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肃宗乾元二年(759)的一个春晚,正任华州司功参军的杜甫从洛阳返回华州,途经友人卫八之家,作此诗赠之。“卫八处士”何许人也?历代杜诗注家聚讼纷纭,终无确论。既称“处士”,即是布衣,史籍无载,生平遂无可考。黄鹤说是武后时代的蒲州著名隐士卫大经之族子,并无根据。师古注引伪书《唐史拾遗》指为卫宾,更为杜撰。此诗作于何地?当然是洛阳与华州之间的某地,具体地点则不可考。旧注或谓作于蒲州,那是从卫八乃卫大经族子之说推测而来,同样缺乏根据。况且杜甫从洛阳至华州,途经新安、陕州(石壕村在此州)、潼关,基本上是走的一条直线,并不经过蒲州。这一带是杜甫非常熟悉的地方,他当然知道故友家在何地,故向晚造访,投宿一夜而别。诗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別君未婚,儿女忽成行。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及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此诗平易如话,几无歧解。只有“新炊间黄粱”一句,相传宋祁手抄杜诗作“新炊闻黄粱”,何焯评曰“非常生动”(《义门读书记》),薛雪则认为:“换却……‘闻’字,呆板无味,损尽精采。”(《一瓢诗话》)平心而论,若作“闻”字,则句谓诗人嗅到从厨房飘来的黄粱香味,确实相当生动,但现存各种版本的杜诗均无此异文,不得擅改。若作“间”字,则指米饭中杂以黄粱。此诗风格朴素,字句平易,故原文多半是“间”,方与整篇风格相符。况且上句“夜雨剪春韭”并非说诗人跟着卫八家人一同去冒雨剪韭,而是看到端上桌面的饭菜后的追叙,“新炊间黄粱”也应如此解读。此外,诗中内容是否涉及乱离世态?黄鹤说“味诗,又非乱离后语”,故系此诗于安史之乱以前。后代注家皆不从此说,因为诗中虽然并未直接写到乱离景象,但字里行间还是渗透着乱世心态。别易会难,死生相隔,人事沧桑,世事茫茫,这些情况平常年代也都存在,但乱世则会显著加剧其程度,也会明显加深人们的感受。此诗的感慨如此深沉,颠沛流离的乱世经历就是其发生背景,不过诗人并未明说而已。
《赠卫八处士》得到后人的交口称赞,宋人陈世崇说:“久别重逢,曲尽人情。想而味之,宛然在目。”(《随隐漫录》)明人钟惺说:“只叙真境,如道家常,欲歌欲哭。”(《唐诗归》)清人张上若说:“全诗无句不关人情之至,真到极处便厚。情景逼真,兼有顿挫之妙。”(《读书堂杜诗注解》)清人吴农祥说:“此人人胸臆所有,人不道耳。”(《杜诗集评》引)的确,此诗既无形容、想象,亦无奇字、警句,只是用平淡无奇的语言,叙写平凡朴实的情景,然而它感动着千载之下的读者,其奥秘全在内容既平凡又典型,从而浓缩了人人皆有的人生经验,具体的描写则鲜活、细腻,如在目前。开篇即云“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参、商二星一东一西,此起彼落,用它们来比喻相见之难,当然是极而言之。但是人海茫茫,世情变幻,一对好友一旦被抛入命运的大浪,相见的几率便如萍水相逢,此是人间常态。正因如此,接下来的两句便如神来之笔:今夜是何夜?竟然好友重逢,在烛光下相对而坐?《诗·唐风·绸缪》云:“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是夫妻相见的惊喜之词。杜诗在“今夕何夕”中添一“复”字,意谓今夕之后,何夕再得相见?意味更加深永。烛光摇曳,光线暗淡,最似梦境,杜甫两年前在《羌村三首》中说“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便是例证。故这两句暗含似真似幻的疑惑,加深了惊喜之情的程度。坐定之后,主客互相端详,发现双方都已白发苍苍,于是叹息青春易逝。言谈中得知有些故人已入鬼录,不由得失声惊呼,五内俱热。正因世事沧桑,存亡难卜,故下文用“焉知”引起,意谓二十年间发生了多少沧桑事变,如今竟得重登故人之堂,真是喜出望外!二十年前主客二人俱未婚娶,其后便音讯杳然,如今眼前忽然冒出卫八的一群儿女,他们神情愉悦,彬彬有礼地前来拜见父亲的好友。兵荒马乱,人们居无定所,故孩子们询问客人是从何方而来。问答还未完毕,卫八急于款待来客,便催促儿女张罗酒水。“夜雨”二句又堪称神来之笔:若在开元盛世,待客当用鸡黍,如今只用园蔬、杂粮来款待稀客,活画出艰难时世的特有情景。此外,宋人蔡梦弼云:“主人重客,故破夜雨以剪春韭,复加新炊之粱,其勤意之真可知也。”(《草堂诗笺》)清人吴冯栻则云:“客到已晚,别无可屠酤,故即用家园滋味。而黄粱别用新炊,则知晚饭已过,重新整治者也。”(《青城说杜》)分别指出杜诗描写的精确、生动,语皆中的。更重要的是,如此简单、朴素的饭菜,经杜甫一咏,不但色香俱全,而且诗意盎然,令人神往。最后写主客对酌,频频举杯,且预想别后山川阻隔、世事茫茫,语终而意不绝,读之三叹有余哀。
《庄子·山木》云:“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郭象注曰:“无利故淡,道合故亲。饰利故甘,利不可常,故有时而绝也。”《赠卫八处士》所咏的友谊,便属于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首先,杜甫与卫八,年轻时一度相交,然后便是长久的分离。二十年后偶然重逢,只是匆匆一面,杯酒相欢,然后又是天各一方。这样的交情当然不是甘美如醴,而是平淡如水。然而这才是摆脱了私利和杂念的真诚友谊。杜甫曾赠诗友人说:“但使残年饱吃饭,只愿无事长相见。”(《病后过王倚饮赠歌》)居住比邻,时常相见,当然是保持友谊的有效方式,但并不是必要条件。秦观咏爱情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鹊桥仙》)友谊也是一样,只要彼此在心里珍藏着这份情感,哪怕相隔万水千山,哪怕终生别多会少,照样能使友谊地久天长。其次,杜甫与卫八的交情,并未经过任何磨难与考验。汉人翟公曾叹息说:“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现。”(《史记·汲郑列传》)杜甫在李白锒铛入狱、长流夜郎之后,仍为之鸣不平说:“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不见》)这样的友谊,经受了苦难的考验,堪称生死之交。但是经受考验并不是真诚友谊的必要条件,换句话说,未曾经受严峻考验的友谊也完全可能是真诚的。只要志趣相投,真诚相待,就像杜甫与卫八那样,二人的交情并未受到生死、贫富、贵贱等因素的考验,而只是体现为日常生活中的平凡行为,然而这才是具有普遍意义的真诚友谊。我相信,《赠卫八处士》所咏的友谊是我们芸芸众生最希望得到的人间真情,这是此诗受到广泛喜爱的内在原因。
(作者单位: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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