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与曙光与危机
“时代是一个什么东西?”真是一句很难回答的话。想解决这个答案,不免牵动了许多方面,从形上学的见解,到常识。现在姑且以我这不曾学问的见识——因为我不曾学过社会学——下个解说,权当为这篇文章而作的设想罢了。
一个民族,或一团互相接触而具有大共同生活的若干民族,忽然生活上失了一个大渊源,或得了一个渊源,或由嬗变(Mutation)的缘故和遗传下的现状不尽合了,于是知觉界里起了一番对待的了解:这了解先从小小的地方漫漫散延,到了一个时期,便影响到一切上,而发生破坏与建设双扇的影响人生的运动;这个或这些民族所据的时候,就被这个了解染上颜色了,其中自不免还有别的颜色一齐下进染色缸里,不过染成的结果是个虽然夹杂而有一种“主要的”颜色。这个主要的颜色定这个时代。所以我们可以说时代是一种异样的——就是不和以前以后同的——生活所占据的垂直领域。
天地间的事物和道理没有一件是绝对的,是永久的,因为它们都随着时代染颜色,而时代又是不住的,所以为谋一身或一团或一族的生活,第一要认清时代,然后是非有标准可据。
请问现在是什么时代?我再做个不假学问的回答:是在一步一步以理性为根据、要求平等的长时期中的一级。近世史是要求平等的历史。最初一步的宗教改革,是觉悟的宗教信徒,本着理性,向教会要求平等的运动。后来的政治革命,是觉悟的人民,本着理性,向政权的僭窃者要求平等的运动。然而僭窃者何尝专是帝王贵族绅士的高号呢,我们不劳而衣食的人,对于社会牺牲的无产劳动者也是僭窃者。将来他们革我们的命,和我们以前的人革帝王贵族的命是一种运动。所以这以前过了一小点,以后放着一大部的社会改造运动,不过是以往政治革命的补充,其意味没有两样。未来的究竟,仿佛悬着个无治的族。这有始有终的政治社会改造运动,从千年后看来,必然自成一个段落而号一个时代。至于运用这一个时代的精神在哪里呢?就是人人以“以社会为家”的理解。这句成语是希腊人的遗产。据我分析看来,有几层意思,第一,负社会的责任,拿做当唯一的责任,远在个人的家庭的责任心之上;第二,觉得社会有和家庭同样的恋爱力,不特不能离,且断乎不忍离,为他出力,不专希望成就取得报答,有不止不倦的心境;第三,把家族的亲密诚实无间、无拘无伪的意味推到社会上。有这番理解,然后人的动力可以充量发泄,而换到要求平等的效果。
罗马人说得好,“我们罗马人是一家人”。他们觉得罗马城里的事,大大琐琐都极切己,然后起了“朴雷伯之争”,然后成就了历史上的一番伟壮事业。希腊人有一种特别彩色,是极有趣味一句话。他们觉得一身的官能所接触的都是极有味的,所以凡事便奈何他一番,结果他们才变成极有趣味的人。他们的趣味是以宇宙的和自然的情绪为渊源,这情绪蕴积生衍的结果是个泛平等观,感情刺激动性,然后为平等的努力和要求。希腊各城内部的历史,就是这样的历史,把这副精神遗传到近代,才有近代史。近代民族在大体上说,不过是把希腊的和罗马前半的历史重新演一番,虽然近代比古代范围广些,问题复杂些,社会上摆列的次第颇不一样,而物质方面更有深浅的分别,但是其以“以社会为家”的理解为平等的努力和要求,却没有两样。“以‘以社会为家’的理解为平等的努力和要求”——这一句话,是使历史的踪迹留得住的。请看东方民族所建的大国家,如成吉思汗的帝国,铁木真的帝国,钦察汗,莫窝儿,何以不留踪迹呢?只因为不是这一幅民族的真精神,所以民族的踪迹留不住。历史上有个很动人注意的现象,就是凡一个亚利安民族,当开化之始必把这一副精神大大地发挥一番,希腊、拉丁、日耳曼各族不消说了,东方的印度族为平等的努力和要求,造成了许多恩物,它那副自然的宇宙的精灵的情绪,几乎比希腊人还深些,更把泛平等观推到超于物质的精神上,虽免不了渺渺冥冥,然更可表出亚利安族精神的伟大。
