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今年4月,第三次到香港,我是带着几分感伤的心情的。从我在重庆决定了要绕这么一个圈子回上海的时候起,我的心怀总有点儿矛盾和抑悒,——我决定了这么走,可又怕这么走,我怕香港会引起我的一些回忆, 而这些回忆我是愿意忘却的, 不过, 在忘却之前,我又极愿意再温习一遍。
在广州先住了一个月, 生活相当忙乱; 因为忙乱,倒也压住了怀旧之感,然而,想要温习一遍然后忘却的意念却也始终不曾抛开,我打算到九龙太子道看一看我第一次寓居香港的房子,看一看我的女孩子那时喜欢约了女伴们去游玩的蝴蝶谷,找一找我的男孩子那时专心致意收集来的一些美国出版的连环图画,也想看一看香港坚尼地道我第二次寓居香港时的房子, “一二·八”香港战争爆发后我们“避难”的那家“跳舞学校”(在轩尼诗道),而特别想看一看的,是萧红的坟墓——在浅水湾。
我把这些愿望放在心里,略有空闲,这些心愿就来困扰我了,然而我始终提不起这份勇气,还这些未了的心愿,直到离开香港,九龙是没有去,浅水湾也没有去;我实在常常违反本心似的规避着,常常自己找些借口来拖延, 虽然我没有说过我有这样的打算,也没有人催促我快还这些心愿。
20多年来,我也颇经历了一些人生的甜酸苦辣,如果有使我愤怒也不是,悲痛也不是,沉甸甸地老压在心上, 因而愿意忘却,但又不忍轻易忘却的,莫过于太早的死和寂寞的死。为了追求真理而牺牲了童年的欢乐, 为了要把自己造成一个对民族对社会有用的人而甘愿苦苦地学习,可是正当学习完成的时候却忽然死了,像一颗未出膛的枪弹,这比在战斗中倒下,给人以不知如何的感慨,似乎不是单纯的悲痛或惋惜所可形容的。这种太早的死, 曾经成为我的感情上的一种沉重的负担,我愿意忘却,但又不能且不忍轻易忘却, 因此我这次第三回到了香港想去再看一看蝴蝶谷这意念,也是无聊的;可资怀念的地方岂止这一处,即使去了,未必就能在那边埋葬了悲哀。
对于生活曾经寄以美好的希望但又屡次“幻灭”了的人,是寂寞的;对于自己的能力有自信, 对于自己的工作也有远大的计划,但是生活的苦酒却又使她颇为悒悒不能振作, 而又因此感到苦闷焦躁的人, 当然会加倍的寂寞;这样精神上寂寞的人一旦发觉了自己的生命之灯快将熄灭, 因而一切都无从“补救”的时候,那她的寂寞的悲哀恐怕不是语言可以形容的。而这样的寂寞的死,也成为我的感情上的一种沉重的负担,我愿意忘却,而又不能且不忍轻易忘却, 因此我想去浅水湾看看而终于违反本心地屡次规避掉了。
二
萧红的坟墓寂寞地孤立在香港的浅水湾。
在游泳的季节,年年的浅水湾该不少红男绿女罢,然而躺在那里的萧红是寂寞的。
在1940年12月——那正是萧红逝世的前年,那是她的健康还不怎样成问题的时候,她写成了她的最后著作——小说《呼兰河传》,然而即使在那时,萧红的心境已经是寂寞的了。
而且从《呼兰河传》,我们又看到了萧红的幼年也是何等的寂寞!读一下这部书的寥寥数语的“尾声”,就想得见萧红在回忆她那寂寞的幼年时,她的心境是怎样寂寞的:
呼兰河这小城里边, 以前住着我的祖父,现在埋着我的祖父。
我生的时候,祖父已经六十多岁了,我长到四五岁,祖父就快七十了,我还没有长到二十岁,祖父就七八十岁了。祖父一过了八十,祖父就死了。
从前那后花园的主人,而今不见了。老主人死了,小主人逃荒去了。
那园里的蝴蝶,蚂蚱,蜻蜓,也许还是年年仍旧,也许现在完全荒凉了。
小黄瓜,大矮瓜,也许还是年年的种着,也许现在根本没有了。
那早晨的露珠是不是还落在花盆架上。那午间的太阳是不是还照着那大向日葵,那黄昏时候的红霞是不是还会一会工夫会变出来一匹马来,一会工夫变出来一匹狗来,那么变着。
这一些不能想像了。
听说有二伯死了。
老厨子就是活着年纪也不小了。
东邻西舍也都不知怎样了。
至于那磨坊里的磨官,至今究竟如何,则完全不晓得了。
