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之义, 不明于天下者久矣!今之言学者,有中西之争。余正告天下曰:学无中西也。凡立此名者,均不学之徒,即学焉而未尝知学者也。
何以言学无中西也?世界学问, 不出科学、史学、文学。故中国之学,西国类皆有之;西国之学,我国亦类皆有之。所异者, 广狭疏密耳。即从俗说,而姑存中学西学之名, 则夫虑西学之盛之妨中学,与虑中学之盛之妨西学者, 则不根之说也。中国今日, 实无学之患,而非中学西学偏重之患。京师号学问渊薮①,而通达诚笃②之旧学家,屈十指以计之, 不能满也;其治西学者, 不过为羔雁禽犊③之资, 其能贯穿精博,终身以之如旧学家者,更难举其一二。风会否塞④, 习尚荒落, 非一日矣。余谓中西二学, 盛则俱盛, 衰则俱衰, 风气既开,互相推助。且居今日之世,讲今日之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特余所谓中学, 非世之君子所谓中学;所谓西学, 非今日学校所授之西学而已。治《毛诗》、《尔雅》⑤者,不能不通天文博物诸学,而治博物学者, 苟质以《诗》、《骚》⑥草木之名状而不知焉, 则于此学固未为善。必如西人之推算日食,证梁虞剫、唐一行⑦之说, 以明《竹书纪年》⑧之非伪;由《大唐西域记》⑨,以发见释迦⑩之支墓,斯为得矣。故一学既兴,他学自从之,此由学问之事, 本无中西。彼鳃鳃焉⑾虑二者之不能并立者, 真不知世间有学问事者矣!
以上所说, 其理至浅, 其事至明。此在他国所不必言, 而世之君子, 犹或疑之, 不意至今日而犹使余为此哓哓⑿也。适同人将刊行国学杂志,敢以此言序其端,此志之刊, 虽以中学为主,然不敢蹈世人之争论。此则同人所自信, 而亦不能不自白于天下者也。
(《王国维文集》第四卷, 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
注释 ①渊薮(sou)——鱼和兽类聚居的地方,这里比喻人或物聚集的处所。②通达诚笃——通达,通晓洞达。诚笃,真诚忠实,志向专一。③羔雁禽犊——古代用为卿、大夫的贽礼,或征召、婚聘、晋谒的礼物。这里指治西学者不过以西学为获取“羔雁禽犊”——求得功名利禄的资本。④风会否塞——风会,风气、时尚。否塞(pi se), 闭塞不通,犹困厄。⑤《毛诗》、《尔雅》——《毛诗》,相传为西汉初毛亨、毛苌所传。魏晋以后,今文学派鲁、齐、韩三家诗散亡或无传者,惟今文学派《毛诗》独盛。现在流行的《诗经》即《毛诗》。《尔雅》,训诂书,实为我国第一部词典。全书按词条义类分篇,共有释诂、释言、释训、释鸟、释兽、释畜等十九篇。⑥《诗》、《骚》——《诗经》、《离骚》。⑦梁虞、唐一行——虞,梁代天文学家,生平未详。一行(约638—727),唐代僧人,我国佛教密宗之祖,谥“大慧禅师”。曾译《大日经》,并为之作疏。精通天文历法,所制《大衍历》是唐代最好的历法,并为历代编历者所沿用。著有《易论》、《心机算术》、《宿曜仪轨》、《北斗七星护摩法》等。⑧《竹书纪年》——亦称《古文纪年》、《汲冢纪年》。编年体史书,约出于战国魏史官之手。晋太康年间于汲郡(今河南汲县西南)战国魏襄王墓中发现。记事起于夏禹(一说黄帝), 自周幽王后接晋国,晋亡特记魏国,至魏襄王二十五年。以夏正纪年,记事简短。⑨《大唐西域记》——佛教法相宗创始人玄奘述,辩机编。全书凡十二卷,12万余字。以玄奘赴天竺求法亲历和闻见的138个城邦、地区、国家为目,记其历史、地理、交通、物产、民俗、文化、宗教、政治、经济等情况。是研究佛教、中国新疆和中亚、南亚社会历史和中西交通的珍贵文献。⑩释迦——即释迦牟尼,佛教创始者。(11)鳃鳃焉——恐惧的样子。鳃鳃(xi xi),亦作“諰諰”。焉,助词,犹“然”。(12)哓哓(xiao xiao)——争辩声。这里是争辩的意思。
