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与终身之事业
希腊七贤中有云,“汝其自知”。此语自解释上言之,颇多义蕴。姑取一端而论,则谓人宜有自知之明也。自知之人,度己之材,恰充其量,无过无不及。不完全者,人之性则然;盈于此者,恒绌于彼。人每有一节之长,而众节无不长者,则殊未有。审己之短,忘己之长,而因自馁者非是。忘己之短,从己之长,因而躬自尊大者,尤为非是。必自知周详,避短就长,然后一生事业,有所托命。否则己之不知,而况于人,而况于物,而况以己身遇事理之至赜乎。
人惟有自知之明,斯宜自度己才,择一适宜之终身之职业。盖终身之事业,必缘终身之职业以生。凡学与术,皆以习久而精。操一业以终其身,与数易其业者,所诣浅深,未可比论。故荀卿云,“好稼者众矣,而稷独传者一也……好书者众矣,而仓颉独传者一也”。然世人恒不肯择一职业,终身守之,则亦有故。一为虚荣心所迫,二为侈养心所驱,社会上待遇各项职业,恒有荣卑之差。人不能无动于衷,乃舍其素业,以就其向所不习。“夫人幼而学之,壮而欲行之”,乃姑舍己以从人,“吾未见其尊己也”,是之谓虚荣心。职业无尊卑,而所入有差别。所入多者,可以应欲愿之求;举凡衣食寝处,不妨肆意为之。人见而羡之,以为己之所入,不能若人,则姑舍己以从彼;侈养于四体,而薄养于心性。是之谓侈养心。凡此二者,欲解其惑,则亦有说。知职业原属平等,虚荣心斯不足扰,知奉养之俭侈,与心神之局泰无与,侈养心斯无从生。各类职业,原无贵贱之别。苟非不正当之职业,未有不为社会所需要者。惟其皆为社会所需要,自无从判别其尊卑小大。社会上尊卑之见者,妄也。所入厚者,所需愈多,所累愈重,因之心境常不得安。故欲厚其养,惟有减其心神之安宁。心安则养薄,养厚则心促。以心境与奉养之度相乘,任在何人,其积每为一致。于此可知力求侈养者,“狙之朝四暮三”也。
《韩诗外传》记闵子骞云:“出见裘马之肥则好之,入闻夫子之言则又好之。两心交战,故瘠也。”不能择一职业,终身守之,以成终身之事业,能无瘠乎?
(原载1919年2月1日《新潮》第一期第二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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