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呼兰河传》脱稿以后,翌年之4月,因为史沫特莱女士的劝说,萧红想到星加坡去。(史沫特莱自己正要回美国,路过香港,小住一月。萧红以太平洋局势问她,她说: 日本人必然要攻香港及南洋, 香港至多能守一月, 而星加坡则坚不可破, 即使破了,在星加坡也比在香港办法多些)萧红又鼓动我们夫妇俩也去。那时我因为工作关系不能也不想离开香港,我以为萧红怕陷落在香港(万一发生战争的话),我还多方为之解释, 可是我不知道她之所以想离开香港因为她在香港生活是寂寞的,心境是寂寞的,她是希望由于离开香港而解脱那可怕的寂寞。并且我也想不到她那时的心境会这样寂寞。那时正在皖南事变以后, 国内文化人大批跑到香港,造成了香港文化界空前的活跃,在这样环境中,而萧红会感到寂寞是难以索解的。等到我知道了而且也理解了这一切的时候, 萧红埋在浅水湾已经快满一年了。
星加坡终于没有去成, 萧红不久就病了,她进了玛丽医院。在医院里她自然更其寂寞了, 然而她求生的意志非常强烈,她希望病好,她忍着寂寞住在医院。她的病相当复杂,而大夫也荒唐透顶,等到诊断明白是肺病的时候就宣告已经无可救药。可是萧红自信能活。甚至在香港战争爆发以后, 夹在死于炮火和死于病二者之间的她,还是更怕前者, 不过, 心境的寂寞, 仍然是对于她的最大的威胁。
经过了最后一次的手术,她终于不治。这时香港已经沦陷, 她咽最后一口气时,许多朋友都不在她面前,她就这样带着寂寞离开了这人间。
三
《呼兰河传》给我们看萧红的童年是寂寞的。
一位解事颇早的小女孩子每天的生活多么单调呵!年年种着小黄瓜,大矮瓜,年年春秋佳日有些蝴蝶,蚂蚱,蜻蜓的后花园,堆满了破旧东西, 黑暗而尘封的后房,是她消遣的地方, 慈祥而犹有童心的老祖父是她惟一的伴侣;清早在床上学舌似的念老祖父口授的唐诗,白天嬲着老祖父讲那些实在已经听厌了的故事,或者看看那左邻右舍的千年如一日的刻板生活,——如果这样死水似的生活中有什么突然冒起来的浪花,那也无非是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病了,老胡家又在跳神了,小团圆媳妇终于死了;那也无非是磨官冯歪嘴忽然有了老婆,有了孩子, 而后来,老婆又忽然死了, 剩下刚出世的第二个孩子。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也是刻板单调的。
一年之中, 他们很有规律地过活着;一年之中, 必定有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 演台子戏,4月18日娘娘庙大会……这些热闹隆重的节日, 而这些节日也和他们的日常生活一样多么单调而呆板。
这老胡家的婆婆为什么坚信她的小团圆媳妇必得狠狠地“管教”呢?小团圆媳妇有些什么地方叫她老人家看着不顺眼呢?因为那小团圆媳妇第一天来到老胡家就由街坊公论判定她是“太大方了”,“一点也不知道羞, 头一天来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 而且“14岁就长得那么高”也是不合规律,——因为街坊公论说:这小团圆媳妇不像个小团圆媳妇,所以更使她的婆婆坚信非严加管教不可,而且更因为“只想给她一个下马威”的时候,这“太大方”的小团圆媳妇居然不服管教——带哭连喊,说要回“家”去——所以不得不狠狠地打了她一个月。
街坊们当然也都是和那个小团圆媳妇无怨无仇, 都是为了要她好,——要她像一个团圆媳妇。所以当这小团圆媳妇被“管教”成病的时候,不但她的婆婆肯舍大把的钱为她治病, (跳神,各种偏方)而众街坊也热心地给她出主意。
而结果呢?结果是把一个“黑忽忽的, 笑呵呵的”名为14岁其实不过12, 可实在长得比普通14岁的女孩子又高大又结实的小团圆媳妇活生生“送回老家去”!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声响和色彩的, 可又是刻板单调。
呼兰河小城的生活是寂寞的。
萧红的童年生活就是在这种样的寂寞环境中过去的。这在她心灵上留的烙印有多么深, 自然不言而喻。
无意识地违背了“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终于死了,有意识地反抗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萧红则以含泪的微笑回忆这寂寞的小城,怀着寂寞的心情,在悲壮的斗争的大时代。