再看近来开化的斯拉夫族——姑以俄罗斯人为代表——那一种知宗教精神一样魄力,而理解相反的郁结的泛爱,恰似希腊方开辟的年代。但历史上的亚利安人发挥这个精神,又和近代和现世有个不一样的现象,历史上的亚利安人最先是如此的,到后来吃饱了、发肥了、快乐了之后,便渐渐地变成个东方民族,就把这副民族的真精神丢掉。近代的亚利安各族和受亚利安化的各族,因为交通带着他们调和文化,使得他们平衡经济的享受和压迫,使得他们循一定的方向,科学使得他们了解群类生活的前因后果,更替他们开了一个奋兴的希望的大统系,所以他们能把这副精神保持住,不因为物质膨胀而丧失,并且推到已经消歇过的民族,使他返老为童,而且推到原不曾有这精神的民族,最后的结果——现在固未尝到——是各民族同赋了这个精神,而且永远保持。所以历史上的文化是一个民族独担的,担不起了,再让给别个。近代的文化是一些民族合伙担的,到后来谁也不许说“担不起了”。这个在文化上民族精神的共活,是近世现在和将来的时代的特征。
历史是记人的动作的。人的动作不外两种方向:一优越的要求,二平等的要求。罗马城内的争是下级对上级平等的要求,罗马城外的争是罗马人对外族人优越的要求。希腊各城内部的争是平等的要求,各城的互争是优越的要求。优越的要求是生物学上的遗传,所谓竞争之后最适者得余生。人却有个超于动物的理性和人的同情心,所以在前一种以上又有平等的要求,这两种要求在近代、古代都有的,不过有消长的关系。在古代,事迹多从优越的要求而出;平等的要求虽然力量和意味极大且长,而所占据的面积非常的小。近代是平等的要求向最大的面积伸张的时代,最后的结果——现在离着尚远——是社会上的“山渊平”,而一切的意味,差不多又和不曾进化的原人有个共同的根据地,至于精粗的不同是不消说的。所以世界的进化从原人到未来的究竟不是照着圆圈周而复始地进行,也不是直线地进行,乃是个抛物线。起点终点都在平地上,不过地点不同罢了。
转过来,看看中国现在是个什么时代。第一层,我们要粗略晓得它的前因;第二层,我们看看它的横切面;第三层,我们就民族的质性上,诊断诊断它的意义。就第一层说,我们须得从远处大略说起。凡研究中国社会上任何问题都不要忘现在的中国社会和运用它的素质,是被两千年的专制历史陶铸成的。从封建跳入新潮流,和从专制跳入新潮流,所得结果当然不同。封建诚然不是一个好制度,却还存着几分少数人自治的精神,不至于把黏土变成沙漠,把生长体变成机械,把社会的发育换作牛马群的训练。顾亭林论封建,几乎要把郡县变作土司一般的制度。这个主张在外表看来仿佛迂得可笑,若就他立论的意思着想,实在是“有感而发”,土司还比专制好;土司纵不能帮助社会的滋长,也还不至于把社会变成散沙一般的群众。在专制之下只有个人,没有什么叫做“公”的,所以在个人的责任心之外,不负个社会的责任心,原是当然。所以中国的社会大半是机械似的,不能自生自长自持自动,一切全由外力。《中庸》上孔丘说“人存政举,人亡政息”,这话很可推到中国社会上的现象。我并不是到现在还骂专制,我是因为专制的名字虽然被人唾弃了,而中国社会仍然是专制陶熔的,况且运用专制的质素,还深深地印在社会里人人心中,人人的习惯上,不得不把他指明,免得他瞒混过去,再去演罪恶。请看中国人崇拜政治的心理,可以知道他还不忘专制了。他总希望大人物出来,有所凭借而去转移社会,仿佛看得改造像运机器一般,而与培植树木发展体力的办法远。我说句鲁莽的话,凡相信改造是自上而下的,就是以政治的力量改社会,都不免有几分专制的臭味;凡相信改造是自下而上的,都是以社会的培养促进政治,才算有彻底的觉悟了。至于武人官僚、卖国团、安福俱乐部,都是历史上相传下来的积毒大发作——信机械力的人,其行事的结果必至于大溃决。现象是这样的,内质又是那样的,虽然把他的名字铸成众矢之的了,把他的流毒看做废气了,然而他的质素既已化作习惯,潜着运行而不及觉察,则我们不得不留他的神,以便处置他。我时常有个比喻,现在的中国人远远地望着了曙光,然而身上穿着袁世凯的祭服,要去跳进世界流去,这是中国现在的时代被他的前因支配的大概。
