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唐格调派之形成
南方江浙之地,人杰地灵,文物粲然,至南、北统一之后,一批诗坛名流宿老,更以廓清宋末诗弊、复兴诗道为己任。与北方理学家以教化为重、“宗唐”通于“宗经”相比,他们更具诗家本色,推尊唐诗之格,追汉魏高古之风,以济宋末生硬、肤廓之病。但他们又多为正统文士,在价值评判上亦以儒家为旨归。因而,虽重在从艺术的角度来思考、接受唐诗,但亦以“风雅”为旗帜,由此而与北方理学家们遥相呼应,且渐渐相合,到元中期,即延祐、天历时期汇流,成为有元一代诗学之主潮。
一、戴表元
戴表元(1244—1310),字帅初,一字曾伯,庆元奉化(今属浙江)人。宋咸淳中登进士乙科,元成宗大德八年,荐信州教授,再调婺州,以疾辞。后徜徉于浙东山水,游历于杭州、宣州、湖州一带,谈诗论艺,才名擅于四海。著有《剡源集》30卷。
戴表元为元初南方名重一时的诗文大家。宋濂在《剡源集序》中称:“濂尝学文于黄文献公,公于宋季词章之士,乐道之而弗已者,惟剡源戴先生为然。”借黄溍之语,视戴表元为元初南方诗文第一大家。《元史·儒学传二》称道戴表元曰:“其学博而肆,其文清深雅洁,化陈腐为神奇,蓄而始发,间事摹画,而隅角不露……至元、大德间,东南以文章大家名重一时者,唯表元而已。”(卷一九○)可见,他在元初文坛的地位与影响。事实上,正是戴表元举起了元初南方“宗唐得古”的诗学之帜。
中统、至元前期的南方诗坛,宋诗的影响还较为深广,尤以江西诗派为甚。当时诗坛的另一大家方回编选《瀛奎律髓》,为江西诗派修证、护法,其标举“一祖三宗”,欲以此来确立江西诗派在诗坛的正宗地位,然方回的重振江西诗风,已不能给元初诗坛带来真正的生机。戴表元较方回小17岁,二人相交甚笃,戴表元曾作《方使君诗序》、《桐江诗集序》称誉方回:“平生于诗无所不学,盖于陶、谢学其纡徐,于韩、白学其条达,于黄、陈学其沉鸷。”(《桐江诗集序》,《剡源集》卷八)“大篇清新散朗,天趣流洽,如晋宋间人醉语,虽甚亵不及声利;小篇沉鸷峻整,如李将军游骑远击,自成部伍。”(《方使君诗序》,《剡源集》卷八)从这些评论可以看出,方回在创作上并不囿于“江西”,而且,戴表元并不以“江西”推许方回,这里面事实上已透露出了元初诗坛风气之变。
与二人的私交甚契相反,从诗学思想而言,二人颇异其趣,方回是江西诗派之殿军,戴表元则是力矫宋诗之弊最着力者。《元诗选》初集《戴表元小传》云:“宋季文章气萎而辞骫骳,帅初慨然以振起斯文为己任。”可见他有扭转宋诗风气,确立元诗发展方向之功,后世所称道者正在于此。
戴表元生于宋末,对宋诗之弊深有所感,故在对整个宋代诗坛进行反思、清理之后,主张径师唐人,以臻于古。他倡扬唐音、批驳宋调大致有三方面的原因:1 宋之理学家废诗不为;2唐宋科举之异,使诗道风气不同;3宋之诗人囿于时风,深于门户,更使诗道衰颓。
戴表元力陈后宋百五十余年,理学兴而文艺绝。两宋之理学家,倡导“文以载道”,甚或“文以废道”之说,及其末流,大抵以躬行明经为本,不喜吟咏,不屑为诗,更视唐音为末流,戴表元在《张仲实诗序》中描述了此种风气:
异时搢绅先生无所事诗,见有攒眉拥鼻而吟者,辄靳之,曰:“是唐声也,是不足为吾学也。吾学大出之,可以咏歌唐、虞,小出之,不失为孔氏之徒,而何用是啁啁为哉!”其为唐诗者,汩然无所与于世则已耳。
又《仇仁近诗序》云:
景定、咸淳之间,余初客杭……时余虽学诗,方从事进取,每每为人所厌薄,以为兹技,乃天之所以畀于穷退之人,使其吟谣山林,以泄其无聊,非涉世者之所得兼。
当时风气习染乃如此,诗道之寖衰可知矣!