呼兰河这小城的生活可又不是没有音响和色彩的。
大街小巷,每一茅舍内,每一篱笆后边,充满了唠叨,争吵,哭笑,乃至梦呓。一年四季,依着那些走马灯似的挨次到来的隆重热闹的节日,在灰黯的日常生活的背景前,呈显了粗线条的大红大绿的带有原始性的色彩。
呼兰河的人民当然多是良善的。
他们照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他们有时也许显得麻木,但实在他们也颇敏感而琐细,芝麻大的事情他们会议论或者争吵三天三夜而不休。他们有时也许显得愚昧而蛮横,但实在他们并没有害人或自害的意思, 他们是按照他们认为最合理的方法,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我们对于老胡家的小团圆媳妇的不幸的遭遇, 当然很同情,我们怜惜她,我们为她叫屈, 同时我们也憎恨,——但憎恨的对象不是小团圆媳妇的婆婆,我们只觉得这婆婆也可怜,她同样是“照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一个牺牲者。她的“立场”,她的叫人觉得可恨却又更可怜的地方,在她“心安理得地化了50吊”请那骗子——云游道人给小团圆媳妇治病的时候,就由她自己申说得明明白白的:
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那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我也打过她,那是我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然说我打得狠了一点,可是不狠哪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我也是不愿意狠打她的,打得连喊带叫的,我是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
四
也许有人会觉得《呼兰河传》不是一部小说。
他们也许会这样说:没有贯串全书的线索,故事和人物都是零零碎碎,都是片段的, 不是整个的有机体。
也许又有人觉得《呼兰河传》好像自传,却又不完全像自传。
但是我却觉得正因其不完全像自传,所以更好,更有意义。
而且我们不也可以说:要点不在《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而在它于这“不像”之外, 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 一幅多彩的风土画, 一串凄婉的歌谣。
有讽刺,也有幽默。开始读时有轻松之感,然而愈读下去心头就会一点一点沉重起来。可是,仍然有美,即使这美有点病态,也仍然不能不使你炫惑。
也许你要说《呼兰河传》没有一个人物是积极性的。都是些甘愿做传统思想的奴隶而又自怨自艾的可怜虫,而作者对于他们的态度也不是单纯的。她不留情地鞭笞他们, 可是她又同情他们:她给我们看,这些屈服于传统的人多么愚蠢而顽固——有时甚至于残忍,然而他们的本质是良善的,他们不欺诈, 不虚伪,他们也不好吃懒做,他们极容易满足。有二伯,老厨子,老胡家的一家子, 漏粉的那一群,都是这样的人物。他们都像最低级的植物似的, 只要极少的水分,土壤, 阳光——甚至没有阳光,就能够生存了,磨官冯歪嘴子是他们中间生命力最强的一个——强的使人不禁想赞美他。然而在冯歪嘴子身上也找不出什么特别的东西, 除了生命力特别顽强, 而这是原始性的顽强。
如果让我们在《呼兰河传》找作者思想的弱点, 那么, 问题恐怕不在于作者所写的人物都缺乏积极性,而在于作者写这些人物的梦魇似的生活时给人们以这样一个印象:除了因为愚昧保守而自食其果,这些人物的生活原也悠然自得其乐,在这里,我们看不见封建的剥削和压迫,也看不见日本帝国主义那种血腥的侵略。而这两重的铁枷,在呼兰河人民生活的比重上, 该也不会轻于他们自身的愚昧保守罢?
