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五代浙江词特色、风格形成的首要因素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安史之乱后,唐王朝开始陷入藩镇割据的局面,加上党争和宦官专权,政治黑暗混乱,国家风雨飘摇,日趋陵夷。唐穆宗长庆(821-824)以后,中兴希望破灭,士人自感前途无望,生活平庸,心态内敛,感情则日趋敏感、细腻。黄巢起义使唐王朝彻底崩溃,最终进入五代十国时期,北方主要有五个王朝前仆后继,南方则被分割成若干个小国。这些短期政权的建立者和继承者,十之八九都是武夫悍将,草菅人命,鲜廉寡耻,苟且偷安,缺乏政治抱负。欧阳修曾浩叹:“夫乱国之君,常置愚不肖于上,而强其不能,以暴其短恶;置贤智于下,而泯没其材能,使君子、小人皆失其所,而身蹈危亡。……自古治君少而乱君多,况于五代,士之遇不遇者,可胜叹哉!”在这样的政治格局中,士大夫阶层治国平天下的人生理想已失去实践和实现的基础和前提,建功立业的理想成为无源之水、无本之末。动荡分裂的政治格局颠覆、摧折了晚唐五代文人的既有信仰和精神支柱,恐慌、彷徨之下,他们只能如飘萍断梗随波逐流,苟全性命于乱世。依附于昏暴、苟且小政权的文士,仰人鼻息,战战兢兢,自然不可能志存高远,胸襟磊落,意志坚强;相反,惧世、厌世、混世、谀世,明哲保身,得过且过,及时行乐,醉生梦死,则必然成为他们生存和生活的法则。

事实上,身处乱世昏暴苟且政权之下,文士地位低下,命运悲惨,不仅被剥夺了理想和抱负,而且连生命也无法保障,往往朝不保夕,身首异处。晚唐五代是一个“置君犹易吏,变国若传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乖,而宗庙、朝廷、人鬼皆失其序”的混乱时期。

唐宪宗以后,有七位皇帝都是宦官所立,宪宗、敬宗则直接死于宦官之手,其他数位帝王之死,亦与宦官有关。朝政的混乱黑暗可想而知。在唐文宗朝那场著名的“甘露事变”中,自宰相王涯以下朝官被杀者六七百人。宦官专权之外,还有朋党之争。一党执政,即对另一党打击报复,必欲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至于寄食各藩镇幕府中的文人,其地位和命运更是等而下之。而自“懿、僖以来,王道日失厥序,腐尹塞朝,贤人遁逃,四方豪英,各附所合而奋。天子块然,所与者惟佞愎庸奴,乃欲鄣横流、支已颠,宁不殆哉!观綮、朴辈不次而用,捭豚臑拒䝙牙,趣亡而已。一韩偓不能容,况贤者乎?”

朱温欲篡唐,更是大行杀戮。唐室大臣,惶惶不可终日。陶岳《五代史补》卷一“杨凝式佯狂”条云:

杨凝式父涉为唐宰相,太祖之篡唐祚也,涉当送传国玺。时凝式方冠,谏曰:“大人为宰相,而国家至此,不可谓之无过。而更手持天子印绶以付他人,保富贵,其如千载之后云云何?其宜辞免之。”时太祖恐唐室大臣不利于己,往往阴使人来,采访群议,缙绅之士及祸甚众。涉常不自保,忽闻凝式言,大骇曰:“汝灭吾族!”于是神色沮丧者数日。凝式恐事泄,即日遂佯狂。时人谓之“杨风子”也。

宰相尚且如此,一般士人可想而知。到了天祐年间,篡权已如离弦之箭,所过处血光四溅。既“遣朱友恭、氏叔琮、蒋玄晖等行弑,昭宗崩”,复“遣蒋玄晖杀德王裕等九王于九曲池。六月,杀司空裴贽等百余人”,又“遣人告枢密使蒋玄晖与何太后私通,杀玄晖而焚之,遂弑太后于积善宫。又杀宰相柳璨,太常卿张延范车裂以殉”。对于朱温嗜杀、滥杀的凶残行径,《资治通鉴》卷二百六十五的记述更骇人听闻,文曰:

柳璨恃朱全忠之势,恣为威福。会有星变,占者曰:“君臣俱灾,宜诛杀以应之。”璨因疏其素所不快者于全忠,曰:“此曹皆聚徒横议,怨望腹非,宜以之塞灾异。”李振亦言于朱全忠曰:“朝廷所以不理,良由衣冠浮薄之徒,紊乱纲纪,且王欲图大事,此曹皆朝廷之难制者也,不若尽去之。”全忠以为然。……自余或门胄高华,或科第自进,居三省台阁,以名检自处,声迹稍著者,皆指为浮薄,贬逐无虚日,搢绅为之一空。

六月戊子朔,敕裴枢、独孤损、崔远、陆扆、王溥、赵崇、王赞等并所在,赐自尽。

时全忠聚枢等及朝士贬官者三十余人于白马驿,一夕尽杀之,投尸于河。初,李振屡举进士,竟不中第,故深疾搢绅之士。言于全忠曰:“此辈常自谓‘清流’,宜投之黄河,使为浊流。”全忠笑而从之。振每自汴至洛,朝廷必有窜逐者,时人谓之“鸱枭”。

全忠尝与僚佐及游客坐于大柳之下,全忠独言曰:“此柳宜为车毂。”众莫应。有游客数人起应曰:“宜为车毂。”全忠勃然厉声曰:“书生辈好顺口玩人,皆此类也。车毂须用夹榆,柳木岂可为之。”顾左右曰:“尚何待!”左右数十人捽言“宜为车毂”者,悉扑杀之。

延及五代,“领节旄为郡守者,大抵武夫悍卒,皆不知书,必自署亲吏代判,郡政一以委之,多擅权不法”,情况进一步恶化,文人无用论一时极盛。后汉小吏出身的权臣杨邠即宣称:“为国家者,但得帑藏丰盈,甲兵强盛,至于文章礼乐,并是虚事,何足介意也!”“少游侠,无行,拳勇,健步,日行二百里,走及奔马”的后汉另一权臣史弘肇亦曰:“安朝廷,定祸乱,直须长枪大剑,至如毛锥子,焉足用哉!”不过,这只是事情的一面。另一方面,文士虽然体力弱小,但拥有智谋,悍将武夫认为会对自己构成潜在的威胁,所以骨子里又特别嫉恨文士,必欲除之而心安。《五代史补》中就有两条这样的记载。卷二“秦王掇祸”条云:

秦王从荣,明宗之爱子,好为诗。判河南府,辟高辇为推官。辇尤能为诗,宾主相遇甚欢。自是出入门下者,当时名士。有若张杭、高文蔚、何仲举之徒,莫不分廷抗礼,更唱迭和。

时干戈之后,武夫用事。睹从荣所为,皆不悦。于是,康知训等窃议曰:“秦王好文,交游者多词客。此子若一旦南面,则我等转死沟壑,不如早图之。”……未几,及祸。高辇弃市。

卷五“高祖以谶杀赵子童”条记述了一位知书爱民、重义舍利、才略度量过人、为主子计深远的将军形象。可惜这样一位部下,却因为郭威的无端猜忌而见杀。文曰:

高祖之入京师也,三军纷扰,杀人争物者不可胜数。时有赵子童者,知书善射,至防御使。观其纷扰,窃愤之。乃大呼于众中曰:“枢密太尉志在除君侧以安国,所谓兵以义举,鼠辈敢尔,乃贼也,岂太尉意耶!”于是持弓矢于所居巷口,据床坐,凡军人之来侵犯者,皆杀之。由是居人赖以保全者数千家,其间亦有致金帛于门下用为报答,至堆集如丘陵焉。子童见而笑曰:“吾岂求利者耶?”于是尽归其主。高祖闻而异之,阴谓世宗曰:“吾闻人间谶云赵氏合当为天子,观此人才略度量近之矣。不早除去,吾与汝其可保乎?”使人诬告,收付御史府,劾而诛之。

群雄并起,城头变幻大王旗,文士往往无所适从,讨好一方,必然开罪另一方,一旦对方得势,厄运亦随之而来。《五代史补》卷二“徐寅摈弃”条就记载了这样一则故事,文曰:

徐寅登第,归闽中,途经大梁,因献太祖《游大梁赋》。时梁祖与太原武皇为仇敌。武皇眇一目,而又出自沙陀部落,寅欲曲媚梁祖,故词及之,云:“一眼胡奴,望英威而胆落。”未几,有人得其本示太原者,武皇见而大怒。及庄宗之灭梁也,四方诸侯以为唐室复兴,奉琛为庆者相继。王审知在闽中,亦遣使至。遽召其使,问曰:“徐寅在否?”使不敢隐,以无恙对。庄宗因惨然曰:“汝归语王审知,父母之仇,不可同天。徐寅指斥先帝,今闻在彼中,何以容之?”使回,具以告。审知曰:“如此,则主上欲杀徐寅尔。今杀则未敢奉诏,但不可用矣。”即日戒阍者,不得引接徐寅。坐是,终身止于秘书正字。

黄巢农民军中虽曾有“遇儒则肉,师必覆”的歌谣,但对于拒降的文士,亦格杀勿论。转战至闽中时,便将隐居的长乐诗人周朴杀害,《唐才子传》卷九有云:“乾符中,为巢贼所得,以不屈,竟及于祸。远近闻之,莫不流涕。”入主长安期间,亦多杀戮士人。农民军对归附的士人自然欢迎,但对不肯相从甚至与农民军为敌者,则绝不放过。“黄巢在京,尚让为相,改乾符之号为金统元年,见在百司,并令仍旧。忽一日有人潜书七言四韵帖在都堂南门,讥讽颇深。伪相大怒,应堂门子及省院官并令剜眼倒悬,以令三省。又奏请宣下诸军大队内收得文官会吟诗者,宜令就营屏除。如只是识字者,宜令将内役使。是时,京城内外杀戮三千余人,百司惊惶,皆至逃窜。其七言四韵诗曰:‘自从大驾去奔西,贵落深坑贱出泥。邑号尽封元谅母,郡君变作士和妻。扶犂黑手翻持笏,食肉朱唇却吃齑。唯有一般平不得,南山依旧与天齐。”韦庄的《秦妇吟》诗亦述及农民军的烧杀行为:“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

南方军阀不像北方军阀那样嗜杀,西蜀、南唐的君主甚至优宠文士,与北方相比,南方文人的生存环境尚称宽松,但文士同样不免灾祸,弃置不用的就更多了。南唐后主李煜杀害潘佑、李平,即一显例。前蜀王建父子,淫乱无度,至于侵夺臣下妻女。《蜀梼杌》卷上即载王建欲夺潘炕美妾赵解愁,王衍强夺王承纲之女。而同卷所载以下事实,更能说明文士的实际处境。文曰:

(乾德三年)十月,以韩昭为吏部侍郎,判三铨。昭受贿徇私,选人诣鼓院诉之,又嘲曰:“嘉眉邛蜀,侍郎骨肉。导江青城,侍郎亲情。果阆二州,侍郎自留。巴蓬集璧,侍郎不异。”衍召而问之,昭曰:“此皆太后、太妃、国舅之亲,非臣之亲。”衍默然。……

四年二月,文明殿试制科。白衣浦禹卿对策,其略曰:“今朝廷所行者,皆一朝一夕之事;公卿所陈者,非乃子乃孙之谋。暂偷目前之安,不为身后之虑。衣朱紫者,皆盗跖之辈;在郡县者,皆狼虎之人。奸谀满朝,贪淫如市。以斯求治,是谓倒行!”执政皆切齿,欲诛之。……

(林)罕字仲默,温江人,博通经史,献《车驾还都赋》,除温江主簿,迁太子洗马。落托不羁,文多讥刺,执政恶之,故不大用而卒。

《五代史补》卷一记载了荆南节度使成汭杀害士人郑准的故事。文曰:

郑准不知何许人,性谅直,能为文,长于笺奏。成汭镇荆南,辟为推官。汭尝仇杀人,惧为吏所捕,改姓郭氏。及为荆南节度使,命准为表,乞归本姓。准援笔而成。……其表甚为朝廷所重。

后因汭生辰,淮南杨行密遣使致礼币之外,仍贶《初学记》一部。准忿然,以为不可。谓汭曰:“夫《初学记》盖训童之书尔。今敌国交聘,以此书为贶,得非相轻之甚耶!宜致书责让。”汭不纳。准自叹曰:“若然,见轻敌国,足彰幕府之无人也。参佐无状,安可久处?”请解职。汭怒其去,潜使人于途中杀之。

卷三“马希范杀高郁”条记载了马希范中敌离间之计而诛杀谋臣的故事。文曰:

高郁为武穆王谋臣,庄宗素闻其名。及有天下,且欲离间之。会武穆王使其子希范入觐,庄宗以希范年少,易激发,因其敷奏敏速,乃抚其背曰:“国人皆言,马家社稷必为高郁所取,今有子如此,高郁安得取之耶?”希范居常嫉郁,忽闻庄宗言,深以为然。及归,告武穆,请诛之。武穆笑曰:“主上战争得天下,能用机数,以郁资吾霸业,故欲间之耳,若梁朝罢王彦章兵权也。盖遭此计,必至破灭。今汝诛郁,正落其彀中,慎勿言也。”希范以武穆不决,祸在朝夕。因使诬告郁谋反而族灭之。自是军中之政往往失序,识者痛之。

同卷“戴偃摈弃”条又记载了成为一国之主后的马希范迫害诗人戴偃的故事:

戴偃,金陵人,能为诗,尤好规讽。唐末罹乱,游湘中。值马氏有国,至文昭王以公子得位,尤好奢侈,起天策府,构九龙、金华等殿。土木之工,斧斤之声,昼夜不绝。偃非之,自称玄黄子,著《渔父诗》百篇以献,欲讥讽之。故其句有:“总把咽喉吞世界,尽因奢侈致危亡。”又曰:“若须抛却便抛却,莫待风高更水深。”文昭览之,怒。一旦,谓宾佐曰:“戴偃何如人?”时宾佐不测,以偃为文昭所重。或对曰:“偃诗人,章句深为流辈所推许。方今在贫悴,大王哀之,置之髯参短簿之间足矣。”文昭曰:“数日前献吾诗,想其为人,大抵务以鱼钓自娱尔。宜赐碧湘湖,便以遂其性,亦优贤之道也。”即日使迁居湖上,乃潜戒公私不得与之往还。自是,偃穷饿日至,无以为计。乃谓妻曰:“与汝结发,已生一男一女,今度不惟挤于沟壑,亦恐首领不得完全。宜分儿遁去,庶几可免。不然,旦夕死矣。”于是,举骰子与妻子约曰:“彩多得儿,彩少得女。”既掷,偃彩少,乃携女相与恸哭而别。

卷四“梁震裨赞”条则记载了士人迫于军阀势力而不得不出仕、委曲求全的情形:“梁震,蜀郡人,有才略,登第后,寓江陵。高季兴素闻其名,欲任为判官。震耻之,然难于拒,恐祸及。因谓季兴曰:‘本山野鄙夫,非有意于爵禄。若公不以孤陋,令陪军中末议,但白衣从事可矣。’季兴奇而许之。自是震出入门下,称前进士而已。”卷五“江为临刑赋诗”条则记载了诗人江为被闽政权杀害的故事。临刑前江为索笔赋诗一首曰:“衙鼓侵人急,西倾日欲斜。黄泉无旅店,今夜宿谁家?”闻者莫不伤之。可见南方并非乐土,而是同样弃满危机和凶险,只是北方多了几个特别嗜杀的军阀而已。

干戈扰攘,人命危浅,道义失堕,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摧挫之下,晚唐五代文士开始分化,形成多个具有不同人格的群体。或见风使舵,攀龙附凤;或为虎作伥,助纣为虐;或投机取巧,浑水摸鱼;或玩世不恭,放浪形骸;或缄默寡言,明哲保身;或藏形匿影,归隐林泉;至于持正守道、刚直不阿者,则鲜矣。概括起来,则不外乎三种情形,即放纵、隐逸和雅正。若从晚唐五代词体创作的具体情况出发进行考察,则所谓放纵,主要表现在沉迷酒色歌舞;所谓隐逸,主要表现在对江南秀丽山水风光的依恋以及遁归自然的欣喜;所谓雅正,则主要表现在能比较严肃认真地看待和思考社会、人生问题。更进一步,就晚唐五代词的题材内容而言,则表现为艳情、闺情、写景、咏物、风土、羁旅、隐逸、闲愁等类型成为词家热衷的对象。

①《新五代史》卷三十一《周臣传第十九》传论,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46页。
②《新五代史》陈师锡序,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③《新五代史》卷十六《唐家人传论》,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73页。
④(宋)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卷一百八十三赞语,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5390页。
①(宋)欧阳修撰《新五代史》卷一《梁本纪第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9-10页。
②(宋)李焘撰《续资治通鉴长编》卷六,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50页。
③(宋)薛居正撰《旧五代史》卷一百零七《汉书第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①《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五下《黄巢传》。
②(后蜀)何光远撰《鉴戒录》卷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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