激愤的语言,热火升腾般的豪情,痛快淋漓地陈述自己的见解和主张。陆词感慨抑郁,意境沉绵,情景相生。借用近人陈匪石在《声执》中提出的“气之舒”“气之敛”的著名论断来评说陈亮、陆游这两首词,陆游之词“气敛”,故能“潜气内转,千回百折”;而陈亮此词“气舒”,所以“劲气直达,大开大阖”。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950页。二者风格迥异。陈亮此词立意超拔,构思新颖,气宇轩昂,有雄视百代的气概。词中自始至终洋溢着乐观进取的精神。“进取”是时代精神的制高点,也是统治集团极端缺乏的政治信念。反复强调这一点(“争雄”“长驱”“不须反顾”),的确可以大长自己的威风。词中用典虽多,但针对性强,有助于表达词人的爱憎。

陈亮因多次上书申明恢复大计而不得其用,内心极为苦闷。在淳熙十五年(1188),即完成《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和《念奴娇·登多景楼》写作那年的冬天,陈亮约朱熹前往紫溪,与他钦佩的爱国词人辛弃疾相会。陈亮先至上饶,访辛弃疾于带湖、瓢泉,并如期同往紫溪;而朱熹却负约不至。亮与弃疾相聚甚欢,盘桓十日而别。别后,弃疾作《贺新郎》一首寄亮,亮和之;弃疾用其韵再赓一首,亮又复之。今存亮词三首,辛词亦存二首。这就是南宋词坛上盛传的佳话“鹅湖之会”。从此,两人交谊更加深笃。直到陈亮逝世,辛弃疾在祭文里还提到“鹅湖之会”给他留下的美好印象:“而今而后,欲与同父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共饮,长歌相答,极论时事,可复得耶!”

陈亮答辛弃疾的《贺新郎》两首如下。第一首的词题是“寄辛幼安和见怀韵”:

老去凭谁说?看几番、神奇臭腐,夏裘冬葛。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

树犹如此堪重别。只使君、从来与我,话头多合。行矣置之无足问,谁换妍皮痴骨。但莫使、伯牙弦绝。九转丹砂牢拾取,管精金、只是寻常铁。龙共虎,应声裂。

上片纵论天下大事,但开篇却先写年华老去,知音难得,连找一个可以倾谈天下大事的友人也十分不易。接三句说世事颠倒错乱,夏日着皮裘,冬日穿麻葛,一切都乱了套,有的人连香臭都区分不开了。接着说,沦陷区的父老过了几十年亡国奴生活,如今剩下的已经寥寥无几;活着的,亡国时还是乳臭未干的婴儿。长此以往,他们甚至会忘记国耻家仇。最后,词人用五十弦被破分为二十五弦的典故,象征国土的分裂,同时还巧妙地寄寓着亡国破家的哀怨,与“胡妇弄,汉宫瑟”相吻合,使词情起伏连贯,含蓄深宛。下片承开篇一句,直抒与辛弃疾之间的知己深情。换头用“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晋书·桓温传》,《晋书》(第8册),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572页。语典,写不堪重别的离情(事实上,陈亮此一去,便成永诀,因为六年之后陈亮便病逝了)。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辛弃疾与自己志同道合,话语投机(辛弃疾又何尝不是如此。他在寄陈亮《贺新郎》词序中说:“既别之明日,余意中殊恋恋,复欲追路。至鹭鸶林,则雪深泥滑,不得前矣。独饮方村,怅然久之,颇恨挽留之不遂也。”这也许是一种对永别的预感,“恋恋”“怅然”,追而不得,都成预兆。陈亮词中的“行矣置之无足问”,就是对辛弃疾上述感情的回答和安慰。尽管自己被世人目为“妍皮痴骨”,但有辛弃疾这样的知音,不管什么力量都不会改变自己的初衷了。“但莫使、伯牙弦绝”就是这种情感的升华。而接三句又用“炼铁成金”来比喻他们共同奋斗的友谊与决心。结穴用“龙共虎,应声裂”刻画得胜之势,不可阻挡。

第二首《贺新郎》的词题是“酬辛幼安再用韵见寄”:

离乱从头说。爱吾民、金缯不爱,蔓藤累葛。壮气尽消人脆好,冠盖阴山观雪。亏杀我、一星星发。涕出女吴成倒转,问鲁为齐弱何年月。丘也幸,由之瑟。

斩新换出旗麾别。把当时、一桩大义,拆开收合。据地一呼吾往矣,万里摇肢动骨。这话霸、又成痴绝。天地洪炉谁扇鞴,算于中、安得长坚铁。淝水破,关东裂。

本篇约作于淳熙十五年(1188)冬或翌年春。与前不同的是,篇中不再申叙友情,而集中于议论时事,指出朝廷长期用民众血汗钱帛向敌人进贡以换取短暂安定,结果使边备空虚,士气消磨,河洛失尽,至今尚不图恢复。相反,珠冠华盖的堂堂汉使不知被派出多少次,到金廷求和。这样的求和毫无结果,只不过陪伴金主出猎金山,赏玩北国雪景。有志之士等白了头发,等来的却是奇耻大辱。继之,用齐景公因畏惧南夷吴国,洒泪送女和亲故事,讥讽南宋小朝廷的懦怯无能。“丘也幸,由之瑟”分别用《论语》中的两句话:“丘也幸,苟有过,人必知之”(《述而》) 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80页。与“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先进》) 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21页。,说当今幸有你我这样的志士,虽举国以北伐为过,而我们至今坚持不懈。下片转写拟想中的抗金救国方略与行动,表达了他们共同的心愿。

第三首《贺新郎》题为“怀辛幼安用前韵”:

话杀浑闲说。不成教、齐民也解,为伊为葛。樽酒相逢成二老,却忆去年风雪。新著了、几茎华发。百世寻人犹接踵,叹只今、两地三人月。写旧恨,向谁瑟。  男儿何用伤离别。况古来、几番际会,风从云合。千里情亲长晤对,妙体本心次骨。卧百尺、高楼斗绝。天下适安耕且老,看买犁卖剑平家铁。壮士泪,肺肝裂。

正如词题所说,这首词是陈亮怀念辛弃疾而写。因为辛弃疾在给陈亮的词里曾称赞他“风流酷似,卧龙诸葛”,而他感到自身始终是布衣,不在其位,无法完成伊尹、诸葛的事业。词中把友谊与国家大事交织在一起,充分反映了他的博大襟怀与崇高情感。

以上三首词使事用典较多,后两首更甚。用典虽可增加词的内涵和容量,但因有时取其一端,引申发挥,甚至转成别意,容易产生隔膜,只有通读全篇才能了解其真实蕴含,得其微旨。在通俗浅近、形象鲜明方面不如辛弃疾词。

陈亮还有为数不少的即景、抒情、咏物之作,表现出另一种风格。如《水龙吟·春恨》:

闹花深处层楼,画帘半卷东风软。春归翠陌,平沙茸嫩,垂杨金浅。迟日催花,淡云阁雨,轻寒轻暖。恨芳菲世界,游人未赏,都付与、莺和燕。  寂寞凭高念远。向南楼、一声归雁。金钗斗草,青丝勒马,风流云散。罗绶分香,翠绡分泪,几多幽怨。正销魂,又是疏烟淡月,子规声断。

词写“春恨”。所“恨”者何?上片恨似这般姹紫嫣红开遍,而游人却未得真赏,都付与莺莺燕燕;下片恨金钗斗草、青丝勒马的往事去而不返,留下的只是翠绡拭泪,无穷幽怨。起拍用“闹”字总摄上片新春之神魂,其境界远在“红杏”之外,“画帘”“东风”“翠陌”“平沙”“垂杨”“迟日”“淡云”“阁雨”“轻寒”“轻暖”尽在其中,于是便构成此“芳菲世界”。歇拍三句从空际跌落,写尽无人赏游的憾恨。下片从此时的寂寞追念往年胜游的细节,进一步烘托开篇的“闹”字。“罗绶”三句再作转跌,倾诉离情相思;结拍以“子规声断”绾合伤春伤别,让啼血的哀鸣作空中传恨。这首词用事合题,收纵绵密,层层转进,曲折深沉,自是词家的当行本色。毛晋说读《龙川词》“读至卷终,不作一妖语、媚语”,后又读此词便不得不纠正自己的观点。 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54页。徐釚《词苑丛谈》云:“陈同父开拓万古之心胸,推倒一世之豪杰,而作词乃复幽秀。”(《历代诗余》引《词苑》语) [清]沈辰垣:《历代诗余》(下册),上海书店1985年版,第1389页。“幽秀”是陈亮词的另一种风格。刘熙载说上片歇拍四句“言近旨远,直有宗留守大呼渡河之意”。(《艺概·词曲概》) [清]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1页。他似乎是把“芳菲世界”当作沦陷的北方领土来看待,于是“念远”便成为对沦陷区父老的怀念。于是,陈廷焯所说“此词‘念远’二字是主,故目中一片春光,触我愁肠,都成泪眼。”(《云韶集》) [清]陈廷焯  孙克强  杨传庆:《〈云韶集〉辑评》(之一),《中国韵文学刊》2010年第3期。似乎都可作如是观了。但这一解释似太牵强,只可参考,不足尽信。

