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潮》发刊旨趣书
《新潮》者,北京大学学生集合同好,撰辑之月刊杂志也。北京大学之生命已历二十一年,而学生之自动刊物,不幸迟至今日然后出版。向者吾校性质虽取法于外国大学,实与历史上所谓“国学”者一贯,未足列于世界大学之林;今日幸能脱弃旧型入于轨道。向者吾校作用虽曰培植学业,而所成就者要不过一般社会服务之人,与学问之发展无与;今日幸能正其目的,以大学之正义为心。又向者吾校风气不能自别于一般社会,凡所培植皆适于今日社会之人也;今日幸能渐入世界潮流,欲为未来中国社会作之先导。本此精神,循此途径,期之以十年,则今日之大学固来日中国一切新学术之策源地;而大学之思潮未必不可普遍中国,影响无量。同人等学业浅陋,逢此转移之会,虽不敢以此弘业妄自负荷,要当竭尽思力,勉为一二分之赞助。一则以吾校真精神喻于国人,二则为将来之真学者鼓动兴趣。同人等深惭不能自致于真学者之列,特发愿为人作前驱而已。名曰《新潮》,其义可知也。
今日出版界之职务,莫先于唤起国人对于本国学术之自觉心。今试问当代思想之潮流如何?中国在此思想潮流中位置如何?国人正复茫然昧然,未辨天之高地之厚也。其敢于自用者竟谓本国学术可以离世界趋势而独立。夫学术原无所谓国别,更不以方土易其质性。今外中国于世界思想潮流,直不啻自绝于人世。既不于现在有所不满,自不能于未来者努力获求。长此因循,何时达旦?寻其所由,皆缘不辨西土文化之美隆如彼,又不察今日中国学术之枯槁如此;于人于己两无所知,因而不自觉其形秽。同人等以为国人所宜最先知者有四事:第一,今日世界文化至于若何阶级?第二,现代思潮本何趣向而行?第三,中国情状去现代思潮辽阔之度如何?第四,以何方术纳中国于思潮之轨?持此四者铭刻在心,然后可云对于本国学术之地位有自觉心,然后可以渐渐导引此“孑然独存”之中国同沿于世界文化之流也。此本志之第一责任也。
中国社会形质极为奇异。西人观察者恒谓中国有群众而无社会,又谓中国社会为两千年前之初民宗法社会,不适于今日。寻其实际,此言是矣。盖中国人本无生活可言,更有何社会真义可说?若干恶劣习俗,若干无灵性的人生规律,桎梏行为,宰割心性,以造成所谓蚩蚩之氓;生活意趣,全无从领略。犹之犬羊,于己身生死地位、意义,茫然未知。此真今日之大戚也。同人等深愿为不平之鸣,兼谈所以因革之方。虽学浅不足任此弘业,要不忍弃而弗论也。此本志之第二责任也。
群众对于学术无爱好心,其结果不特学术消沉而已,堕落民德为尤巨。不曾研诣学问之人恒昧于因果之关系,审理不了而后有苟且之行。又,学术者深入其中,自能率意而行,不为情牵。对于学术负责任,则外物不足萦惑,以学业所得为辛劳疾苦莫大之酬;则一切牺牲尽可得精神上之酬偿。试观吾国宋明之季甚多独行之士,虽风俗堕落、政治沦胥,此若干“阿其所好”之人终不以众浊易其常节。又观西洋“Renaissance”与“Reformation”时代,学者奋力与世界魔力战,辛苦而不辞,死之而不悔。若是者岂真好苦恶乐,异夫人之情耶?彼能于真理真知灼见,故不为社会所征服;又以有学业鼓舞其气,故能称心而行,一往不返。中国群德堕落,苟且之行遍于国中。寻其由来:一则原于因果观念不明,不辨何者为可,何者为不可;二则原于缺乏培植“不破性质”之动力,国人不觉何者谓“称心为好”。此二者又皆本于群众对于学术无爱好心。同人不敏,窃愿鼓动学术上之兴趣。此本志之第三责任也。
本志同人皆今日学生,或两年前曾为学生者,对于今日一般同学,当然怀极厚之同情,挟无量之希望。观察情实,乃觉今日最危险者,无过于青年学生。迩者恶人模型,思想厉鬼,遍于国中,有心人深以为忧。然但能不传谬种,则此辈相将就木之日,即中国进于福利之年。无如若辈专意鼓簧,制造无量恶魔子,子又生孙,孙又生子,长此不匮,真是殷忧。本志发愿协助中等学校之同学,力求精神上脱离此类感化。于修学立身之方法与途径,尽力研求,喻之于众。特辟出版界评、故书新评两栏,商榷读书之谊(此两栏中就书籍本身之价值批评者甚少,借以讨论读书之方法者甚多),其他更有专文论次。总期海内同学去遗传的科学思想,进于现世的科学思想;去主观的武断思想,进于客观的怀疑思想;为未来社会之人,不为现在社会之人;造成战胜社会之人格,不为社会所战胜之人格。同人浅陋,唯有本此希望奋勉而已。此本志第四责任也。
本志主张,以为群众不宜消灭个性。故同人意旨,尽不必一致,但挟同一之希望,遵差近之途径,小节出入,所不能免者。若读者以“自相矛盾”见责,则同人不特不讳言之,且将引为荣幸。又本志以批评为精神,不取乎“庸德之行,庸言之谨”。若读者以“不能持平”腾诮,则同人更所乐闻。
既以批评为精神,自不免有时与人立异,读者或易误会,兹声明其旨。立异之目的若仅在于立异而止,则此立异为无谓。如不以立异为心,而在感化他人,但能本“哀矜勿喜”之情,虽言词快意为之,要亦无伤德义。同人等所以不讳讥评者,诚缘有所感动,不能自已于言。见人迷离,理宜促其自觉之心,以启其向上之路:非敢立异以为高。故凡能以学问为心者莫不推诚相与。苟不至于不可救药,绝不为不能容受之诮让。然而世有学问流于左道,而伪言、伪旨足以惑人者,斯惟直发其覆,以免他人重堕迷障。同人等皆是不经阅历之学生,气盛性直,但知“称心为好”,既不愿顾此虑彼,尤恨世人多多顾虑者。读者想能体会兹意,鉴其狂简也。
本志虽曰发挥吾校真精神,然读者若竟以同人言论代表大学学生之思潮,又为过当。大学学生两千人,同人则不逾二十,略含私人集合之性质;所有言论由作者自负之,由社员共同负之。苟有急进之词,自是社中主张,断不可误以大学通身当之。
发刊伊始,诸待匡正,如承读者赐以指教,最所欢迎。将特辟通信一栏,专供社外人批评质询焉。
(原载1919年1月1日《新潮》第一卷第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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