习惯的势力,是不能不承认的。它能使你觉着不是而改不了,或者竟把你的不是瞒蔽着不及察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是说觉悟的强大功能,这话我不能不承认它也有几分理由,然也有不尽然的。在有绝顶坚强意志的人或者可以如此,至于就大多数人而论,觉悟是不可全靠的,觉悟是未必停得住的,觉悟未必能另换一个人格出来,必把所觉悟的养成习惯然后“见诸行事”,所以觉悟之后不直接着就是完全的改行,其间免不了这习惯养成的一级。中国人从发明世界以后,这觉悟是一串的。第一层是国力的觉悟;第二层是政治的觉悟;现在是文化的觉悟;将来是社会的觉悟。前两层——过去的——并不曾踏下根,养成习惯,还没有弄出点成绩出来,而已经急转直下了,自甲方面说,进步不可说不快;自乙方面说,觉悟还不曾养成行事的习惯,轻飘飘的,更不曾造出成绩,到现在所得的结果——就是从第二层觉悟入到第三第四层——只是一个精神的大解放,积久的权威能突然坠地,而新建设的活动力不能受前一层觉悟的恩物的帮忙。兼程并进的进取,何尝不是中国此刻所要求的,不过,分别看来,快走则可,隔着个墙跳过去,则不能。我以前很觉得跳墙的进取最便当,现在才知道社会的进化不能不受自然律的管辖,从甲级转到乙级,必须甲阶级试验失败了,试验它的人感觉着不彻底不圆满了,然后进入乙级,乙级的动作方有魄力,否则乙级建立在空中,力量必然薄弱。
读者不要误会我的意思:我绝对不主张不要急进要缓进,我是说我们不可不晓得前两层觉悟的无结果,很有些影响于后来的觉悟,这话很容易明白,中国人关于政治的觉悟所办出的成绩,不如理想所期之多,现在转到社会的觉悟上了,就甲方说,社会的改造不能凭借着政治革命所建立的成绩而厚其力量。就乙方说,政治革命还在葫芦提着,还算不曾做过彻底的试验。所以社会改造在政治改造身上找不到一个明白的目标而行其推翻。
请把日本做榜样,日本是在政治改造上有成效的,现在转到社会改造上了,就甲方看,政治上的建设有许多可借社会改造之用,如:因政治的力量、资本的经济大发展而有大工厂,一转就成了社会主义的发祥地——是一个好例。就乙方看,他们的人民眼看着政治改造彻底试验了,国也强了、富了,穷人更要没米吃,于是乎待政治而起的社会改造运动,必有极大的威猛,所以日本将来的社会改造定有力量。
我们晓得有这一层道理,那么,既知道社会改造运动的根基薄弱了,更要大家努力将持它,不可使它再随便葫芦题下去。原来中国人既受很长久的专制,逢事葫芦题也是在长久专制的支配之下,当然的现象,再加上中国人每于觉悟之后善于反动,到了现在,社会上真七岔八乱了。自从欧化到中国来,还不曾深深习染,先起了很强烈的反动,学术思想上的反动,可以章太炎为代表,政治上的反动当然以袁世凯为代表,远远地驮着专制精神的压力。近来又逢着思想政治的大反动,兼以中国人不曾有很强固的魄力搬运新潮流的思想,又极少以行事合着思想的一致精神,所觉悟不过仅在知觉界里放光明。于是乎现在这个时代所受之于历史的支配的显出个浮而紊的状态,浮是无根基,紊是若干头绪若干趋向涌于一时直到了这番的无领袖,不用手段的不计算结果的□□□□,才算真社会运动,才算把处置社会的真方法觉悟了。以后若抱着这个头绪,而以坚强的觉悟做根基,更须加上一番知识的大扩充做下去,便可渡过现状的难关了。
以上是就现在的前因上说,以下转到上文说的第二层,就是现在时代的横切面,说一说。
以前中国社会上有个很奇异的现象,就是上级的社会和下级的社会,差不多可以说是不接触,上级社会的政治法律礼俗等,影响不到下级社会;下级社会有他们自治的方法。现在这现象稍须变了,而另有一个可注意的现象出来,就是大城市和乡村或小邑的生活,在经济上、思想上、生活状况上、组织上、文化阶级上、习俗上……截然不同,两者之间竟很少一些流通的脉络。为这个缘故,现在,定一个改造社会的——这个两截社会的——运动的方针,也竟非双肩不可——就是说办法上不能一致。我们在学校读书的人,每每把社会改造当件容易事;记者这次乡居和劳动者与农民交接了一番,才知道做去颇不容易:城市的劳动者恶习极深;农民的生活倒是很纯洁,其价值远在城市的劳动以上,不过经济上大不发展了,将来伴着他们经济的发展,就是恶习的增加。