此类“幽秀”之作,陈亮词中还有一些,如《虞美人·春愁》:

东风荡飏轻云缕。时送萧萧雨。水边台榭燕新归。一口香泥湿带、落花飞。  海棠糁径铺香绣。依旧成春瘦。黄昏庭院柳啼鸦。记得那人和月、折梨花。

《词林纪事》卷十一录此词,下引周密评语:“龙川好谈天下大略,以气节自居,而词亦疏宕有致。” [清]张宗橚  杨宝霖:《词林纪事·词林纪事补正合编》(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19页。上面两首就具有幽秀婉丽,疏宕有致的特点。另外一些词,虽貌似幽秀,但其中却不乏时代的感怆。如《一丛花·溪堂玩月作》:

冰轮斜辗镜天长。江练隐寒光。危阑醉倚人如画,隔烟村、何处鸣桹。乌鹊倦栖,鱼龙惊起,星斗挂垂杨。

芦花千顷水微茫。秋色满江乡。楼台恍似游仙梦,又疑是、洛浦潇湘。风露浩然,山河影转,今古照凄凉。

本是玩月,结拍忽从平地荡起,风露浩然,引出千古凄凉情境,这就不难看出其中含有家国与时世之感了。

陈亮和辛弃疾一样,始终力主抗金复国、重整河山,与妥协投降、苟且偷安之辈坚持抗争,因而在不断遭受诬陷打击之下,以布衣终了一生。他和辛弃疾志同道合,引为知交,词风均属豪放一派,但二人却又略有不同。辛词雄豪、博大、隽峭,寄雄豪于悲婉之中,展博大于精细之内,行隽峭于清丽之外,当之无愧地成为豪放词家的领袖,也无愧于雄踞词史的高峰之巅。近几十年对辛之评价居高不下,对陈亮的评价却一直偏低。陈亮词斩截痛快、横放恣肆、语出肺腑,绝少矫饰,自成一家;其缺欠乃在以文为词、以论为词的同时,未能更多保留词之“要眇宜修”的特点,有的词篇有气而乏韵,或过于浅露、率直,有的章句甚至因缺乏严密的推敲,竟导致词意相反。如《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结拍“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按“赫日”直接“胡运”,而作者在此突作反接,翻转失当,其意则相反矣。

词至陈亮,其主导倾向已不再重视幽约柔婉、妩媚风流和女性美的创造了。豪放词的创作已趋向与政论结合,其特点体现为:抒情说理的直截性,问题提出的尖锐性,具体事实的针对性。在艺术上,则表现为:寓理于情的心灵之美,寓理于形的河山之美,寓理于人物形象勾勒对比之中的英雄之美。

力主抗金的陈亮奋斗一生,但屡遭打击。他胸有“经济之怀”,但始终未得一申,遂郁结于心,发而为词。毛晋在《龙川词跋》中云:“《龙川词》一卷,读至卷终,不作一妖语、媚语,殆所称不受人怜者欤?” 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54页。张德瀛也说:“陈同甫有国士之目。孝宗淳熙五年,诣阙上书,于古今沿革、政治得失,指事直陈,如龟之灼。然挥霍自恣,识者或以夸大少之。其发而为词,乃若天衣飞扬,满壁风动。惜其每有成议,辄招妒口,故肮脏不平之气,辄寓于长短句中。读其词,益悲其人之不遇已。”(《词征》)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163页。陈亮在同投降派的对抗中以悲剧结局,为后人所同情。陈亮词“豪气纵横”,但“合者寥寥”(陈廷焯语)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794页。,亦可悲矣。今天,除同情之外,重要的是对《龙川词》做出科学的分析与中肯的历史评价。

二、“狂逸之中,自饶俊致”的刘过

刘过(1154—1206),字改之,自号龙洲道人,吉州太和(今江西太和县)人。刘过出身贫寒,但自幼好学,饮酒谈兵,睥睨古今,以诗著名于江西。他自幼便怀有抗金复国的壮志,并希望通过科考得到重用,但却屡试不第。上书直陈恢复方略也石沉大海,只能长期在江湖漫游,寄人篱下。晚年为辛弃疾所赏识。有《龙洲词》,存词80首。

在《龙洲词》里,最值得重视的首先是那些充满抗金复国热情的豪放词作,那些词里充溢着必胜信念和报国热情。如《六州歌头·题岳鄂王庙》:

中兴诸将,谁是万人英。身草莽,人虽死,气填膺。尚如生。年少起河朔,弓两石,剑三尺,定襄汉,开虢洛,洗洞庭。北望帝京。狡兔依然在,良犬先烹。过旧时营垒,荆鄂有遗民。忆故将军。泪如倾。  说当年事,知恨苦,不奉诏,伪耶真。臣有罪,陛下圣,可鉴临。一片心。万古分茅土,终不到,旧奸臣。人世夜,白日照,忽开明。衮佩冕圭百拜,九泉下、荣感君恩。看年年三月,满地野花春。卤簿迎神。

这是最早用词这一形式直接悼念爱国英雄岳飞的作品。岳飞20岁投军作战,卫国抗金,功勋显赫,令敌人闻风丧胆,但却被秦桧所害。孝宗时才得昭雪,建庙于鄂(今武昌)。宁宗嘉泰四年(1204)被追封为鄂王。这首词为词人游岳庙(即鄂王庙)时有感而作,因是词人逝世前两年的作品,所以词中织进了词人近50年患难余生的感慨,对岳飞被害表示深切怀念和由衷的哀悼。悼念抗金英雄,目的是激励抗金将士的士气。在宁宗嘉泰四年(1204)正月,韩侂胄定议伐金。这一决定就其总体上来说,代表了南宋抗战派、南宋广大人民和沦陷区百姓的抗金要求,获得了绝大多数人的支持。“北伐之举,宗社安危所系也。雷同相从,如出一口,而争之者不数人。”(真德秀《上殿奏劄》) [宋]真德秀:《真西山先生集》(第一册),商务印书馆1937年版,第2页。当时辛弃疾被起用为知绍兴府,他于年前招刘过来会,同时还与80高龄的老诗人陆游结识。他们均对北伐表示由衷支持。这首词热情赞颂岳飞爱国抗金的堂堂正气,对其被害表示由衷的哀悼。前半部慷慨悲歌,怆然泪下;后半部寄希望于宁宗北伐,语气中带有鼓舞激励之情。最后三句则春光明媚,野花遍地,人们将以胜利和喜悦之情,告慰英雄在天之灵。这种乐观情趣,在当时爱国豪放词中是极为罕见的。

这种乐观豪迈的热情,也表现在另首《沁园春》中:

万马不嘶,一声寒角,令行柳营。见秋原如掌,枪刀突出,星驰铁骑,阵势纵横。人在油幢,戎韬总制,羽扇从容裘带轻。君知否,是山西将种,曾系诗盟。

龙蛇纸上飞腾。看落笔四筵风雨惊。便尘沙出塞,封侯万里;印金如斗,未惬平生。拂拭腰间,吹毛剑在,不斩楼兰心不平。归来晚,听随军鼓吹,已带边声。

词题是“张路分秋阅”,显然是为张路分秋季阅兵而写。但“张”为何人?已难考知。“路分”即路分都监,为宋代路一级军事长官。通过阅兵场面的描写和人物性格的刻画,可以看出张路分是作者心目中值得赞扬的军事领袖,在他身上寄托着作者的理想和国家的希望,也显示出作者本人的某些气质和特征。词中的英雄人物始终把消灭入侵之敌和维护国家统一当作自己的神圣天职:“不斩楼兰心不平。”另一方面又藐视个人的功名利禄,显示出崇高的精神境界:“便尘沙出塞,封侯万里;印金如斗,未惬平生。”可见这位将领把国家安危看得高于一切。正因为如此,他才把自己的精力全部用于士兵的训练上去。阅兵中出现的场面,就是在展示他训练军队取得的优异成绩。他的军队训练有素,人强马健,军容整肃,纪律严明,令行禁止,战斗力强,堪称周亚夫再世。另一方面,这位将领还酷爱诗词,文韬武略,色色齐全:“龙蛇纸上飞腾。看落笔四筵风雨惊。”不难看出,作者在创造这一人物时,注入了自己的理想和激情,具有鲜明的浪漫主义成分。为了突出这一带有理想成分的形象,作者精心提炼出具有典型意义的细节入词:一是注意选择最能反映人物生活情趣的细节;二是注意选择最能突出其将帅之才的细节。因之,词里始终洋溢着浓厚的生活气息和乐观情调。在宋词中,集中描绘军事场面与刻画军事将领形象的成功之作并不多见。这首词的可贵之处,正在这里。

