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恶之原
读者诸位!请猜我说这万恶之原,是什么东西呀?我想大家永不会猜到。既然听见我说出这么凶一个题目来,一定往远的地方想去;却不晓得我所说的,就在目前,是我们一秒钟也离不开的,并且是那些冤人的圣贤,教我们从这里成道正果的。我既然胆敢冒犯众怒,还请大家仔细理会一番,想想还是那些骗人的面具是呀,还是我这直觉的裁判是呀。这么才不辜负我了。
我请大家不要误会,我并不是受了刺激,才发这样议论。这是我几个月来,读书、明察、思考的结果。我先从反面远远说起。
请问“善”是从何而来?我来答道,“善”是从“个性”发出来的。没有“个性”就没有了“善”。我们固然不能说,从“个性”发出来的都是“善”,但是离开“个性”,“善”、“恶”都不可说了。所以可以决然断定道,“个性”里面,一部分包罗着“善”,“非个性”里面,却没处去寻“善”去。譬如我们心里要杀人放火,居然就杀人放火去。这虽然是大恶,但是我是从自己心志的命令,对于这事完全负责任的;比起有个人拿刀压在我脖子上,逼着我拿钱助赈,还高明些。因为后一件事,根本与我无干;就是算做好事,也不能说是我做的。——照这样说来,“善”是一时一刻离不开“个性”的。
更进一层,必然“个性”发展,“善”才能随着发展。要是根本不许“个性”发展,“善”也成了僵死的、不情的了。僵死的、不情的,永远不会是“善”。所以摧残“个性”,直不啻把这“善”一件东西,根本推翻。“善”是一定跟着“个性”来的,可以破坏个性的最大势力就是万恶之原。
然则什么是破坏“个性”的最大势力?
我答道,中国的家庭。
古时有一般哲学家说,人生下来,本是善的。这句话并不难讲。就人的“含蓄能力”(Potentialities)而论,原有许多善的端绪;要能培养得法,“扩而充之”,把那些不善的质素压没了,就可以成个善人。把坏社会里生的幼童,放在好社会里,大了多半成就个好人;把好社会里生的幼童,放在恶社会里,大了多半成就个坏人;都因为这个道理。所以竟有人说:坏事不是个人做的,是社会做的。也有人说:坏事不是为子女的做的,是他父母逼着他做的。可恨中国的家庭,空气恶浊到了一百零一度。从他孩子生下来那一天,就教训他怎样应时,怎样舍己从人,怎样做你爷娘的儿子。决不肯教他做自己的自己。一句话说来,极力地摧残个性。——你看西洋有华盛顿,中国没有;西洋有达尔文,中国没有。难道中国不该有这样天才吗?我说,不是没有,是被中国家庭消灭了。华盛顿小时,把他父亲园里的树,砍了几棵。他父亲怒着问他,他就承认是他办的。他父亲便转怒为喜,说道:“诚实是最好的,你能够诚实,所以恕了你的过罢。”假使华盛顿和他父亲是中国人,这事就不这样办了:必定可惜这几棵树,把他儿子教训一番;什么诚实不诚实,哪有闲工夫管他。如果他儿子会掉个小鬼,弄个小聪明,他才要喜欢着,说是大了不可限量呢。诸位晓得,小孩子最易受大人感化。他父母一举一动,都与他终身有关系。倘如华盛顿的父母这样一办,华盛顿就不是华盛顿了。可见中国的华盛顿都是教中国做父母的埋没了。达尔文小的时候,送他到学堂里,不肯念功课,每日里跑到河边上,摸蛤蟆,捉螺蚌去。弄得没法办了,送到高等学校学医。他又不肯听讲。说教员讲得“是不能受的糊涂”;一个人整日里在城外弄花、弄草、弄虫儿。他要是个中国人,他家庭一定觉得他是个永不堪造就的顽皮孩子,就不想教育他的方法了。简捷说罢,西洋家庭教育儿童,尽多是量材设教的。中国人却只有一条办法——教他服从社会,好来赚钱。什么叫做“个性”,他是全不明白。只把这一个法儿施用,成就他那“戕贼人性”的手段罢了。
中国人是为他儿子的缘故造就他儿子吗?我答道,不是的,他还是为他自己。胡适之先生曾有句很妙的形容语,说“我不是我,我是我爹的儿子”。我前年也对一位朋友说过一句发笑的话:“中国做父母的给儿子娶亲,并不是为子娶妇,是为自己娶儿媳妇儿。”这虽然近于滑稽,却是中国家庭实在情形。咳!这样的奴隶生活,还有什么埋没不了的?
