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文学有山水比德与山水畅情的传统,赋家一则以“体国经野”的心胸关注军国大事,一则又以“随物赋形”的体性对大千世界有着具体而微的铺陈描绘,于是山水赋成历代赋家创作的一大宗。在山水赋中,山类或为赋家更多关注,这不仅在于中国古代的山岳文化气象,也与孔子的“仁者乐山”之仁德观有密切联系。至于山水赋与山水诗的区分,还是借用刘熙载的话“赋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驭,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于千态万状,层见叠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艺概·赋概》),赋的“感发”与诗不同,有着独特的法则与呈现,而赋家对名山记忆的书写,亦当作如是观。
在辞赋史上,较早独立写山的作品,当推班固的《终南山赋》,如谓“伊彼终南,岿嶻嶙囷”,以壮其势;谓“唯至德之为美,我皇应福以来臻”,以比德颂圣;谓“荣期绮季,此焉恬心”“彭祖宅以蝉蜕,安期飨以延年”,则用高士荣启期与绮季隐处以及《列仙传》所载彭祖寿考、安期生仙化故事,书写了“终南”为高士隐处地的名山记忆。继后诗赋创作如张衡“终南太一,崇崛崔萃”(《西京赋》)、孙楚“青石连冈,终南嵯峨”、李白“出门见南山,引领意无限……何当造幽人,灭迹栖绝巘”(《望終南寄紫阁隐者》)等,显然有着班赋叙述之记忆的传承。有趣的是,辞赋书写了名山记忆,自成“山赋”系谱,而名山因辞赋书写留下的记忆,又有着“赋山”系谱的创造性。如班赋“终南”,用虚构的形式将众高士仙侣汇聚于此间,虽有影写终南仙栖传说,却更多的是因赋的创作强化了这座名山的幽隐趣味。同样,晋人孙绰以《游天台山赋》彰显于赋坛,赋写山间名物与气象并形成由“玄”入“佛”的意境,如谓“太虚辽阔而无阂,运自然之妙有,融而为川渎,结而为山阜”,“仍羽人于丹丘,寻不死之福庭”,“追羲农之绝轨,蹑二老之玄踪”,“悟遣有之不尽,觉涉无之有间;泯色空以合迹,忽即有而得玄;释二名之同出,消一无于三幡”。其中“二名”指《老子》的“有名”“无名”,“三幡”则如《文选》李善注:“色一也,空二也,观三也”,乃佛教用语。隋唐以后,天台山的诗赋书写多与佛教“天台宗”有关,考“天台宗”传法世系虽有“东土九祖”(始祖龙树)之说,然合其名实则在陈、隋时期智大师住持天台山而得名。由此来看孙赋的“玄佛”记忆,显然早于“天台宗”的佛宇记忆,其中名山记忆的书写,赋家是有创作的先导性与创造性的。
当然,辞赋是词章的艺术,以摹写见功力,所以赋家形象地书写名山已有的记忆,尤为擅长。举凡三山(黄山、庐山、雁荡山)五岳(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中岳嵩山)与佛教四大名山(五台山、峨嵋山、九华山、普陀山),无不有赋,赋又无不彰显其山之特色。孔子论《诗》,有“兴观群怨”的情志与“多识鸟兽草木之名”的知识,如果说诗之趣更多地体现于“兴”与“怨”,则赋之文尤宜于“群”与“观”,赋写名山之“观”,在“群像”,而群像之“记忆”,又由多面向展开:
或曰观景致。名山景致,各有不同,如峨嵋之秀,青城之幽,黄山之奇,华山之险,武陵之怪,皆赋家所观,赋文所传。如唐人达奚眴之《华山赋》开篇即写其险峻之势:“华山为岳,群岳之群,天开厥状,神致其功。”至于具体描述,如“直上者五千余仞”,“旁望群山兮尽为幽侧”,“偏近日月,高谢纷崇,通天之气,成天之功”等,皆由观“险”而书“险”,“险”也成虽未亲历兹山者的景象记忆。又如“燕山八景”(芦沟晓月、金台夕照、蓟门烟树、居庸叠翠、西山积雪、玉泉乘虹、琼岛春云、太液晴波),尝为明清赋家铺写,此虽非指一山一峰之物,而是对当时京都周边景观的综合铺写,然其如清人张九钺赋中描写“西山积雪”的“寒门凝涸,关塞舃奕,香山霰堆,玉泉冰缬”一段,形象逼真,堪称典范。他如明人谢廷赞与清人张惠言的同题《黄山赋》写“景”出“神”,体物之工,正切合山景之奇。
或曰观史迹。名山之“名”,不仅在“景”,尤在“史”,是由历史的文化积淀,而成就名山。如唐初王绩《游北山赋》,写至“信兹山之奥域,昔吾兄之所止。许由避地,张超成市,察俗删诗,依经正史。康成负笈而相继,根矩抠衣而未已。……阶庭礼乐,生徒杞梓,山似尼丘,泉疑洙泗”,以古之许由、张超、郑玄、邴原以及孔子讲学洙泗之旧史,书写与拟状其兄王通隐处北山治经授徒之新史。正是如此多重历史记忆的叠加,凸现了赋写“北山”的隐逸性与学术性。又如明人黄表卿的《九疑山赋》,全篇影写《史记·五帝本纪》“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故事,所以赋首即谓“龙驾不还,万世衣冠之在”,赋中所述“古者得道,帝之有虞,浮湘江而泝潇浦,登疑岭而望苍梧。洒西江之泪兮,斑斑之文竹千亩;奏南风之琴兮,戛戛之古松数株”,这既是赋家的选择,更是山灵的记忆。
或曰观佛道。我国山水文学兴盛于魏晋以后,而“山”作为意象被文士鉴赏,又与佛道之兴起相关,所谓名山古刹与道观,也成了赋家观览与书写的对象。这不仅体现于佛教四大名山的描绘中,其他名山的书写亦多此内涵。如支昙谛、王彪之、孙放的同题《庐山赋》,对其山佛寺及其僧侣集团的活动,颇有记述。唐人李德裕《望庐山赋》中说“想远公之平昔”,书写的是东晋高僧慧远住持庐山东林寺的记忆,其谓“谈精义于松间”,古本有作者自注“东林寺有远公与殷仲堪说《易》松犹在”,乃比照遁形空门(慧远)与热衷仕宦(仲堪)之人,以暗喻自己仕宦、谪贬的复杂心态。与佛事相类,仙道与名山也为赋家钟情。如吴均的《八公山赋》“维英王兮好仙,会八公兮小山”,记述了这座山与淮南王刘安的仙道因缘。他如罗浮山被称为道教第七洞天,宋代李南仲的《罗浮赋》对山势作全景式描写后,即紧扣道教宗旨而层层推演,所谓“青谷闷遽,列仙下临”,“黄精白芷,蛾眉龙骨”,“投金龙与玉版,指道路以交驰”,“翔鸾舞鹤,绕殿紫芝,仙坛祭讫,宣室受厘”,其对罗浮山雄伟壮丽与奇诡多姿的描绘,均蕴涵于浓郁的道教文化氛围。
赋写名山,涵括甚广,然名山之中,亦有被赋家尤加推崇者,如“昆仑山”与“泰山”。记得有一年我在韩国庆州东国大学演讲,谈中韩文化中的山岳观念,如“登山”与“望山”,讲题就是从“神山”到“人(仁)山”(《论语·颜渊》:“樊迟问仁,子曰:爱人。”),昆仑,是名山中之神山,泰岱,则是名山中之仁山。明人黄谏作《昆仑山赋》,开宗明义:“瞻彼西域,猗欤昆仑,擘厚地以特起,指太清而高蹲。近玉门以设险,涌朝宗之河源。”此山为何“特起”,而傲视群岳,即在于“河源”(中华文明之源),更赖诸神的力量。据《山海经·海内西经》记载:昆仑之墟,帝之下都,百神之所在。诸如大神伏羲、西王母皆居于此,周穆王西行与屈原放逐,亦往昆仑之墟。如《离骚》“邅吾道夫昆仑,路修远以周流”、李贺《马诗》“忽忆周天子,驱车上玉昆”,追寻的正是一种神秘的生命之源。在辞赋创作领域,唐人乔潭《群玉山赋》与宋人田锡《群玉峰赋》均为律赋,前者以“廓功峻登,适招外游”为韵,后者以“玉峰耸峭,鲜洁新明”为韵,然皆以穆天子西行说事。乔赋书写“穆王与偓佺之伦,为玉山之会”,通篇仙游,归于王化;田赋末尾托穆王之言“吾愿益求贤哲,比群玉之嶙峋”以束篇,已归神氛于人伦。