刘过为施展抱负,除上书直陈恢复方略以外,还屡次应举,但均未能如愿。于是便浪迹江湖,希望能得到某些达官的赏识擢拔以便有所作为,但结果仍不免令其大失所望。怀着这种失落感登高临远,常使他泣下沾襟。《贺新郎》一词便是这种复杂心情的反映:

弹铗西来路。记匆匆、经行数日,几番风雨。梦里寻秋秋不见,秋在平芜远渚。想雁信家山何处?万里西风吹客鬓,把菱花、自笑人憔悴。留不住,少年去。

男儿事业无凭据。记当年、击筑悲歌,酒酣箕踞。腰下光芒三尺剑,时解挑灯夜语,更忍对灯花弹泪。唤起杜陵风雨手,写江东渭北相思句。歌此恨,慰羁旅。

刘过在以杭州为中心的漫游之后,还从金陵溯江西上,经采石、池洲、九江、武昌,直至当时抗金的前线重镇襄阳,并往来于襄阳与武昌之间,历尽艰辛并遍尝羁旅深愁。这首词发端便用冯谖寄居孟尝君的故事,写寄食他人篱下并匆促奔波的苦况。下片回忆当年“击筑悲歌”,与眼下“对灯花弹泪”形成比照。最后用杜甫及李白有关事典慨叹时运不济、友谊难寻、知音难求。理想的失落与友谊的失落交织在一起,谱写出词人流落漂泊的悲歌。

《唐多令·重过武昌》是《龙洲词》中的名篇,写于词人西游的后期: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舟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今在不。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是、少年游。

词题下有一小序,叙述写词经过:“安远楼小集,侑觞歌板之姬黄其姓者,乞词于龙洲道人,为赋此唐多令。同柳阜之、刘去非、石民瞻、周嘉仲、陈孟参、孟容,时八月五日也。”安远楼,又名南楼,在武昌(今湖北武汉市)黄鹤山上。此楼建于淳熙十三年(1186),姜夔《翠楼吟·月冷龙沙”》词题中说:“淳熙丙午冬,武昌安远楼成。”刘过此词感慨时事,抒写昔是今非和怀才不遇的思想感情。武昌位于长江中部,扼南北水陆交通之咽喉。宋室南逃,武昌暴露于敌人面前,成为宋金对峙与争夺的前方。20年前,作者曾与“故人”在此作“少年游”。转瞬之间,20年岁月匆匆过去,国家日益衰落,个人又一事无成。“武昌系与敌分争之地,重过能无今昔之感?”(见《蓼园词选》) [清]黄氏:《蓼园词评》,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053页。上片写景。起拍用“芦叶”“寒沙”渲染秋景,烘托气氛。“重过南楼”点时地,概括家国与个人之变化。“柳下系舟犹未稳”三句在写季节景物之外,又象征南宋(包括词人自己)已进入中秋时分,晚景无多了。下片抒情,就上片“二十年”一句略加发挥,极写物是人非,今非昔比。“旧江山、浑是新愁”是全词主旨。李攀龙说:“追忆‘故人’不在,遂举目有江上之感,词意何等凄怆!又云‘系舟未稳’‘旧江山都是新愁’,读之下泪。”(《草堂诗余隽》) 引于上彊村民重编,唐圭璋笺注:《宋词三百首笺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185页。“欲买桂花同载酒”,紧扣中秋饮桂花酒,表面是今日之所想,实是当年与“故人”同游情事。但今日已非昔日,今人已非故我。于是,此想便因“终不是、少年游”而作罢。实际上,这两句也是借口,归根结底,都是由“旧江山、浑是新愁”引起的。

凡登楼之作,均喜用今昔对比手法,本篇也不例外。不同的是,本篇感慨时事,具有强烈的现实内容,并非泛泛的咏叹。其特点是杂今昔对比于景物描绘和情感抒写之中。上片绘景,形象鲜明,气氛浓郁。“能几日”二句,貌似佳日难得,盛时难再,然而过片笔锋顿转,怀旧伤今,新愁无限,终因游兴锐减,含恨而罢。刘过爱国佳篇,深得稼轩神髓,多为豪爽奔放、淋漓痛快之作,但这首《唐多令》却温婉含蓄,耐人咀嚼,尽合“要眇宜修”的本色,故而流传甚广。此词一出,“楚中歌者竞唱之”。(徐釚《词苑丛谈》) [清]徐釚  唐圭璋:《词苑丛谈》,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56页。刘辰翁在临安失陷后,曾步此词原韵作词达7首之多。周密则因词中有“重过南楼”句,为《唐多令》更名为《南楼令》。可见此词在宋代影响之广。

刘过和辛弃疾的友谊也是南宋词坛的佳话,与辛弃疾有关的词也流传颇广。其最著名的一首便是《沁园春》:

斗酒彘肩,风雨渡江,岂不快哉。被香山居士,约林和靖,与东坡老,驾勒吾回。坡谓西湖,正如西子,浓抹淡妆临镜台。二公者,皆掉头不顾,只管衔杯。

白云天竺飞来。图画里、峥嵘楼观开。爱东西双涧,纵横水绕,两峰南北,高下云堆。逋曰不然,暗香浮动,争似孤山先探梅。须晴去,访稼轩未晚,且此徘徊。

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南宋王朝起用辛弃疾知绍兴府兼浙东安抚使。据岳珂《桯史》所载,辛弃疾对刘过曾“闻其名,遣介招之。适以事不及行。作书归辂者,因效辛体《沁园春》一词,并缄往,下笔便逼真”。 [宋]岳珂:《桯史》,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3页。所以词题说:“寄辛承旨。时承旨招,不赴。”词为推迟行期而作,但词人却发奇想,借三位不同时代的大诗人的盛情挽留,当作不能及时赴招的理由。起拍三句用樊哙鸿门宴上见项王,项王赐斗酒彘肩(猪蹄膀)事,表示过江与辛弃疾相见一定是豪爽痛快、令人十分高兴的事。但天不从人愿,刘过正要过江时,却被白居易、林逋和苏轼给留住了:“驾勒吾回。”苏轼邀他欣赏“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美景,白居易邀他游赏东、西二涧和南、北高峰,林逋则邀他先去孤山访梅。词中分别化用三位诗人的名篇佳句,使全词妙趣横生,声情毕现,充分显示出刘过艺术上的独创性。此词打破了上下片之间的承接关系,全词一气呵成。结拍与起句又上下呼应,勾锁绵密;中间穿插三人对话,起落转折,井然有序。俞文豹说:“此词虽粗刺而局段高。与三贤游,固可睨视稼轩。视林、白之清致,则东坡所谓淡妆浓抹已不足道。稼轩富贵,焉能浼我哉。”(《吹剑录》) [宋]俞文豹  张宗祥:《吹剑录全编》,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35页。这是从词人襟抱上对刘过的推许。因词中把三位诗人写得活灵活现,加之以调侃语气,所以岳珂在《桯史》中说这首词“白日见鬼”。又说辛弃疾读之大喜,“致馈数百千”,并招之至幕府“馆燕弥月”,待为上宾。临别又“赒之千缗”。 [宋]岳珂:《桯史》,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3页。可见,辛弃疾对刘过这种词风是十分欣赏的。细按全词,还可看出刘过这类词很近似稼轩《沁园春·杯汝来前》的风格、语气乃至结构安排。在用前人诗语而不留痕迹,旷放飘逸又含无穷韵味方面,二者均极为接近。所以李调元才说这首词“颇有稼轩气味”。(《雨村词话》)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2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420页。

还有一首《沁园春》是歌颂辛弃疾的,词题为“寄辛稼轩”:

古岂无人,可以似吾,稼轩者谁。拥七州都督,虽然陶侃,机明神鉴,未必能诗。常衮何如,羊公聊尔,千骑东方侯会稽。中原事,纵匈奴未灭,毕竟男儿。

平生出处天知。算整顿乾坤终有时。问湖南宾客,侵寻老矣,江西户口,流落何之。尽日楼台,四边屏幛,目断江山魂欲飞。长安道,奈世无刘表,王粲畴依。

这是刘过已应招到辛弃疾绍兴幕馆时所作。刘过认为,纵观历史,英雄辈出,不可计数,但却很少有人能与辛稼轩相比。继之,词中列举三个人物。一是东晋名将陶侃,官至侍中太尉,加都督交(广东)、广(广西)、宁(云南)七州军事,拜大将军。虽然他官高位崇,神机妙算,但却缺少诗才。二是唐代名相常衮,代宗时官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封河内郡公。他堵塞卖官鬻爵的途径,提倡教育,重用文人。三是西晋羊祜,镇守襄阳,任职十年,轻裘缓带,身不着甲,一派风流儒将之风。但比起稼轩,不过尔尔,怎能像“辛老子”那样,千骑雍容来镇守会稽(绍兴),一派豪气雄风?“中原事”三句,赞美辛弃疾一生坚持抗金复国、重整河山,纵然“匈奴未灭”,国土未能收复,但毕竟是亘古堂堂一血性男儿。下片对未来的胜利充满希望,认为“整顿乾坤”,统一国家,只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同时又抒写“目断江山魂欲飞”的苦痛焦灼和“侵寻老矣”“流落何之”的悲感,把国家和自己前途都寄托在辛弃疾身上。

还有一首《念奴娇·留别辛稼轩》,是临别时留赠辛弃疾的:

知音者少,算乾坤许大,著身何处。直待功成方肯退,何日可寻归路。多景楼前,垂虹亭下,一枕眠秋雨。虚名相误,十年枉费辛苦。  不是奏赋明光,上书北阙,无惊人之语。我自匆忙天未许,赢得衣裾尘土。白璧追欢,黄金买笑,付与君为主。莼鲈江上,浩然明日归去。

据郭霄凤《江湖纪闻》载,刘过客稼轩处,因母病告归,囊橐萧然。稼轩为其筹资万缗,买船送归。刘过感稼轩知遇之恩,因自述生平,赋此词留别。其时约为宋宁宗嘉泰三年(1203)。作为“天下奇男子”的刘过,为实现其抗金复国大志,曾“上皇帝之书,客诸侯之门”,东上会稽,南窥衡湘,西登岷峨,北游荆扬,却不但未得朝廷重视,甚至连真正赏识他的才华,肯于奖掖提携的人,也极为罕见。此词开篇便直抒这种寥落漂泊、孑然一身的苦况:“知音者少,算乾坤许大,著身何处?”这三句从反面着笔,正面称赞辛稼轩为知音以及对他作上宾般的款待。四、五两句貌似平常,其实内心极其沉痛,因为此时刘过已到知命之年,却一无官职,二无成就,哪里有什么“功成身退”可言?“多景楼前”三句状退身归隐者的自在消遥。然而,虚名累身,不仅难得“一枕眠秋雨”,而且十年之间,往来奔波,历尽人间辛苦。歇拍两句与下片“赢得衣裾尘土”针线连绵。下片,转写当年上书时的希冀与憧憬,只因皇帝不能采纳(“天未许”),才弄得四处奔波,一身“尘土”。“白璧”之句写稼轩慷慨大度,对刘过挥金如土,使他终于得到人生最相知、最快乐的一段美好生活。古人云:“相识满天下,知心能几人?”这首词写的便是这种心情。尽管“归去”之后很难说何时重聚(事实上这次分手后不到三年刘过便去世了,辛弃疾不到四年也告别人间),但他却很难忘却这难得的“知音”。即使他能有“莼鲈江上”的生活,又怎能忘却“白璧追欢”的雅趣呢!煞尾三句,既是“留别”,又与开篇三句相绾合,曲终奏雅,戛然终篇。

黄升说:“改之为‘稼轩之客’。”“其词多壮语,盖学稼轩者也。”(《中兴以来绝词选》卷五) [宋]黄升:《花庵词选》,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258页。《龙洲词》中接近稼轩词风或明显受稼轩词影响的作品的确不在少数,但又只是接近,并不失自家面目,如《贺新郎》:

老去相如倦。向文君说似,而今怎生消遣。衣袂京尘曾染处,空有香红尚软。料彼此、魂销肠断。一枕新凉眠客舍,听梧桐、疏雨秋声颤。灯晕冷,记初见。

楼低不放珠帘卷。晚妆残、翠钿狼藉,泪痕凝面。人道愁来须酒,无奈愁深酒浅。但寄兴、焦琴纨扇。莫鼓琵琶江上曲,怕荻花、枫叶俱凄怨。云万叠,寸心远。

张世南《游宦纪闻》载刘过跋此词云:“壬子(1192)秋,予求牒四明,尝赋《贺新郎》与一老娼,至今天下与禁中皆歌之。” [宋]张世南  李心传:《游宦纪闻·旧闻证误》,《游宦纪闻》,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5页。这说明,本篇为其早年赴考落第时所写。词中把失意落第之悲同歌女天涯沦落之悲打并在一起,相互映衬,悱恻缠绵,哀感无端,别饶清醇俊爽之韵致。

《龙洲词》中还有一些纤秀、通俗、浅近,口语白描之作。如《醉太平》(又作《四字令》):“情深意真。眉长鬓青。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又如《天仙子·初赴省别妾》:“别酒醺醺容易醉。回过头来三十里。马儿只管去如飞,牵一会,坐一会,断送杀人山共水。”毛晋说稼轩词里也少有“此纤秀语”。 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54页。贺裳说此词是“不可无一,不可有二”之作(《皱水轩词筌》)。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01页。

此外刘过还写过一些讽喻权贵弄权误国以及酬唱题赠和咏物的词篇。其游宴、赠妓之作,特别是那些“咏美人指甲”“咏美人足”之类作品,则纯属低级庸俗了。陈廷焯谓此类词“即以艳体论,亦是下品”。(《白雨斋词话》)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794页。这一评价是正确的。但张炎却说此“二词亦自工丽”。(《词源》卷下) [宋]张炎:《词源》,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62页。陶宗仪亦谓其“纤丽可爱”。 [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83页。由于他们的吹捧,自元代开始,历代均有续作。元沈景高便有和刘过咏指甲词,邵亨贞从指甲、足推演开来,转写美人目、美人眉,明、清之际的徐石麒竟写了28首美人词。凡此,均与刘过这类词的不良影响有关。

《龙洲词》中的成功之作有两类,一是凭借对英雄人物的刻画赞美表现社会理想之作;二是深入抒写个人流落寂寞之悲,宣泄精神苦闷之作。前者如对岳飞、张路分和辛弃疾的歌颂。正如邓广铭所说:“辛稼轩是一个兼具文才武略的英雄豪杰,如果只把他当作一个杰出的爱国词人看待,那是不够全面的。”(《辛弃疾词鉴赏》序言) 《辛弃疾词鉴赏》序言,齐鲁书社1986年版, 第2页。而刘过在780余年前对辛弃疾就是这么看的。他笔下出现的英雄人物正是他理想的化身,在他自己身上失落的东西却在他刻画的英雄人物身上得到了补偿。同样,他也毫不隐讳地抒写自己的失意之悲,使千百年之后的读者更多地感受到当时的时代氛围和词人的精神力量。

刘过并不像陈亮那样在词里论政,直陈恢复方略,所以他的词风也与陈亮的横放恣肆有明显不同。刘过的词风主要是狂逸俊致。刘熙载在《艺概》中说:“刘改之词,狂逸之中自饶俊致,虽沉著不及稼轩,足以自成一家。” [清]刘熙载:《艺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第111页。他的狂逸俊致在前举诸词中均有充分的反映,即使被刘熙载认为“又当别论”的《沁园春·斗酒彘肩》也并未轶出这个范围,只不过其“效辛体”更为突出而已。