赏析 据王国维“甲寅五月” “代罗叔言参事”撰写的《〈国学丛刊〉序》称:“宣统辛亥,某始创《国学丛刊》于京师,遭遇国变,中道而辍。今年春,海上友人乞赓续之。”由此可知,《国学丛刊》由王国维于1911年创刊,1914年春复刊。该序称其办刊宗旨为:“思欲标艺术于寸草,助学海以涓流”, “聊供研阅之新知,并刊散亡之故籍”。
这篇序言写于1914年,即《国学丛刊》复刊之际, 旨在驳难学术的新旧、中西、有用无用之争。他的结论是: “学无新旧”, “学无中西”, “学无有用无用”。这里节选的是序文的开端、结尾和论述“学无中西”部分。
首先需要说明的是,王国维讲的“学”、“学问”,不是泛指东西方文化,而是指对文化现象的研究。文化联系着人种和民族,不同民族具有不同的文化系统。学术上的“广狭密疏”与文化的异同不能等量齐观。王国维认为, “世界学问,不出科学、史学、文学。故中国之学,西国类皆有之;西国之学,我国亦类皆有之”。因此,“虑西学之盛之防中学,与虑中学之盛之妨西学者,均不根之说也”。他用具体事例说明:值得担心的,不是中学与西学谁“防”谁的问题,而是“无学之患”;在学术研究中,必然是“一学既兴, 他学自从之”。他饱含激情地指出:“彼鳃鳃焉二者不能并立者,真不知世间有学问事者矣!”
王国维的观点具有鲜明的现代学术思想的色彩。中国传统学术向现代学术转型的标志是承认学术具有独立的价值,并在研究中开始吸收西方现代的观念和方法。代表人物是严复、梁启超、王国维,而尤以王国维扮演着现代学术开山祖的角色。“中国现代学术是在西方学术思潮的冲击与刺激之下,传统学术发生蜕变的产物。在流向上包涵着对传统的省察和对西学的回应两个方面。省察传统,必然要联系世界;回应西学,不能不联系传统。因而一开始就有一个如何处置中国学术与西方学术的关系问题。本来在古代学术发展过程中,涉及不同国度和民族之间的文化交流,也碰到过这类关系,但并不成为问题。因为华夏文化的特点, 向以强大的融化力著称于世,对外来思想初不以如何迎拒为意。”(刘梦溪《传统的误读》,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99页)但是,到了晚清,西方思潮如狂风暴雨般袭来,而且是伴随着坚船利炮的长驱直入,受动一方便大有招架不住之势。一时迎拒乏策,进退维谷,于是发生了激烈的中学西学之争。王国维认为,这是个不成问题的问题,根本否认中西学在“学问”上会有什么不可调和的矛盾。这篇序言产生的1914年,正值他的学术成熟期,所谓中学西学,早已在他心目中熔为一炉,不见隔梗。
当然, 由于文化背景殊异,所处社会历史的发展阶段有别, 中西学术思想的表现形态和思维惯性纵使参差互见,但学理的正误和心理的规律,应该是殊途同归、化而为一的。王国维认为“中西二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助”,反对将二者人为地对立起来,甚具卓识。钱钟书在《谈艺录》序言中曾说:“东海西海,心理悠同;南学北学,道术未裂。”(《谈艺录》第1页,中华书局1984年版)实际上,现代学术思想必然是一个并纳兼容的具有开放性格的体系。人类进入20世纪,为学而不能与世界文化对话,算不得现代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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