另一方面,唐、宋科举之异,亦使得唐诗兴而宋诗衰。在《陈晦父诗序》中详言及此:
唐人乃设此(诗)以备科目,人不能诗,自无以行其名,故不得不攻耳。近世汴梁、江浙诸公,既不以名取人,诗事几废,人不攻诗,不害为通儒。余犹记与陈晦父昆弟为儿童时,持笔橐出里门,所见名卿大夫,十有八九出于场屋科举,其得之之道,非明经则词赋,固无有以诗进者。间有一二以诗进,谓之杂流,人不齿录……久之,科举场屋之弊俱革,诗始大出。
务道学者高谈性命,务科举者驰骛于场屋破碎之文,以随时悦俗,皆不屑亦无暇为诗。诗道之衰,于斯已极。
除了学术、文化的风气之外,戴表元还从诗歌传统接受的角度,指出宋诗不及唐诗的内在原因,其《洪潜甫诗序》云:
始时汴梁诸公言诗,绝无唐风,其博赡者谓之义山,豁达者谓之乐天而已矣。宣城梅圣俞出,一变而为冲淡。冲淡之至者可唐,而天下之诗,于是非圣俞不为。然及其久也,人知为圣俞而不知为唐。豫章黄鲁直出,又一变而为雄厚。雄厚之至者尤可唐,而天下之诗于是非鲁直不发。然及其久也,人又知为鲁直而不知为唐。非圣俞、鲁直之不使人为唐也,安于圣俞、鲁直而不自暇为唐也。迩来百年间,圣俞、鲁直之学皆厌。永嘉叶正则倡“四灵”之目,一变而为清圆。清圆之至者亦可唐,而凡枵中捷口之徒,皆能托于“四灵”,而益不暇为唐。唐且不暇为,尚安得古?
宋代梅尧臣的“冲淡”、黄庭坚的“雄厚”、“四灵”派的“清圆”,皆为宋代一时之雄,然皆源自唐人,但宋人却不知溯源,反而溺于时风众势,只知奉时人为宗主,致使宋诗风气愈转愈下,这是宋诗不及唐诗的内在原因。因此,元代“科举场屋之弊俱革,诗始大出”,然欲振兴诗道,仍必革除宋诗习气,必追唐音,以至于古,“宗唐得古”遂为其标出之宏旨,成为其论诗之法门。
这种主张,前与严羽为近,后与明七子相类,但戴表元虽主唐音,却不拘一格,因而,少了明七子的流弊。如唐之“冲淡”、“雄厚”、“清圆”、“散朗”、“沉郁”、“峻整”皆须学,且学而融通,要当以“酿蜜之法”来学唐。在《蜜喻赠李元忠秀才》中云:“酿诗如酿蜜,酿诗法如酿蜜法。山蜂穷日之力,营营村廛薮泽间,杂采众草木之芳腴,若惟恐一失;然必使酸咸甘苦之味,无可定名,而后成蜜;若偏主一卉,人得咀嚼其所从来,则不为蜜矣。诗,三四百年来,大抵并缘唐人数家:豁达者主乐天,精赡者主义山,刻苦者主阆仙,古澹者主子昂,整健者主许浑。惟豫章黄太史主子美。子美之于唐为大家。豫章之于子美,又亢其大宗者也;故一时名人大老,举倾下之,无问诸子,自是以后,学豫章之徒一以为豫章支流余裔,复自分别标置,专其名为江西派,规标音节,岂不甚似,似而伤于似矣。”采众卉之芳,乃成一蜜;陶钧诸家,方得佳品。若偏于一家,则“似而伤于似矣”,此为知言。这既是针对江西独尊杜体而言,亦是告诫元人宗唐不可有偏嗜之习。
戴表元之主唐体,重在唐诗的“清严有法度”(《陈无逸诗序》,《剡源集》卷八),此就其“形”而言;至重其兴象玲珑、浑然无迹的意味,则是就其“神”而言。他特为标举诗“无迹之迹”的境界,号之为“诗之神”,其云:
酸咸甘苦之于食,各不胜其味也,而善庖者调之,能使之无味;温凉平烈之于药,各不胜其性也,而善医者制之,能使之无性,风云月露,虫鱼草木,以至人情世故之托于诸物,各不胜其为迹也,而善诗者用之,能使之无迹。是三者所为其事不同,而同于为之之妙。何者?无味之味食始珍,无性之性药始匀,无迹之迹诗始神也。(《许长卿诗序》,《剡源集》卷九)