五
萧红写《呼兰河传》的时候,心境是寂寞的。
她那时在香港几乎可以说是“蛰居”的生活。在1940年前后这样的大时代中,像萧红这样对于人生有理想,对于黑暗势力作过斗争的,而会悄然“蛰居”多少有点不可解。她的一位女友曾经分析她的“消极”和苦闷的根因, 以为“感情”上的一再受伤,使得这位感情富于理智的女诗人,被自己的狭小的私生活的圈子所束缚(而这圈子尽管是她咒诅的, 却又拘于惰性, 不能毅然决然自拔), 和广阔的进行着生死搏斗的大天地完全隔绝了,这结果是,一方面陈义太高,不满于她这阶层的知识分子们的各种活动, 觉得那全是扯淡,是无聊,另一方面却又不能投身到农工劳苦大众的群中,把生活彻底改变一下。这又如何能不感到苦闷而寂寞?而这一心情投射在《呼兰河传》上的暗影不但见之于全书的情调,也见之于思想部分,这是可以惋惜的,正像我们对于萧红的早死深致其惋惜一样。
1946年8月,于上海
(上海《文汇报》副刊《图书》第24期, 1946年10月17日)
赏析 《〈呼兰河传〉序》是一篇出色的文学批评,同时又是一篇优美的抒情散文。茅盾不仅对萧红小说的新颖别致的风格有着独到深湛的理解,而且对萧红寂寞凄苦的心境有着刻骨铭心的体验,发而为文,较之茅盾的其他批评之作更多了一层深婉和绵密。
文学创作和批评中的体验是以相同或相近的生活经验和心理积淀为基础的。茅盾对写作《呼兰河传》时的萧红的苦涩寂寞心灵的深切体验,是因为他也“颇经历了一些人生的甜酸苦辣”,尤其是刚刚遭遇了失去爱女的心灵巨痛。抗战爆发之后,茅盾一直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 1940年10月, 茅盾服从组织安排,告别住了半年之久的延安,携夫人孔德沚到了大后方重庆, 留下一双儿女沈霞、沈霜在延安学习。然而他万没料到, 1945年8月,在人们庆祝抗战胜利的狂喜中,在儿女们正欲为国一展怀抱的时候,爱女沈霞却死于一次本不该发生的医疗事故中,这在茅盾饱经忧患的心灵中又平添了一道难以平复的创伤。沈霞不仅死非其宜,而且是死非其所,是死在战时的延安。一向持重的茅盾,其内心的隐痛和情绪的复杂确实是难以言表的,然而又终于按捺不住,于是便借着忆念萧红的机会曲折地又是一往深情地表达了出来:“如果有使我愤怒也不是,悲痛也不是,沉甸甸地老压在心上,因而愿意忘却,但又不忍轻易忘却的,莫过于太早的死和寂寞的死。为了追求真理而甘愿苦苦地学习,可是正当学习完成的时候却忽然死了,像一颗未出膛的枪弹,这比在战斗中倒下,给人以不知如何的感慨,似乎不是单纯的悲痛或惋惜所可形容的……”惟其经验了女儿的寂寞的死,对萧红的寂寞的心境和故去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深挚的同情。
正是凭着对萧红那颗伤痕累累的寂寞忧郁心灵的深刻理解和体验,茅盾读出了《呼兰河传》这部带自叙传色彩的小说所示给人们的萧红的童年的寂寞,以及成年后依然寂寞的萧红以“含泪的微笑”的态度,刻写出的不乏声响和色彩,然而又是单调刻板的呼兰小城人们生活的全部悲剧性所在,小团圆媳妇的死,磨倌冯歪嘴子的不幸……在这些“几乎无事的悲剧”中,茅盾不仅看到了萧红心境的悲凉,而且看到了萧红如何温婉地,同时又是清醒深刻地掘发和鞭笞着历史的惰力和由此造成的民族性格心理的麻木和愚昧,茅盾以为, “在悲壮的斗争的大时代”,这该是同样有益的吧。