记者现在主张,对于改造农民生活,尽可“卑之无甚高论”,只要帮助他们维持和发展他们固有的自治的意义,再灌上最小限度的知识,而以发展他们的经济状况为唯一目的,就够了,其他尽可暂缓。一则因为他们的经济状况太低下,所以别的谈不上;二则因为他们固有的自治组织是散开而几乎不相接触。若老子所期望的,既没有集中的团结,则社会改造运动不得其口而入。所以此后改造社会的主义,当然是对着一般城市社会的状况而发的。农民社会的情形和这不同,当然要另具一副法子,然而暂不能兼顾,只好暂且放在一边。不过使城市社会和农民生活接触——原来接触很少——却是要紧的,因为若不促进中国人文化的大略一致和生活的相触接,便不能增进中国民族的健康。至于就大城市的一般社会说来,又犯了互不接触的毛病,职业一有不同,生活上便生差异,思想上必不齐一。在一个大城里,异样的社会很少社会的关系,至于联合起来而营社会的共同生活,造出一个团结的组织,又就着这组织活动去,更是谈不到的。所以有人说,中国的社会只有群众,并不是社会。这都由于一切的社会之间,太没有联贯的脉络,就太少有动的力量了。
现在促进社会的办法,第一步便是疏通脉络:一方把大城市的社会和农民的社会联络起来,一方把城市中的各类社会互相联络起来,一方把城市中的各类社会互相联络,而生动作出来——这是因为就中国现在社会的横切面看来,散立的分子太多,脉络太少了,而横切面中所以有如此现象者,仍为着(1)原来的社会就散漫;(2)而且和西洋人接触以后,经济上生了大变态,彼此相悬太甚,便把原来的“合拍”破坏了。又因为新思想进来,化了一部分原留着些毫不化过的,其间心神情意上相离必然更远了。
一民族的社会文化,有人分做四部看去,一普遍质,二中心质,三遗剩质,四特出质。倘若这四部分位置得合法,然后有了社会的康健,第一、第二两种仿佛是一件事,其实也还有分别,在未曾发达到极高度的国家,普遍质虽有极大的影响,然而未必居一国文化的中心,较少有使它的文化前进或后退的势力,而能力使它的文化前进或后退者,乃另是一种原素,根基较为薄弱而有很好的凭借,所以能居中心的地位——中国就是一个好例。剩遗质是前一个时代的遗产,就一方说来,它也有调节生活剧变的好效力,在一个经济不发达的国家,它更在分配上能维持一部分的公平。但是人是进化的动物,这种原素其中纵含有一部分的养料,也因为化合的不妥,没法存着,只好打在老废物里洗刷去。特出质是染未来的时代的色彩的,它若有厚蓄的力量,而发展上快而且固,便可证明这社会至少有一部分的健康。看看这四部在中国社会里配置的情形,不由得令人难受,普遍质和遗剩质几乎混合为一——就是,在中国最普遍的文化,仍然是前一个时代的文化,中心的文化是什么,差不多指不出来。姑且以大城市的文化当它,我们很容易看得这大城市的文化,在经济上是个被人狠狠剥夺,而又不能消化物质成养分的;在思想上是个极沉滞,而又极浅陋薄弱的;在生活上是极无滋味的,就是有力奢侈的人一味浪费,无力生活的人坐待枯槁。——总而言之,这种文化所造就出的最大部分,是只为浅近物质生活的奴隶的人,简直地说,中国此刻的社会,除去农民的部分,另是一状态外,其余的社会——有力量的城市中社会——是用着历史上传下来的老脾胃,换个新款式尽量发挥出来的。至于特出的文化,当然是这一般觉悟的青年所据有的了,不过所可虑者,这一类文化的发展培养出的部分少,激动来的部分大。试举一个例,在有眼光的政治家治下所培成的革新运动,和在倪嗣冲、张作霖、张敬尧、陈树藩治下所激成的革新运动,自然有根基厚薄的不同。
至于就中国的民族上看:它影响时代的情形如何,也可略说一二。中国的民族富于感觉性而薄于把持感觉性,是个聪明的民族,可惜有个民族的精神衰弱症。这现象很容易看出,一般人早成早谢,崇拜小聪明,贪图目前的小利益,以苟且为处置事务的办法,注意点不能持久,而又不能专一,怕根本的改革法,都是很明白的经验。社会上明达的见解比较的还不算绝少,而绝少强固的精神。凡号称聪明的人,多半神经过敏,神经过敏就是神经衰弱。特立独行和智力卓绝的人极难遇到,一般人的能力知识都和他的职业一样,可以随便转换,更和他的生活一样,左右离不了那么一套。这样民族所支配出的时代,自然是个很显得疲劳的时代,偏偏世界要打到一窝去,想不合伙不能,于是乎在很可乐观的潮流变化之内,不免现出点强打精神的色泽。