宋诗生硬、刻削,且为理障,诗之神韵已少;唐诗感兴丰沛,以情为媒,调风云月露于无迹,惟见性情,是为真诗,得诗之神,学唐诗当在于此。从某一角度而言,戴表元追求的这种不露圭角,浑然无迹的审美境界,正通于严羽所称誉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沧浪诗话·诗辨》)。由此,对唐诗之美的欣赏和把捉,一定程度地超越了对某家某体之迹的追摹,接近了更为深层、内在的审美之域。
这种“无迹之迹”难以言及,能达至此境界者无言,言者未必能达。其曰:“余自五岁受诗家庭,于是四十有三年矣。于诗之时事,忧乐、险易、老穉,知其概,然而不能言也。夫不能言而何以为知诗?然惟知诗者为不能言也。”(《李时可诗序》,《剡源集》卷八)复举“二人射”为例,言及此中真意:
昔尝有二人射,其一百发百中,若矢生于手而侯生于目,其一时而中焉。时而中者,每中辄言,百发百中者未尝言也。揖百发百中者问之,其人哑然而笑曰:“吾初不知吾射之至此也。”问:“可学乎?”曰:“可学而不可言学之法。”固问之,曰:“日射而已矣。”(《李时可诗序》,《剡源集》卷八)
这一段话颇得学诗之真谛:诗有法,乃“日射而已矣”,此即古人所谓“真积力久、优游序进”;诗无法,“知者不言,言者不知”,因为最精妙的精神是无以言传的。正因此,他虽立“宗唐得古”之旨,倡言“反本趋古”之径,又能立而不泥,虽建唐音为理想的范式,然“宗唐”之外,又言“能为唐而不为唐”(《张仲实诗序》,《剡源集》卷八),正因此,获得学而至于不学之妙,这是他虽开明七子之格调一派此观点可参见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下),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页114。然终高于明前、后七子的地方。
二、仇远、牟巘、赵孟頫
宋亡,“铨改举废,诗事渐出”,两浙之地,诗事更为繁兴,钱塘号为诗国,风流雅集,联社唱和,“客主诸人,谈谑庄谐,啸歌起止,各尽其趣”,“分韵赋诗……气清而能群,乐最而有文”(戴表元《八月十五日张园玩月诗序》,《剡源集》卷一一),风气兴于一时。活跃于此间者,戴表元外,尚有仇远、白珽、牟巘、方凤、顾伯玉、王义山、赵孟頫等名流逸士,其诗学观点较为接近,诗歌创作亦颇同调,因而,皆与戴表元之“宗唐得古”相类。仇远、牟巘、赵孟頫为这群江南诗人中影响甚大者,他们亦以其诗论和创作,呼应着戴表元的倡导,为崇唐抑宋之风推波兴澜。
仇远(1247—1328?),字仁近,号山村民,钱塘(今浙江杭州)人,宋咸淳年间即以诗名与白珽并称吴下,人谓之“仇白”,而游其门者,如张雨、张翥、莫维贤,皆以诗鸣于时。曾任溧阳州儒学教授,旋即辞去,优游山水,结交方外,足迹遍于江南,影响一方,与周密、萧立之、张炎、戴表元、方回、吾衍、鲜于枢、黄溍、赵孟頫、马臻等名士均有唱和往还。今存《金渊集》6卷、《山村遗集》1卷。
《元诗选》二集《仇远小传》云:“其为诗尝曰:‘近体吾主于唐,古体吾主于《选》,’往往于融畅圆美中,忽而凄楚蕴结,有《离骚》三致意之余韵。”近体由宋返唐,古体则以晋参唐,此正为仇远、白珽、戴表元诸诗人的共同写照。既得唐体之雅正、雍容、高华,亦得《选》体之古淡、浑廓、朴茂,出入于李、杜、韩、柳,亦辗转于阮、嵇、陶、谢,陶钧出一种古意、古雅,成为当时自居风流的江南诗人们所心摹力追的诗歌艺术境界。仇远诗中亦多见此意,如《怀古》:
吹杀青灯炯不眠,满衿怀古恨绵绵。江东曾识桓司马,沧海难追鲁仲连。吴岫月明吟木客,汉宫露冷泣铜仙。何时一酌桃源酒,醉倒春风数百年。
《董静传挂冠四圣观》:
静挼秋渌洗荷衣,问隐孤山只鹤随。得酒可谋千日醉,挂冠犹恨十年迟。云和家有仙人谱,石鼎今无道士诗。莫对梅花谈世事,此花曾见太平时。
其它如“阿母抱孙闲指点,疏林尽处是栖霞”(《卜居白池上》),“桂花满袖王孙远,空倚天风十二阑”(《再答元父》)等,此中意味,恰如其友释子弘道在《题仇远自书诗》中云:“吾爱山村友,诗工字亦工。波澜唐句法,潇洒晋贤风。结交论方外,英雄在彀中。”《四库全书总目·金渊集》中亦称:“其诗格高雅,往往颉颃古人,无宋末粗犷之习。”(卷一六六)皆赞其以学唐返古之姿态挺立于元初诗坛。
仇远论诗之语今存不多,然在诗中,亦能屡见其对唐诗风流的向往,如《题李公略示高郎中吴山观月图》云:
凭高宜晚更宜秋,下马归来即倚楼。纳纳乾坤双老眼,滔滔江汉一扁舟。满城明月空吴苑,隔岸青山认越州。李白酒豪高适笔,当时人物总风流。
又,仇远在《读陈去非集》一诗的自注中云:“近世习唐诗者,以不用事为第一格。少陵无一字无来处,众人固不识也。若不用事云者,正以文不读书之过耳。”可见当时习唐诗已成风气,然如何学唐则各有法门,甚而有矫枉过正之弊。针对江西诗派用典过甚,当时学唐者,以不用事为第一格,不免又失之滑易,因而仇远特予驳正。《四库全书总目·金渊集》中亦载此语,认为“颇中江湖、四灵二派之病”(卷一六六)。其实,元初诗坛,因厌弃江西诗格,学唐而不用典,以清新自然相倡的风气,非止于四灵、江湖二派遗绪。仇远、戴表元诸诗人才学兼备,自居风雅,虽反对宋人以才学为诗,却仍重视学问涵养之功,他们倡导宗唐,亦重在标举唐诗“雅正”之格,因而,对于率真而行、肆口而成的诗风颇不以为然。在涵养之功增多的同时,诗中之真趣也就相应地少了。这也是此派与宗唐性灵派的分际处。
牟巘(1227—1311),字献之,一字献甫。其先为蜀人,后徙居湖州(今属浙江),南宋时登进士第,官至大理少卿、浙东提刑。入元不仕,杜门隐居36年,著有《陵阳集》24卷。
后人对牟巘的才学、德行评价颇高,顾嗣立云:“是时宋之遗民故老,伊忧抑郁,每托之诗篇以自明其志。若谢皋羽、林德阳之流,邈乎其不可攀矣。其他仇仁近、戴帅初辈,犹不免出为儒师,以升斗自给。献之以先朝耆宿,皭然不缁。元贞、大德之间,年在耄耋,岿然备一时文献,为后生之所矜式。”(《元诗选》初集《牟巘小传》)谢、林之辈,以身殉节,高风可仰;仇、戴之流,出事二主,于节有亏;牟巘杜门隐居,独成就其清峻之志,这是后世正统史家之眼光。牟巘在元初文坛,“岿然备一时文献,为后生之所矜式”,可见其影响。他的诗学观念,与戴、仇、白、赵诸诗人可称同调。
牟巘之诗论,一以唐为宗,以李、杜为其极,其云:“太白平生,诗卷长留天地间。”(《俞好问刊诗集疏》,《陵阳集》卷二二)又云:“观水必于海,观其会也。李、杜,其诗之会乎?非精能之至,未易据其会而擅其名。”(《仇山村诗集序》,《陵阳集》卷一二)牟巘对晚唐诗风亦深加诋斥,在《潘善甫诗序》中评曰:“世之为晚唐者,不锻炼以为工,则糟粕以为淡,刻鹄不成,诗道日替。”必摒弃晚唐衰疲之习,方得诗之醇厚,“气脉厚,格力遒,自有意度”(《潘善甫诗序》,《陵阳集》卷一四)。
牟巘之宗唐,特为倡扬“唐人风致”。当时宗唐日盛,而效唐诗之流,或落于拟其形迹,殊少意态,牟巘自认与唐人“千古一月,当印此心”(《唐心月诗序》,《陵阳集》卷一三),因而发挥“风致”之论,其曰:
古人谓,粹其文,谓不间以诗,则不俊于口,不俊者,属辞不得流传也,此岂有风致可尚耶?诗固无取于鄙朴,使涩而重迟耶?世人朝摹夕拟,句煅字炼,以为唐诗,而终少风致,正如效叔孙敖衣冠,而不得其抵掌谈笑之意。故必有唐人风致,乃有唐人诗句。(《缪淡圃诗文序》,《陵阳集》卷一三)