中国人对于家庭负累的重大,更可以使得他所有事业,完全乌有,并且一层一层地向不道德的中心去。但凡有一个能赚钱的人,那七姑八姨,都黏上了,那家族更不消说。这么一来,让他丝毫不能自由,不能不想尽方法,赚钱养家;不能不屈了自己的人格,服从别人;去连累得他上下前后,寸步不由自己,譬如戴上手铐脚镣一般。我模糊记得王而农《读通鉴论》上有一节:论到谢朏做了好几朝卿相,都因为他的子弟,逼迫他这样。陶渊明自伤五个儿子,不好纸笔:若果五个儿子好纸笔了,老头儿或者不能自洁了。咳!这是中国家庭的效用:——逼着供给,弄得神昏气殆;逼着迁就别人,弄得自己不是自己,逼着求衣求食,弄得独立的事业,都流到爪哇国去。——《大学》上说,“修身然后齐家”。在古时宗法社会,或者这样。若到现在,修身的人,必不能齐家。齐家的人,必不能修身。修身必要“率性”,齐家必要“枉己”,两件是根本不相容的。还有孟子说:“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古时的人,或者这样好法;现在却应当反过来说,“人若不求富贵利达,其妻妾不羞也,而不相泣者几希”。咳!家累!家累!家累!这个呼声底下,无量数英雄埋没了。
这两条不过是最大的恶迹,其余若妾的怪现状,姑媳的怪现状,妯娌的怪现状——更不消说。一句话说出来罢,总使得心神不能清白,能力无从发泄,一天一天向“不是人”做去。最好把路德的话,换几个字,去形容它,“想知道中国家族的情形,只有画个猪圈”。
更有那些该死的伦理家,偏讲那些治家格言,齐家要旨。请问整天齐家去,还能做什么事?况且家是齐得来的吗?又有人说,这是名教,不可侵犯。还有人说,什么“名教罪人”。“名教罪人”,不可不小心的。其实名教本是罪人,哪里有不名教的罪人?名教本是杀人的,哪里有不杀人的名教?
我们现在已经掉在网里了,没法办了。想个不得已的办法,只有力减家庭的负累,尽力发挥个性。不管父母、兄弟、妻子的责难,总是得一意孤行,服从良心上的支配。其余都可不顾虑,并且可以牺牲的。——这样还可望有点成就,做点事业。
我再说句话完结了罢,奉劝没有掉在网里的人,复理会得独身主义是最高尚、最自由的生活,是最大事业的根本。
还有一种东西,也可算得“万恶之原”,和中国的家庭,不相上下的。欲知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民国七年十一月四日
孟真附白:
本号中《万恶之原》一文,系前月所作。近见实社《自由录》第二集,亦载一文,名《万恶之原》。所论者亦为家庭。原应另改一题,无如牵动本文,印刷者势不愿拆已成之版。兹特于校对时,加此附白,乞读者体谅。又此两文名同质似,而主张大异。恐读者误以为相蒙,特声明其差别:
一、彼泛指家庭,吾则专就腐败之中国家庭立论,希望其改造成新式,而不认世界上之家庭制度,在现日可以根本废除。
二、吾所谓独身主义,希望特殊人格者用之,以为特殊事业之张本,不敢望尽人如是;彼则谓世上不应有婚姻。
三、吾所谓独身主义,乃极纯洁之生活,非如英后伊丽莎白之独身;彼既以不婚责之尽人,自不能与我同旨。
(原载1919年1月1日《新潮》第一卷第一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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