张炎对刘过词评价甚低。他说:“辛稼轩、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词源》卷下)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67页。张炎的这种批评,无疑是脱离了中国词史发展的实际,是一种放映个人好恶的门户之见。首先,他对时代的要求视而不见。“靖康之变”造成大宋王朝的崩解,使得当时的词坛再难维持“太平无事,君臣宴乐,黎民欢醉”(万俟咏《醉蓬莱》)的旧传统,而必须以“大声鞺鞳”之声来振奋人们的精神,投入血与火的拼搏。其次,他不了解大批南渡词人在词的创作上投入了自己的心血和生命。他们所写,并非字斟句酌的无病呻吟,而有着生命的飞跃与审美的高峰体验。在评骘中,张炎将辛稼轩与刘改之相提并论,对二者皆讥为“文章余暇,戏弄笔墨”,则更加失当。第三,他不了解词的诗化乃历史之必然。翻开唐五代及北宋词籍,所谓“长短句之诗”,早已所在多有,并非仅稼轩、改之为然耳。问题在于“长短句之诗”是否仍能保留词之“要眇宜修”的音乐味。稼轩与改之的成功之作,恰恰既有诗的功能又保有“词之言长”的韵味。当然,辛、刘都有个别有失高雅的词作,但任何风格类型的作品,都有雅有俗;即使在张炎所推崇的雅词中也可以毫不费力地拈出几首令人感到俗不可耐的作品。不过,冯煦说的“龙洲自是稼轩附庸,然得其豪放,未得其宛转”。(《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592页。就整体而言,还是有道理的。所谓“宛转”,就是保留词的特质,保留其“深美闳约”与“要眇宜修”的特色。正因《龙洲词》在这方面远不及稼轩词,所以刘过只能是稼轩的羽翼。然而,他虽不是“别立一宗”的大家,但如刘熙载所说,仍可“足以自成一家”。

三、杨炎正、刘仙伦、程珌、戴复古、岳珂、黄机、刘学箕、王埜、曹豳、葛长庚

还有几位与辛弃疾同时,或关系密切,或词风相近的词人,也在此一并简单介绍,以便考察豪放词在当时的整体风貌。

杨炎正(1145—1216?),字济翁,杨万里族弟,庐陵(今江西吉安)人,52岁始中进士,曾任大理司直,出知藤州、琼州。词近稼轩,屏绝纤秾,自抒清俊。有《西樵语业》一卷,存词38首。其《水调歌头》将报国之心与归田之志并作一处,清警奇矫:

把酒对斜日,无语问西风。胭脂何事,都做颜色染芙蓉。放眼暮江千顷,中有离愁万斛,无处落征鸿。天在阑干角,人倚醉醒中。  千万里,江南北,浙西东。吾生如寄,尚想三径菊花丛。谁是中州豪杰,借我五湖舟楫,去作钓鱼翁。故国且回首,此意莫匆匆。

杨炎正力主抗金,壮志难酬。词中自伤身世,寄慨遥深。陈廷焯评曰:“悲壮而沉郁,忽纵忽擒,摆脱一切。”(《词则·放歌集》) [清]陈廷焯:《词则》,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346页。。《水调歌头·登多景楼》表达同一情感:

寒眼乱空阔,客意不胜秋。强呼斗酒,发兴特上最高楼。舒卷江山图画,应答龙鱼悲啸,不暇顾诗愁。风露巧欺客,分冷入衣裘。  忽醒然,成感慨,望神州。可怜报国无路,空白一分头。都把平生意气,只做如今憔悴,岁晚若为谋。此意仗江月,分付与沙鸥。

此词吐语俊拔,大气包举。“报国无路”两句,如见肝胆,于高朗中倍见沉痛。袁去华《水调歌头·定王台》中的“书生报国无地,空白九分头”于此重现。然“九分”为基本全白,“一分”则尚存九分希望,沉痛中仍容有希望之曙光。“岁晚若为谋”,不正是在做行动的思考吗?“沙鸥”句令人想起辛弃疾“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菩萨蛮·赏心亭为叶丞相赋》)杨炎正还有一首《蝶恋花·别范南伯》,写得深致婉曲,别绪依依:

离恨做成春夜雨。添得春江,刬地东流去。弱柳系船都不住。为君愁绝听鸣橹。  君到南徐芳草渡。想得寻春,依旧当年路。后夜独怜回首处。乱山遮隔无重数。

从上引诸作,可以看出杨炎正词与“稼轩体”近似的特点。毛晋说他的词“不做妖艳情态”“俊逸可喜”。 施蛰存:《词籍序跋萃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253页。

刘仙伦,生卒年不详,一名儗,字叔儗,号招山,庐陵(今江西吉安)人。与刘过齐名,时称庐陵二士。毕生不仕,以布衣终。有《招山乐章》,存词29首。

刘仙伦词多感慨时事,昂扬激越,同时也有自然清畅之作。如《贺新郎·题吴江》:

重唤松江渡。叹垂虹亭下,销磨几番今古。依旧四桥风景在,为问坡仙甚处。但遗爱、沙边鸥鹭。水天相连苍茫外,更碧云、去尽山无数。潮正落,日还暮。

十年到此长凝伫。恨无人、与共秋风,鲙丝莼缕。小转朱弦弹九奏,拟致湘妃伴侣。俄皓月、飞来烟渚。恍若乘槎河汉上,怕客星、犯斗蛟龙怒。歌欸乃,过江去。

吴江,即吴淞江,亦名松江,源出太湖,经吴江、吴县、青浦、松江、嘉定,合黄浦江入海。此词起拍用苏轼句振起全篇,将有关轶事组织入词,增大容量,浓化诗意,发人联想。传苏轼任职杭州时,曾到过吴江并写有《青玉案》:“三年枕上吴中路。遣黄犬、随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莫惊鸥鹭,四桥尽是,老子经行处。”但是,当今朝有人重新唤渡之时,虽依稀当年渡口,却早已物是人非。于是历史苍茫之感勃然而生,“销磨几番今古”“四桥风景”“坡仙甚处”便都有了具体内涵,令人涵泳无尽。由此铺垫再咏叹水天苍茫、碧云归去、潮平日暮,即事即景,绘景生情,余音袅袅。下片从惆怅寂寥的孤独感过渡到怀人忆旧。“秋风”句用张翰思归事典,烘托名利淡泊之怀。“朱弦”“湘妃”又化实为虚,空中荡漾,将所见、所历、所感一并化作虚无缥缈的仙境,做灵魂的升腾与畅游。然而,这一切不过是短暂的幻境,现实中的松江一水横陈,唤来的渡船,棹声欸乃。水是要一桨一桨划过去的。结响与起拍上呼下应,自然紧凑,一笔不懈。细玩“恨无人”与“蛟龙怒”等句,这首词似含现实寓意。

《招山乐章》中现实性较强的作品是《念奴娇》:

吴山青处,恨长安路断,黄尘如雾。荆楚西来行堑远,北过淮堧严扈。九塞貔貅,三关虎豹,空作陪京固。天高难叫,若为得诉忠语。  追念江左英雄,中兴事业,枉被奸臣误。不见翠华移跸处,枉负吾皇神武。击楫凭谁,问筹无计,何日宽忧顾。倚筇长叹,满怀清泪如雨。

词题为“感怀呈洪守”。词中主要写痛感国土沦丧,权奸误国,爱国志士无法击楫中流,渡江北伐。对此虽不免“清泪如雨”,但仍有共勉之思。

招山词中写相思离别传统歌词中不时有情致深婉之作,如《菩萨蛮》二首:

吹箫人去行云杳。香篝翠被都闲了。叠损缕金衣。是他浑不知。  冷烟寒食夜。淡月梨花下。犹自软心肠。为他烧夜香。

东风去了秦楼畔。一川烟草无人管。芳树雨初晴。黄鹂三两声。  海棠花已谢。春事无多也。只有牡丹时。知他归不归。

“冷烟”“淡月”“芳树”“黄鹂”诸句,均为词中妙境,语淡情浓,秀而有骨,实从苦心琢练中得来。

程珌(1164—1242),字怀古,休宁(今安徽休宁)人。宋光宗绍熙四年(1193)进士。曾任翰林学士知制诰,知福州,兼福建安抚使,封新安郡侯。有《洺水词》,存词43首。

跟陈亮一样,程珌也有“登甘露寺多景楼望淮有感”而发的《水调歌头》:

天地本无际,南北竟谁分。楼前多景,中原一恨杳难论。却似长江万里,忽有孤山两点,点破水晶盆。为借鞭霆力,驱去附昆仑。  望淮阴,兵冶处,俨然存。看来天意,止欠士雅与刘琨。三拊当时顽石,唤醒隆中一老,细与酌芳尊。孟夏正须雨,一洗北尘昏。