效人衣冠者,难得意态,摹字句者,终遗字外精神,故必有“唐人风致,乃有唐人诗句”。何以得风致?牟巘认为必先得唐人之性情,“风骨整峻”、“正性挺然”、“温柔笃厚”(《陈一斋诗序》,《陵阳集》卷一三)云云,而后令诗之“句”、“意”、“韵”均有无限意味,则“句以意胜,意以韵胜,讽之而有遗音,挹之而有余味。风味蕴藉如此,非唐乎”(《缪淡圃诗文序》,卷一三)?又,在《唐月心诗序》中,牟巘也论及此:“世人往往苦心竭蹙,求合唐诗,而卒不近。师善则优为之,句意至到,音节谐美处,活脱唐诗。”也是说“句”、“意”、“韵”俱到,乃合唐诗。牟巘从创作实践中感悟到,取法唐诗,若仅拟其形貌,终究会落入生机俱丧、灵机俱无的境地,因而,他能在取法唐诗体制形貌之外,对唐诗的艺术精神有更深入地探寻、发掘。
从审美风格而言,牟巘也趋向于唐诗雅正、平和的诗风,其曰:“铲奇崛,趋平粹。”(《缪淡圃诗文序》,卷一三)尚精粹平和,为当时江南诗人颇为一致的审美趣味,此针对江西诗派好尚奇崛的诗风而发,牟巘发挥此意甚详,其云:“《商颂》曰:‘既和且平,依我磬声’。又曰:‘亦有和羹,既戒既平’。予读书至此,然后知和平者,物之极致。不但声之与味为然,虽诗亦然。夫和平之词,恬淡而难工。非用力之深,孰能知声外之声、味外之味,而造夫《诗·颂》之所谓‘和且平’者乎?故精能之至,及造和平,此乃诗之极致也。”(《高景仁诗稿序》,卷一四)喜“和平”、“恬淡”的诗境,且推为极致,则其学唐,实倾向于王维、韦应物、柳宗元一派,因而,钱基博称:“恬澹夷犹,清音独远,不务奇气兀傲,而尚气韵冲澹。”又云:“其诗以苏学陶,而出入唐之王维、韦应物,一扫江西之伧音,则亦以唐变宋,以晋参唐,轨辙略与表元同。”钱基博:《中国文学史》,页791。所论甚是。
赵孟頫(1254—1322),字子昂,号松雪道人,湖州(今属浙江)人,宋秦王德芳之后。至元二十四年(1287),程钜夫奉诏至江南搜访遗逸,得二十余人,而以孟頫为首选,世祖甚为器重,授兵部郎中,迁集贤直学士。延祐中,累拜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卒谥文敏,追封魏国公。子昂以宋“宗室之亲”仕元,且“荣际五朝,名满四海”(夏文彦《图绘宝鉴》卷五),遭人非议,然其诗、文、书、画、乐皆冠绝一时,实为艺术史上之奇才。《元史》本传称:“孟頫所著,有《尚书注》,有《琴原》、《乐原》,得律吕不传之妙。诗文清邃奇逸,读之使人有飘飘出尘之想。篆、籀、分、隶、真、行、草书,无不冠绝古今,遂以书名天下……其画山水、木石、花竹、人马,尤精致。”(卷一七二)著有《松雪斋集》10卷、外集1卷。
赵孟頫之诗文“清邃奇逸”,正是他,通过自己的诗篇“成功地拉开了元诗与宋诗的距离”杨镰:《元诗史》,页392。,创造了一代“元音”之始。《元史》载仁宗与侍臣论文学之士,以孟頫比李白、苏轼,推之甚隆,亦可见赵孟頫诗风的趋向,所谓“读之使人有飘飘出尘之想”(《元史》卷一七二《赵孟頫传》),正在于此。戴表元在《赵子昂诗文集序》中称:“子昂古赋凌历顿迅,在楚、汉之间;古诗沈潜鲍、谢,自余诸作,犹傲睨高适、李翱。”可见赵孟頫也是近体宗唐,古体宗《选》,出入于汉、魏晋、唐之间。如《闻捣衣》:
露下碧梧秋满天,砧声不断思绵绵。北来风俗犹存古,南渡衣冠不及前。苜蓿总肥宛腰袅,琵琶曾泣汉婵娟。人间俯仰成今古,何待他年始惘然。
又如《大都遇平江龙兴寺僧闲上座话唐綦母潜宿龙兴寺诗因次其韵》:
闻说龙兴寺,多年未欵扉。风林发松籁,雨砌长苔衣。殿古灯光定,房深磬韵微。秋风动归兴,一锡向空飞。