于是我们发现,在诸多名山中,泰山之于“五岳”何以独尊?读元人郝经《泰山赋》或许能找到答案:“孰如兹山,中华正朔,建极启元,衣冠礼乐。”明人陈琏《登泰山赋》又将这种“建极”之崇高通过自身的游观加以形象展示:“巍乎高哉,岱宗之为山也。……纪名载籍,为群山之宗。……巍巍之高,四万余尺;齐州九点,视犹蚁蛭;阴阳,日月出没;烟霞岚霭,吞吐郁勃;神奇灵异,变化莫测。”“岱宗”之“宗”,又使我想起一则传说,清乾隆皇帝某年登泰山,在感诗圣杜甫《望岳》诗“岱宗夫如何?齊鲁青未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想题横幅“一览众山小”,不料“一”字写得上了些,“览”又长体,于是踟蹰不下笔,文臣纪晓岚即刻解围,说“陛下登泰山而小天下”,结果乾隆改“一”为“而”,写下“而小天下”四字。孟子说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其中内涵了泰山之尊在孔子,孔子之尊在“梦周公”,治礼乐,构建一以德教为中心的礼仪制度,这也是郝经赋说的“建极启元,衣冠礼乐”。明人苏志乾《岱山赋》形容其峻极之势,谓“握震旦于弹丸,吞云梦之八九,瞰青畴于获麟之野,连翠屺于辨马之峰”,已暗用孔子“叹麟”之典,故复谓“埒造化而受功,德二仪而跻大”。唐人丁春泽与明人唐肃均作有律体《日观赋》,丁赋歌咏汉武帝封禅泰山,所谓“帝王御宇,立极垂统,封禅及此”,故“日象一人之德,岳是三公之名”;唐赋系歌则曰“登日观兮民乐康,帝之德兮如陵如冈”,孔子、礼乐、汉武帝“罢黜百家,表彰六经”与今王帝德又融织汇一,形成泰山之所以“尊”(中华正朔)的集体记忆。
由“神山”到“人山”,赋家之心,在观景、述史、论道的同时,也始终贯穿着一种“尊德性”的思想宗旨。从历时的视点来看,宜有时序之变迁。如西汉初董仲舒《春秋繁露·山川颂》所言“山则垒崔,嶊嵬嶵巍,久不崩陁,似夫仁人志士。……水则……得之而生,失之而死,既似有德者”,是典型的山水比德思维。到了汉末,仲长统《乐志论》描写的“蹰躇畦苑,游戏平林,濯清水,追凉风,钓游鲤,弋高鸿。……消摇一世之上,睥睨天地之间”的情志,与张衡《归田赋》描写的“仰飞纤缴,俯钓长流……极般游之至乐,虽日夕而忘劬”的趣味相类,已有了较为明显的山水畅情的审美。从某种意义讲,从汉末到魏晋山水畅情审美意趣的发展,决定了山水文学的繁盛,但同样不能忽略,从整个中国文学史的意义来看,山水文学之游观与畅情的描述中,却又始终存有比德的意味。赋家的山赋写作就是典型案例。因为,赋家无论是观景致、观史迹,还是观佛道,无不或“曲终奏雅”式的观德性,或隐述尊德性于情景间。名山记忆,于斯始得其全貌。
2016年3月间,我应南京市栖霞区政府所邀撰写的《栖霞山赋》建亭立碑于栖霞胜境,“藏之名山”,此之谓欤?然《栖霞山赋》的创作,实赖这座文化名山的记忆。赋中所写“万壑枫红,霜醉丹霞神韵”,是南京“秋栖霞”观红叶的景观记忆;“隋帝修文,诏修舍利之塔”是栖霞“三宝”之一“舍利塔”建造的历史记忆;“四大丛林,三论宗学”,是栖霞寺作为“三论宗”祖庭的宗教记忆,至于“地志开辟,宏图再展”,抒写的则是当今人文生态与心灵生态建设的时代精神。名山需赋,赋写名山,栖霞新赋的书写,将为这座“金陵第一明秀山”留下一段新的历史记忆。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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