茅盾对《呼兰河传》的艺术独创性和特有的美感价值的分析是世所公认的。茅盾认为《呼兰河传》确实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小说,没有中心人物和贯穿性的情节,是不能以一般的规矩来衡量它的,然而又自有其价值:“要点不在《呼兰河传》不像是一部严格意义的小说,而在于这‘不像’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一些比‘像’一部小说更为‘诱人’些的东西: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这一段颇富情彩的文字差不多成了萧评的不刊之论。真正的艺术家从来是不为艺术常规所束缚的,而艺术的魅力、价值、生机与活力,也正在这个地方。茅盾以宽阔的艺术胸襟和雍容的气度,着意分析了萧红善于以诗一般跳脱的文句,富于乡土气息的场景画面,真实地勾画出了旧日东北大地上的人们的忧郁的生活,和虽然愚昧麻木却又不乏善良和坚韧的灵魂。这实在是对九泉之下的萧红的寂寞灵魂的最好吊慰。
当然,我们也看到,茅盾在肯定萧红《呼兰河传》的悲剧性描写的社会批判、文化批判的价值时,不是没有保留的:“在这里,我们看不见封建的剥削和压迫,也看不见日本帝国主义那种血腥的侵略。而这两重的铁枷,在呼兰河人民生活的比重上,该也不会轻于他们自身的愚昧保守罢?”这一委婉批评,近年颇遭受一些人们的非议,以为于史无据, 以为茅盾“是将小说里的时间错当成三十年代了”,甚至以为是茅盾的“左”的思想在作怪。我倒以为错不在茅盾而在我们的一些批评家对东北历史的隔膜。这些批评家误以为日寇对东北的侵略肇始于九一八事变,于文学方面,记忆中的也只是“东北作家群”流亡关内之后的一些轰动性作品:《八月的乡村》、《生死场》等等,这于历史与文学都不完全相符。萧红生于1911年, 《呼兰河传》写的是萧红童年的生活,按常理推,当在20年代初前后,当时东北,更具体说哈尔滨及距哈尔滨不远的呼兰小城,受不受到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威胁,是有史可凭的。且看一下瞿秋白写于20年代初的《饿乡纪程》就不难弄明白这一点。他说赴俄途中,在感受到日本帝国主义鲸夺蚕食中国东北的虎狼之心和昭彰劣迹:“我们从奉天到哈尔滨沿路触目惊心,都是日本人侵略政策的痕迹”。因此,茅盾对萧红这样一位富有才华以深刻表现现实著称的作家提出上述要求该不是一种苛求。要求文学表现尽可能广阔的世间和鲜明的时代精神是茅盾的一贯主张,这里对萧红的委婉批评中表现出的正是这一思想。
在这篇序中,茅盾还从作家同时代和人民生活的高度,深刻分析了萧红苦闷寂寞的根源及对其创作的影响。萧红的痛苦与矛盾一方面是“陈义太高”,不满意于知识分子们的无聊与龌龊,另一方面, “又不能投身到农工大众的群中把生活彻底改变一下”,灵魂和情感无所依归。对此,茅盾表示了深深的理解、同情和惋惜。
《 〈呼兰河传〉序》是别具风姿的、娓娓有致的叙述,凄清幽婉的色调,绵密警策的分析,浑然无间地融合在一起,既有对人生的透辟揭示,又有对时代的真诚呼应,遂使之成为声情并茂、情理兼备的一代名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