其笔性柔和,虽未雄浑,然吟咏之间,开阖动宕,确有唐人风致。
创作外,赵孟頫诗论亦持“宗唐得古”之调。他曾为郝天挺所注之《唐诗鼓吹集》作序,序中云:“唐人之于诗美矣,非遗山不能尽去取之工;遗山之意深矣,非公不能发比兴之蕴。世之学诗者,于是而之、绎之、厌之、饫之,则其为诗,将见隐如宫商,锵如金石,进而为诗中之韶濩矣。”虽是论《唐诗鼓吹集》的选与注,亦见其对唐诗之重视与倾心。
赵孟頫对唐诗的赏爱,一如他所创造的书画意境,偏于“清远”的风格。欧阳玄《魏国赵文敏公神道碑》中谓:“嗟乾之资,唯一清气。人禀至清,乃精道气。天朗日晶,一清所为……清气所萃,乃臻瑰奇。”(《圭斋文集》卷九)直以天地间之“清气”誉之。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一书中称赵孟頫拥有“清”的艺术心灵,由心灵之“清”,来领受天地万物之“清”,且创造艺术意境之“清”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页383~384。“清”既为其性情、气质所秉,亦为其艺术理想之境界。赵氏诗文亦屡屡言及对“清”美境界的向往,“清气焉钟,冲和攸集”(《吴兴赋》),“何当移四松,伴汝成清幽”(《赠道隆道人》),“历历山水郡,行行襟抱清”(《桐庐道中》),“图书左右列,花竹自清新”(《寄鲜于伯几》),“信手落笔笔清妍”(《题也先帖木儿开府完壁画山水歌》),“右军潇洒更清真”(《论书》),正是由“清”之境界,赵孟頫沟通了魏晋之清省、清虚、清雅与唐之清壮、清远、清和,纵意于陶、谢与太白、王、韦间,在“高情自清真”(《送姚子敬教授绍兴》)的性情世界,在“天清去雁高”(《清河道中》)、“露寒沙水清”(《次韵冯伯田秋兴》)的天地之间,获得其艺术灵魂的安顿之所。
戴表元、仇远、牟巘、赵孟頫诸江南诗人,优游于山水间,吟唱于清风明月下,他们在元初诗坛,皆力倡“宗唐得古”之主张,以唐诗为理想之范式,取其法度,从艺术的角度来复归唐音。同时,戴表元又能以“无迹之迹”的境界,牟巘以“唐人之风致”,一定程度地超越于对唐诗形迹的追摹,获得对唐诗更深一层的阐释与接受。这是“宗唐格调派”虽开明七子之先声,又终少其褊狭之气的地方。
第四节折衷唐宋派之出现
元初,江西文化圈有其较为独特的地位与特质。学术上既曾盛行陆派心学,朱学之一支双峰学派亦在此地光大;文学上更是名家辈出,渊流深长,因而背负着沉重的宋代文化与文学传统重荷。北方、江浙相对而言,皆可以隔着一定的距离来审视此种传统,而江西诗坛,则身当统绪传承与变革的两面夹击。在越来越兴盛的“崇唐抑宋”风气下,江西诗人们以其特有的视角思考诗道兴废、诗体变迁。他们既不同于北方理学家,从政治、理学的角度,取法唐音,亦不同于江浙文士,从艺术的角度,宗法唐体,更有别于方回之护法江西,苦心回天。他们更致力于探寻唐、宋诗“因”与“革”之关系,“宗唐”而不尽“黜宋”;能反思“江西”之种种流弊,又不一味推倒“江西”。他们徘徊于唐、宋之间,探索二者之渊承,欲调合唐诗宋调,成为“折衷唐宋派”。其主张是折衷的,亦有一定的超越性,属于“宗唐”诸派中之别支。元初之代表人物有王义山、刘壎等。
一、王义山
王义山(1214—1289),字符高,丰城(今属江西)人。善治《易》兼词赋,四以赋荐。宋景定间进士,知新喻县。入元,遂教授诸生。至元间,官江西学事,后退老东湖,四方学者皆称其“稼村先生”,著有《稼村类稿》30卷。