但精神衰弱在个人不是不能医治的病症,在民族也是如此。所以使个人或民族的精神衰弱,总不外两个原因,一精神上的约束,二生活上的压迫。好在精神解放现在已有了一部分的成绩,就用这解放了的积聚得久的精神去谋生活改善,又当这样的一个世代,自然要变了,以前静默的光景,社会的旧组织死了,所以没有维系与发展社会的中心能力,所以社会上有个散而且滞的共同现象,现在的时代就是一个新中心,能力渐渐升高蔓延的发端。
照以上所说,虽有些悲观的现象,但良好的动机固已有了。这动机就染这个时代的颜色。为经济的压迫,觉悟上的促动,这个时代现出它的真活动力来,就内部说是变化社会,就外部说是加入世界流。总而言之,以前的加入世界团体是国家的,以后要是社会的这一转移,就现出现在的时代。
所谓社会的加入世界团体,换句话说,就是以世界的社会趋势做榜样去改造我们固有的社会。改造社会靠两层力量,一社会的了解,二社会的责任心。社会的了解含着:(1)固有社会的病症;(2)理想社会的标的,和(3)应机进行的积续。
譬如我们知道中国人——和世界的人——所受的苦痛和压迫,根本上由于这个资本私有的制度,要是想好非达到资本公有的目的不可,并且还要知道从旧状态到新状态应该怎样办去,大题目是这样,小事件也是这样。要想做去,非先知道不可做去的分数永远赶不上知道的分数,没有不知道能做出的,但仅仅知道——不能创作的知道——是没有丝毫用处的。要是把中国人知道的事都行出来,必不会有这样的现状:中国人知道的虽然不多,毕竟比他做出来的还多得多,中国人早知道恶政府要不得,然而恶政府至今存着,这都由于知道以外确欠一个责任心。
去年我在一本英国杂志上见到一篇批评波斯人的文章,大略说波斯人中上阶级的教育也还勉强过得去,有知识的士人颇不少,但是几乎人人是小气的,所以明明知道的事,偏偏做不出来,有了解心,无责任心,结果就造成了波斯的腐败。这话简直和批评中国人一样,中国人的没有社会责任心,可以从积极、消极两方看去,现在有一种最普通的现象,就是人人不安于位,刻刻想着一身的地位增进;人人不自揣不知道自己的价值几何,偏要以侥幸的手段求过分的收获,把人的肉拿来自己吃,就不问影响于社会的是怎样了。我们可以说这一般人的心理是不惜亡国灭种以逞其私,多数人求侥幸、求躁进、求过分的收获,就是亡国灭种的根源,这是没有社会责任心的积极方面。
睁着眼睛看人卖国乱政、涂炭地方、破坏代议制,绝了中华民族一线不断的人格,不过是长吁短叹而已,顾着身家,怕着势力,一丝也不动,明知道他们偷了我们的东西去,还宣告我们的死刑,终是一丝也不动,这是没有社会责任心的消极方面。
袁世凯就利用这个缺点演了一出大悲剧,其结果这缺点更膨胀了,就有了现在的局面。可是在这样一个时代之内,这局面是不能常的,所以才有了五四以后的几个社会运动。五四运动可以说是社会责任心的新发明,这几个月里黑沉沉的政治之下,却有些活泼的社会运动,全靠这社会责任心的新发明。我们很知道这社会责任心的发明的里面,包着很多热闹事,现在这个时代的第一曙光,还不在智觉的开展,就在这个。
所以从5月4日以后,中国算有了“社会”了。