陈亮咏多景楼《念奴娇》,就地理形势纵谈出兵北伐的战略思想。程珌此词不在议论,而是针对朝廷腐朽无能,强调应起用仁人志士,以鞭击雷霆之力,去收复失地。这两首词的现实针对性是一致的。但陈亮词肆放,而此词却恰当运用比兴手法(“水晶盆”“鞭霆力”“昆仑”等),使肆放疏畅与委婉含蓄相互融合,词风与稼轩较为接近。

以“读《史记》有感”为题的《沁园春》,不仅在《洺水词》里别开生面,在两宋词里也可以说是自立规模。全词如下:

试课阳坡,春后添栽,多少杉松。正桃坞昼浓,云溪风软,从容延叩,太史丞公。底事越人,见垣一壁,比过秦关遽失瞳。江神吏,灵能脱罟,不发卫平蒙。

休言唐举无功。更休笑、丘轲自阨穷。算汨罗醒处,元来醉里,真敖假孟,毕竟谁封。太史亡言,床头酿熟,人在晴岚杳霭中。新堤路,喜樛枝鳞角,夭矫苍龙。

读此词,首先使人想到辛弃疾效《天问》体的《木兰花慢》。在那首词里,辛弃疾一共提出了九个问题。程珌此词也提出了四个问题。不同的是,辛词提出的是以月球为中心的有关宇宙与大自然的问题,而程词所提则主要是《史记》中的有关记载,是人物与史实的问题。第一问是“底事越人,见垣一壁”?战国时的名医秦越人服了长桑君的灵丹妙药后,竟能隔墙见人,有透视病人内脏的特异功能。但他到秦国后,竟被妒嫉他的太医令李醯派人刺死。为什么越人有透视人体的特异功能却未发现李醯有害他之心:“比过潼关遽失瞳”?(典见《扁鹊仓公列传》) 《史记》(第9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785~2794页。第二问是“江神吏,灵能脱罟,不发卫平蒙”?《龟策列传》说,长江神龟出使黄河,途中被宋国渔人捕获。龟托梦宋元王求救。王遣使得渔人龟,欲放其生。宋博士卫平说此龟天下之宝,宋元王乃剥龟甲作占卜之具。 《史记》(第10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229~3236页。既然神龟托梦宋王,为何不同样使卫平大开放生之门?第三问是蔡泽面丑,善相面的唐举戏而笑之,但蔡泽并不因此沮丧,而是四处游说,终得秦昭王拜相。这一结局并不能评定唐举所有相术全都失灵(事见《蔡泽列传》) 《史记》(第7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418~2425页。。同样,孔丘、孟轲周游列国虽以失败而归,但却不能因此就笑他们到处碰壁,愚腐无能。第四问是屈原忠而见疑,被楚王放逐,自谓“众人皆醉而我独醒”,其实不正说明他自始至终在醉梦之中吗?(见《屈原列传》) 《史记》(第8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486页。又如优孟假扮孙叔敖,楚王信以为真,欲以为相,但优孟拒绝了。(见《滑稽列传》) 《史记》(第10册),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201~3202页。这最后一问,尖锐、深刻,触及到封建政治的黑暗腐败:是非不分,真假莫辨。联及南宋小朝廷以妥协求苟活的政治现实,词人的提问不正是满腔义愤的另一种发抒吗?值得指出的是,词人把问题的尖锐性放到田野清和、百花争妍、万木葱笼的大自然中来加以展示,更加衬托出读书无用,不如归田栽松树李了。这可以说是章法别特,用笔灵活,别饶韵致。

程珌是辛弃疾的忘年挚友(程晚辛24岁),为词也多受辛影响。他在《六州歌头·送辛稼轩》词中,把稼轩词中的某些佳句巧妙地组织起来,突出了范开《稼轩词序》中所说的那种个性特征:“天鸢阔,渊鱼静”“把行藏、尽付鸿蒙。”一个指挥过千军万马的爱国英雄如今也只能“且从头检校,想见迎公。湖上千松”。

戴复古(1167—?),字式之,自号石屏,天台黄岩(今浙江黄岩)人。终生仕途失意,浪迹江湖,晚年于家乡隐居,终年80余岁。他是江湖派前辈,诗学贾岛、姚合,颇有盛名。他的词跟他的诗一样,具有较强的现实性,气势奔放,但也不乏工整自然之作。有《石屏集》,存词46首。

《石屏集》中气势雄放的爱国词篇为数不少。如以“题李季允侍郎鄂州吞云楼”为题的《水调歌头》:

轮奂半天上,胜概压南楼。筹边独坐,岂欲登览快双眸。浪说胸吞云梦,直把气吞残虏,西北望神州。百载一机会,人事恨悠悠。  骑黄鹤,赋鹦鹉,谩风流。岳王祠畔,杨柳烟锁古今愁。整顿乾坤手段,指授英雄方略。雅志若为酬。杯酒不在手,双鬓恐惊秋。

上片绘吞云楼“气吞残虏”的胜概,但又写到渡江已近百年(此词约作于1221年),却不见有人抓住“百载一机会”,去收复失地。下片缅怀先烈岳飞等民族英雄,寄希望于李季允(时任沿江制置使),紧扣词题并以“杯酒”“惊秋”结束全篇。“吞云楼”在词人眼里已变成“吞虏楼”。

另首《贺新郎·寄丰真州》,同样寄托了这种情感:

忆把金罍酒。叹别来、光阴荏苒,江湖宿留。世事不堪频着眼,赢得两眉长皱。但东望、故人翘首。木落山空天远大,送飞鸿、北去伤怀久。天下事,公知否。  钱塘风月西湖柳。渡江来、百年机会,从前未有。唤起东山丘壑梦,莫惜风霜老手。要整顿、封疆如旧。早晚枢庭开幕府,是英雄、尽为公奔走。看金印,大如斗。

词人虽身为布衣,“江湖宿留”地到处漂泊,但却始终关怀着祖国的统一大业。不仅如此,他还关心丰真州,要他发挥才干,不要隐居,以完成“整顿、封疆”的重任。戴复古词很善于把抒情、写景与叙事、议论结合一起,诗意浓郁,时有佳句。如其袭用黄庭坚《登快阁》“落木千山天远大”句,给“飞鸿北去”提供了广阔天地,这不正是象征北上出征,大有作为吗?又如“钱塘风月西湖柳”,意境多清幽、迷人!但比之“木落”句,则显得与时代很不合拍了。许多达官显贵,不正是在这风月湖柳之中消磨了意志,“直把杭州作汴州”吗?上述词句既清新,又隽永,耐人咀嚼,并提高了词的品位。

小令《柳梢青·岳阳楼》同样具有丰富内涵:

袖剑飞吟。洞庭青草,秋水深深。万顷波光,岳阳楼上,一快披襟。  不须携酒登临。问有酒、何人共斟。变尽人间,君山一点,自古如今。

戴复古一生潦倒,浪游四方,足迹所至,常有吟咏。因远离官场,精神超脱,用不着绞尽脑汁去巴结逢迎或步步防范,所以他内心有更大空间来容纳祖国的奇山异水,又能时刻关心抗金复国的大业。于是每当登临之际,便自然激活了他的爱国豪情。这首词开篇便不同凡响:“袖剑飞吟。”这与“浅斟低唱”相比,其境界相差何止千里万里!不仅如此,换头再补足“不须携酒登临”一句,以增强逼人之势,奔放雄豪之气扑面而来。戴复古在《望江南》词中说:“诗律变成长庆体,歌词渐有稼轩风。”可见他有意学稼轩,并以渐有其词风而私衷甚喜。值得指出的是,这种学习不是简单的模仿,而是从类似的审美高峰体验中获得的。戴复古没有辛弃疾起义抗金、追杀叛徒、纵马渡江、献俘行在的体验,因他比辛晚了27年。但他却有身在草野与历尽沧桑的甘苦,同下层百姓的情感更为接近,对抗金复国的要求也特别强烈。这一切都促使他在审美感兴体验方面向稼轩靠拢,经常爆发为今古茫茫的感慨。“变尽人间,君山一点,自古如今”“杨柳烟锁古今愁”“木落山空天远大”等句,都是审美灵境的自然敞显,而不是生吞活剥的模仿照搬。

戴复古在诗词创作上是有明确的主张与效法目标的。除上引《望江南》讲到他有意学白居易、辛稼轩外,另首《望江南》还有更多发挥:

石屏老,家住海东云。本是寻常田舍子,如何呼唤作诗人。无益费精神。  千首富,不救一生贫。贾岛形模元自瘦,杜陵言语不妨村。谁解学西昆。

词前小序说:“仆既为宋壶山说其自说未尽处,壶山必有答语,仆自嘲三解。”宋壶山名自逊,字谦父,号壶山。工词,有《渔樵笛谱》,已失传。这首词是宋谦父寄戴新刊雅词后,戴读其自说生平《壶山好》后所写。词中充分肯定贾岛与杜甫的诗歌,对讥讽杜甫为“村夫子”的西昆体主要诗人提出了批评,认为杜甫以俗语、俚语入诗是一大优长。以词论诗,极为罕见。戴复古继承辛弃疾《贺新郎》论杜叔高诗的传统,颇为可贵。况周颐在《蕙风词话续编》(卷一)中说:“石屏词往往作豪放语,绵丽是其本色。”并以其《满江红·赤壁怀古》为例来加以说明,谓其“歇拍云云,是本色流露处”。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5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4531~4532页。

岳珂(1183—1240),字肃之,号亦斋、倦翁、东几。岳飞之孙。曾知嘉兴,历官户部侍郎,淮东总领。著述颇丰,有《棠湖诗稿》《玉楮集》《愧剡录》《桯史》《金陀粹编》《读史备忘》等。存词8首。

在《桯史》中,岳珂提及在镇江时与辛弃疾的交往以及有关词作的本事。内云:“稼轩有词名,每燕必命侍妓歌其所作。”“既而又作一《永遇乐》,序北府事。”同时还谈到这首词的文字修改“累月犹未竟”。 [宋]岳珂:《桯史》,中华书局1983年版,分别第38页,第38页,第39页。岳珂也有两首《祝英台近》,现一并录下。《祝英台近·登多景楼》:

瓮城高,盘径近。十里笋舆稳。欲驾还休,风雨苦无准。古来多少英雄,平沙遗恨。又总被、长江流尽。

倩谁问。因甚衣带中分,吾家自畦畛。落日潮头,慢写属镂愤。断肠烟树扬州,兴亡休论。正愁尽、河山双鬓。

又一首是《祝英台近·北固亭》:

澹烟横,层雾敛。胜概分雄占。月下鸣榔,风急怒涛飐。关河无限清愁,不堪临鉴。正霜鬓、秋风尘染。

漫登览。极目万里沙场,事业频看剑。古往今来,南北限天堑。倚楼谁弄新声,重城正掩。历历数、西州更点。

前一首感慨万端。后一首由万里沙场激起强烈的报国豪情,词意不减乃祖遗风。但在审美视界、高峰体验与艺术手法方面,却有明显距离。杨慎在《词品》中说后一首“与辛幼安‘千古江山’一词相伯仲”。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1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518页。未免过誉。

在现存岳珂8首词中,亦有婉约之作。今录《满江红》一首,以窥一斑:

小院深深,悄镇日、阴晴无据。春未足,闺愁难寄,琴心谁与。曲径穿花寻蛱蝶,虚栏傍日教鹦鹉。笑十三、杨柳女儿腰,东风舞。  云外月,风前絮。情与恨,长如许。想绮窗今夜,为谁凝伫。洛浦梦回留珮客,秦楼声断吹箫侣。正黄昏时候杏花寒,廉纤雨。

黄机,生卒年不详,字几仲,一云字几叔,东阳(今浙江东阳)人。生当宁宗(12世纪末与13世纪初)时代,尝任州县小官并浪迹江湖。曾与岳珂填《六州歌头》唱和,并写《乳燕飞》词寄辛弃疾。有《竹斋诗余》一卷,存词96首。

《满江红·万灶貔貅》抒爱国壮志:

万灶貔貅,便直欲、扫清关洛。长淮路、夜亭警燧,晓营吹角。绿鬓将军思饮马,黄头奴子惊闻鹤。想中原、父老已心知,今非昨。  狂鲵剪,於菟缚。单于命,春冰薄。政人人自勇,翘关还槊。旗帜倚风飞电影,戈铤射月明霜锷。且莫令、榆柳塞门秋,悲摇落。

南宋于1233年与元军合围蔡州(今河南汝南),次年城陷,金亡。此词约写于此时。这正是敌人势力削弱,南宋北伐的大好时机,因此词人满怀希望,乐观情绪洋溢于笔末毫端。结末三句,是预感,也是警告。最终,宋室臣民未能逃脱这“摇落”之“悲”。

《霜天晓角》写“仪真江上夜泊”之所感:

寒江夜宿。长啸江之曲。水底鱼龙惊动,风卷地、浪翻屋。  诗情吟未足。酒兴断还续。草草兴亡休问,功名泪、欲盈掬。

此词借江上夜景,写仕途坎坷、壮志难酬的郁愤。慨叹家国兴亡是词骨,贯穿始终。词人在与岳珂唱和的《六州歌头》中说:“将军何日,去筑受降城。”“百年事,心示语,泪先倾。”“偏安久、大义谁明。倚危栏欲遍,江水亦吞声。”这首词里的“功名泪、欲盈掬”可与之相互发明。“浪翻屋”句,使人想起稼轩《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致道留守》结拍之“江头风怒,朝来波浪翻屋”。黄机在这里再次提出南宋有巢倾卵覆的危险结局。

《忆秦娥》写羁旅离愁,织入时代悲戚,并通过写秋景萧疏,烘托漂泊失落之感:

秋萧索。梧桐落尽西风恶。西风恶。数声新雁,数声残角。  离愁不管人飘泊。年年孤负黄花约。黄花约。几重庭院,几重帘幕。

掩深情于风物萧瑟之中,令人倍加神伤,艺术个性亦较突出。

《清平乐·江上重九》写客里悲秋,可与上阕参读:

西风猎猎,又是登高节。一片情怀无处说。秋满江头红叶。  谁怜鬓影凄凉。新来更点吴霜。孤负萸囊菊琖,年年客里重阳。

此词同样近于稼轩风格,但又不掩个人情致,是效而能化,自出机杼。

《乳燕飞》题为“次徐斯远韵寄稼轩”,对稼轩的英雄失路寄予深切同情:“满袖斑斑功名泪,百岁风吹急雨。”赞美他“绣帽轻裘真男子,正何须、纸上分今古。”在黄机眼中,稼轩并不仅仅是一代词家,而主要是出类拔萃的民族英雄,无须后人在纸墨上去论证,现实行动早已做出结论。

刘学箕,生卒年不详,字习之,自号种春子,崇安(今福建崇安)人,理学家刘子翚(1101—1147)之孙,隐居不仕。有《方是闲居士小稿》,存词39首。

刘学箕以口语入词相当成功。他明显学稼轩为词,甚至步稼轩词原韵写作。如《贺新郎》:

往事何堪说。念人生、消磨寒暑,漫营裘葛。少日功名频看镜,绿鬓鬅鬙未雪。渐老矣、愁生华发。国耻家仇何年报,痛伤神、遥望关河月。悲愤积,付湘瑟。  人生未可随时别。守忠诚、不替天意,自能符合。误国诸人今何在,回首怨深次骨。叹南北、久成离绝。中夜闻鸡狂起舞,袖青蛇、戛击光磨铁。三太息,眦空裂。

词前有一长序说明填词原委,有助于了解全词,其序如下:“近闻北虏衰乱,诸公未有劝上修饬内治以待外攘者。书生感愤不能自已,用辛稼轩金缕词韵述怀。此词盖鹭鸶林寄陈同甫者,韵险甚。稼轩自和凡三篇,语意俱到。捧心效颦,辄不自揆,同志毋以其迂而废其言。”词从“国耻家仇何年报”这一中心出发,既察觉到敌人势力大衰,又深感南宋王朝苟且偷安,不图进取,失去天赐良机。作者愤怒指斥“误国诸人今何在,回首怨深次骨”极度愤慨的心情。词人选择了最能表达激扬悲壮情感的词牌,并有意步辛词原韵。辛词用韵甚险,步其韵亦甚难。在征服这一系列困难的过程中,作者遭受极大压抑的情感得到宣泄,艺术上也取得了成功。辛弃疾爱国豪放词对南宋词人创作的影响,由此得到进一步证明。

王埜(?-1260),字子文,号潜斋,金华(今浙江金华)人。任两浙转运判官时,曾以察访使名义巡视江防,增修兵船。后任代理镇江知府、沿江制置使、江东安抚使等。理宗宝祐二年(1254)拜端明殿学士、签书枢密院事。不久被劾,移官主洞霄宫。存词3首。

现录其《西河》一首:

天下事,问天怎忍如此。陵图谁把献君王,结愁未已。少豪气概总成尘,空余白骨黄苇。  千古恨,吾老矣。东游曾吊淮水。绣春台上一回登,一回揾泪。醉归抚剑倚西风,江涛犹壮人意。  只今袖手野色里。望长淮、犹二千里。纵有英心谁寄。近新来、又报胡尘起。绝域张骞归来未。

此词写成后,曹豳很快“和王潜斋”《西河》一首:

今日事,何人弄得如此。漫漫白骨蔽川原,恨何日已。关河万里寂无烟,月明空照芦苇。  谩哀痛,无及矣。无情莫问江水。西风落日惨新亭,几人堕泪。战和何者是良筹,扶危但看天意。  只今寂寞薮泽里。岂无人、高卧闾里。试问安危谁寄。定相将、有诏催公起。须信前书言犹未。

前首王埜所作,抒发了他因被劾罢官后的抑郁不平,对前人未能恢复中原深表遗憾。又写当年巡江固防记忆犹新,虽身遭贬谪但壮志不消。曹豳和词对南宋小王朝的投降妥协极度愤慨,他寄希望于王埜,并预言有朝一日他仍会奉诏而东山再起,实现祖国统一的宏愿。王词感慨深沉,一唱三叹,遒劲苍凉。曹词与王词格调配合得体,一呼一应;而曹词又有所发挥,全词贴切自然。这两首词既表现出他们二人思想情感的契合一致,又反映出他们词风接近并有很高素养,扩大了爱国豪放词的声势。

曹豳(1170-1249),字西士,一字潜夫,号东亩,一作东甽,温州瑞安(今浙江瑞安)人。宁宗嘉泰二年(1202)进士,历任安吉州教授、秘书丞兼仓都郎官、左司谏等官。因直言敢谏被称之为“嘉熙四谏”之一。卒谥文恭,存词2首。

葛长庚,生卒年不详,又名白玉蟾,字白叟,号海蟾、海琼子。于其籍贯诸家之说也多有出入。一说闽(今福建)人,一说琼州(今广东琼山)人。7岁能诗,曾获罪而亡命海上。后为道士,居武夷山。宁宗嘉定(1208—1224)年间征召赴杭,封紫清明道真人。有《海璚集》词二卷,存词140首。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对他的词评价颇高,认为:“葛长庚词,一片热肠,不作闲散语,转见其高。其贺新郎诸阕,意极缠绵,语极俊爽,可以步武稼轩,远出竹山之右。” 唐圭璋:《词话丛编》(第4册),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818页。意思是说,葛长庚词与辛弃疾词十分接近,远比宋末蒋捷为强。现特录一首于下:

且尽杯中酒。问平生、湖海心期,更如君否。渭树江云多少恨,离合古今非偶。更风雨、十常八九。长铗歌弹明月堕,对萧萧、客鬓闲携手。还怕折,渡头柳。  小楼夜久微凉透。倚危阑、一池倒影,半空星斗。此会明年知何处,末秋风未久。漫输与、鹭朋鸥友。已办扁舟松江去,与鲈鱼、莼菜论交旧。因念此,重回首。

作者并非一开始就是空无一切的道教徒,他也曾为实现人生价值而奔走豪门,寄人篱下。“鹭朋鸥友”“鲈鱼”“莼菜”,其实是不得已的选择。放达豪气流注字里行间,确实与东坡、稼轩词风为近。

再看《水调歌头》:

江上春山远,山下暮云长。相留相送,时见双燕语风樯。满目飞花万点,回首故人千里,把酒沃愁肠。回雁峰前路,烟树正苍苍。  漏声残,灯焰短,马蹄香。浮云飞絮,一身将影向潇湘。多少风前月下,迤逦天涯海角,魂梦亦凄凉。又是春将暮,无语对斜阳。

此词感情沉挚,离愁郁结,很难想象是方外道士所作。陈廷焯的“意极缠绵,语极俊爽”允是的评。在选择独具特征的景物渲染情绪、烘托愁情以及气脉贯通、造语工整等方面,可称上乘佳构。

葛长庚还写下为数不少的与道教徒生活密切相关的作品。兹录一首如《行香子·题罗浮》:

满洞苔钱,买断风烟。笑桃花流落晴川。石楼高处,夜夜啼猿。看二更云,三更月,四更天。  细草如毡,独枕空拳。与山麋、野鹿同眠。残霞未散,淡雾沉绵。是晋时人,唐时洞,汉时仙。

一个斩断名缰利锁的词人,在创作时思想解放,很少顾虑,所以其词中自然贯注着一种真纯的清气,由此而形成自家的风格。

《水龙吟·采药径》反映了道教徒追求的另一种生活,另一种神奇的境界:

云屏漫锁空山,寒猿啼断松枝翠。芝英安在,术苗已老,徒劳屐齿。应记洞中,凤箫锦瑟,镇常歌吹。怅苍苔路杳,石门信断,无人问、溪头事。  回首暝烟无际,但纷纷、落花如泪。多情易老,青鸾何处,书成难寄。欲问双娥,翠蝉金凤,向谁娇媚。想分香旧恨,刘郎去后,一溪流水。

“后南渡词人”继续发扬“南渡词人”在重建南宋词坛过程中已经取得的成就,陆续大量创作爱国豪放词,并使词的内容与题材向纵深方向发展,时代气息更浓,现实针对性更强,风格豪迈奔放,情感激昂悲壮,手法丰富多样,终于形成一个声势浩大的创作群体,成为文学史上影响深远的流派,产生了无愧为历史上第一流文学家、大词人辛弃疾。回顾“靖康之变”到辛弃疾这一段词的发展历史,至少可以说明以下几个问题。

首先,进一步证明适应时代需要而发展起来的豪放词具有强大艺术生命力。在中原失陷,东南半壁河山摇摇欲坠,宋室臣民面临何去何从的历史关头,词这一诗体形式摆脱了“词为艳科”的传统束缚,以“大声鞺鞳”慷慨悲歌,倾诉爱国激情。在充满和战之争的漫长历史时期,词这一诗体形式始终在为抗敌必胜、和议必亡的信念进行抗争。其壮声英概,确实足以警顽立懦,激励人心,千百载之后读之,仍可感其金石之音与风云之气,使人心为之一振。词这一诗体形式,通过豪放词的创作,又重新发现了自己,重新塑造了自己,改变了传统的认识,有效地证明了其艺术生命的不朽价值。

其次,通过豪放词的创作实践,使词争得了与诗歌平起平坐、共同发展的位置。在此之前,词之创作主要是应歌而写的“歌辞之词”,内容主要以恋情相思、离愁别恨为主。因之,与诗歌创作内容上有着明确分工,被视之为不登大雅之堂的“小道”,是女性文学。在传统诗教占统治地位的社会背景下,在以大男子主义为核心的当时社会,词的伦理地位与艺术地位都是无法与诗相颉颃。但是爱国豪放词的创作实践证明,诗歌所有的社会功效与艺术功效,词也同样具备,甚至在某些方面更为人所喜爱。词不只反映女性阴柔之美,同时还能更生动地体现阳刚之美。甚至任何带有偏见的人也无法轻视或抹杀词已争得的历史地位与艺术价值。

第三,在创作实践中,豪放词也拓宽了审美视界,丰富了艺术表现手法,积累了创作经验,形成了豪放词的悠久传统。每当处于民族生死存亡与政治斗争的重大关头,这一传统便会得到进一步的弘扬。

第四,南宋时期豪放词的发展还刺激与促进了婉约词的更新与发展。面对爱国豪放词巨大的社会效应,婉约词再也不能步“花间”与北宋婉约词的老路子。南宋婉约派的“复雅”也好,“清空”也好,都是面对“南渡词”与“稼轩体”的庞大存在与“晕圈效应”而选择的一条改革求新之路。婉约词艺术上的深化,有其自身的规律与需求,也有豪放词创作高峰的刺激与推动。

第五,正是在豪放词创作的长期积累与经久不衰的巨大声势中,才出现了集大成的“稼轩体”,出现了攀登到词史高峰的伟大词人辛弃疾。历史证明,只有擅长婉约词而又同时创作有特色的爱国豪放词的词人,才能攀上词史的高峰,成为伟大的词人;只写婉约词的词人可能在艺术上做出巨大贡献,但终难成为文学史上的伟大人物。

虽然“南渡词”和“爱国豪放词”是我们这一章充分描述的历史主潮,但这绝不意味着当时词的创作就应该一花独放。对词人个体来说是这样,对创作群体来说也是这样,就南宋词林整体而言,则更是这样了。这正是下一章我们要展开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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