王义山对宋、元之际的江西诗坛有一定影响。《四库全书总目·稼村类稿》称:“诗文皆沿宋季单弱之习,绝少警策。”又云其“集中说经往往自出新意”(卷一六六),其创作或难洗宋人积习,但观其诗论,则不乏新意、创见,且于唐、宋之间颇有折衷,乃开“折衷唐宋”之先声。
王义山论诗,就其美学精神而言,仍以宋型文化为其神髓。即标举一种“简淡”之美,“清峭”之气。“简淡”则“剥浮落华”,则“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清峭”则清拔而奇峭,具瘦硬之骨力。“淡”而“峭”,正是构成江西诗派美学精神的两大元素。在《跋杨中斋诗词集》中,王义山着力渲染这一美学境界,诗云:
江西派已远,后来无闻人。许大能诗声,来自浙之滨。奚奴背锦囊,马蹄蹋青春。来派江西诗,风月浩无垠……把酒读君诗,一字一精神。句里带梅香,不涴半点尘。家本住孤山,和靖与卜邻。吾闻诗之天,不在巧与新。纤秾寄淡泊,清峭寓简淳。古律尤崛奇,可与子建亲。此诗实兼之,体具众美纯。
“句里带梅香,不涴半点尘”,“纤秾寄淡泊,清峭寓简淳”,皆是此种风致,正与东坡《书黄子思诗集后》中所云“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同趣。又王义山《题黄高士雪月集》云:“冰作丰姿水作神,群仙境界里诗人。敲从竹起韵不俗,吟到梅来相逼真。无己许令参后社,庭坚端的是前身。有时石鼎堪联句,还许平分坐上春。”这里亦甚为推崇庭坚、无己诗歌。“折衷唐宋派”对江西末学虽已不乏批评眼光,但对黄、陈仍深致推许,这是他们的一大立场。诗中呈现的仍是“江西”清峭不俗的审美境界:“冰水风神”、“敲竹不俗”、“吟梅逼真”,参以“石鼎联诗”、“春来分坐”,则有一种物我相融、万物自得的意趣。
另一方面,王义山论诗,又颇能超越江西诗人喜言诗法之习,且针对宋诗过于刻削、生硬之弊,倡言“诗之天”,即以“自然”为宗,师法造化。王义山正以此为径,欲调和唐、宋,沟通古今。以自然为宗,则古今无异,唐、宋无别,万法归一。然其“自然”观,实本于邵雍之理学,王义山在《题胡静得编祖黄溪诗集序》中云:“呜呼!诗至于工,病矣。康节不求工于诗,而行云流水,诗之天也。”弃绝工巧、一任自然,则归于“诗之天”。又曰:
诗至于无,妙矣!天地间皆诗也……东坡铭九成台,谓韶虽亡而有不亡者存。盖常与日月寒暑风雨晦冥并行乎天地间。尝试登韶石之上,望苍梧之渺莽,九疑之联绵,览江山之吐吞,草木之俯仰,鸟兽鸣号,众族呼吸,往来唱和,非有度数而均节自成者,无声之韶也……天机自动,天籁自鸣,凡其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皆诗也。(《西湖倡和诗序》,《稼村类稿》卷四)
“诗至于无,妙矣!天地间皆诗也”,正合于邵康节所言“以物观物”、“情累都忘”(邵雍《伊川击壤集序》)时,天理人性之和谐,天机自动、天籁自鸣之妙境。“不限声律,不沿爱恶,不立固必……如鉴之应形,如钟之应声”(邵雍《伊川击壤集序》),这是一种光风霁月之襟怀,一种与造化会心的灵机,具有无限的超越精神。然而“诗至于无”之境界,与“大道无言”、“大音希声”一样,乃心灵至深处的体悟,乃近于“体道”的生命感受,纯乎以此论诗,虽对执泥于诗法的宋人有所超越,然终难免又落入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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