紧跟着社会责任心的发明,便要是社会道德的发明。以前一般中国人所以为道德的——哲学家的不能实行的理性道德不计外——只是个政治的和资本的道德,“忠”字只有一个权威的意味,“孝”字只有一个金钱的价值,什么廉节、报恩、好施等等,自然也有一部分的真理,不过就他们解释这些,位置这些上,都有一个很重的政治的和资本的意味。以后要转为社会的道德了,要有一个重新的组织。社会道德学说的传布和社会道德的培成,都不是很容易的事,非到时机成熟不可。道德问题乃是一个社会的、经济的、政治的问题,在前一个时代里,把后一个时代的道德理解宣布出来,势必因社会状态、经济状态的不相容,不能使它深入人心。一旦社会的责任心发明了,大家对着社会“动”了,自然因“动”的结果,就一件事的成功或失败上追求其根源,悟到社会道德的必要,这时候人人心里有个新道德的觉悟,于是乎社会道德就渐渐地养成,凭空以新道德说贯注给人,是使人用演绎的法子领会,其根基比较的薄弱;任他们的事业上生活上自己体会出来,是用归纳的法子觉悟,其根基自然要深固的。所以就这时代看来,新道德观念必然要自动地即刻从个个青年脑中溢出,而社会道德必成此后这个时代的一个最大问题。
转来再就思想上说。近代的思想有两种趋向:一、个性的;二、社会的。前几个世纪是个性的发展,近几十年是社会性发展。中国人在这个时候自然免了不加入最近的趋向,不过前一时代的个性发展,也是我们所必须要求的事情。不经个性充分发达的一个阶级,文化上必觉得干燥无味,而且突然转到社会性上,文化上又很觉得根基薄弱,所以中国此后的思想运动应该是双管齐下的,文化的发展全靠着敢想、能想、想得自由。我看中国此刻新旧两方面的人,都有点不大敢想,想得不很自由,旧的方面不消说了,新的方面的人也有大略一致的现象,所介绍和创作的思想多半是很平通的,很平通的思想固然是极有用的,不过使近代思想史上放火花闪光的,极新的思想自然应该引进。为求有用而想去,必成一种社会性的思想,为求安顿我们的心识而想去,必成一种个性的思想,前一种免不了有一部分的不自由,后一种乃是极自由的。
中国在晚周时代,思想五花八门,所以有那样的纷杂状况,都为着他们不肯强就他们精神上所不安,一心求解决了他们心上所感的境界。希腊的当年也是这般,这般才能活泼、才有趣味,而且不止于有趣味,还有绝大的不期而得的用处呢,凡是我们先抱一种求适宜求有用的心理,组织思想去每每想不到很奇僻的道路里去,最自由的个性思想,能辟人不能辟的路,所以无意之中,时常得着人不能得的效果——从崎岖闭塞危险的路里探出真理来。有用没有用简直是事后因时变化的事,决不是能预先断定的事。中国人此刻关于安顿他们精神上太不忠诚了,明明的要这般做,却不敢照他所做仔细想成条理发表出来,没有承认他的行事和他的思想一致的胆量,先承认他心之所安和他身之所适是矛盾的。遍社会上是些极端为我的人,为浅近物质生活的奴隶的人,却没有一部把这思想组成统系,大胆发表出来的书,因为他们只敢如此做,不敢照着做的样子想去求得个理性的证明。我看他们不敢想的毛病比他们敢想做的毛病还大,现在正该介绍些发明些敢想的思想,好让一般人大着胆儿一想。一方自然要养成平实有用的社会性思想,一方发挥个性的思想,也于文化上有绝大补助,两样合成才能成就这个所谓文化运动。
但是个性的自由思想决不是无边际无着落的妄想所能冒充的;能自由思想的人,必是能了解和使用科学性的人。科学在人心里手上,因人的性质不同而异其意味,同是一个电学,汤姆生约瑟心里的电学,和普通电学家心里的电学,和电气工程师心里的电学,和电机修理匠心里的电学截然不同。有的人看得科学是真理,有的人看得是发挥精灵活动最有趣味的事物,有的人看得是“利用厚生”的器具,它也因为人待他不一样也就异其效用。
中国人以前对于科学只承认了它的物质的效用,不知道它的精神的效用,所以它也不和中国人亲切起来,勉强给中国人很少些的物质的效用,毫不帮助中国的文化发展。现在人渐渐于机械的科学观以外,有个精神的科学观,知道科学不特是狭义的有用,并且是个精神的兴奋剂。所以此后中国人对于科学脱了“制造局的主义”了,为国人群的活动力最后的一次试验,中国人是不是能不能为世界的一部分,唯一的一次。我们既是这个时代的人,自然负了完成这个时代的意义的责任。
(原载1996年12月《中国文化》第14期,此稿系台湾中研院史语所王汎森先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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