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厢记》鉴赏辞典·第四本·草桥店梦莺莺杂剧·第三折
[夫人、长老上,云]今日送张生赴京,十里长亭,安排下筵席。我和长老先行,不见张生小姐来到。[旦、末、红同上][旦云]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早是离人伤感,况值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正宫·端正好】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滚绣球】 恨相见得迟,怨归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恨不倩疏林挂住斜晖。马儿迍迍的行,车儿快快的随,却告了相思回避,破题儿又早别离。听得道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
[红云]姐姐今日怎么不打扮?[旦云]你那知我的心里呵?
【叨叨令】 见安排着车儿、马儿,不由人熬熬煎煎的气;有甚么心情花儿、靥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准备着被儿、枕儿,则索昏昏沉沉的睡;从今后衫儿、袖儿,都揾做重重叠叠的泪。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兀的不闷杀人也么哥?久已后书儿、信儿,索与我恓恓惶惶的寄。
[做到了][见夫人科][夫人云]张生和长老坐,小姐这壁坐,红娘将酒来。张生,你向前来,是自家亲眷,不要回避。俺今日将莺莺与你,到京师休辱末了俺孩儿,挣揣一个状元回来者。[末云]小生托夫人余荫,凭着胸中之才,视官如拾芥耳。[洁云]夫人主见不差,张生不是落后的人。[把酒了,坐][旦长吁科]
【脱布衫】 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萋迷。酒席上斜签着坐的,蹙愁眉死临侵地。
【小梁州】我见他阁泪汪汪不敢垂,恐怕人知;猛然见了把头低,长吁气,推整素罗衣。
【幺篇】虽然久后成佳配,奈时间怎不悲啼。意似痴,心如醉,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
〔夫人云〕小姐把盏者! 〔红递酒,旦把盏长吁科云〕请吃酒!
【上小楼】合欢未已,离愁相继。想着俺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我谂知这几日相思滋味,却原来比别离情更增十倍。
【幺篇】年少呵轻远别,情薄呵易弃掷。全不想腿儿相挨,脸儿相偎,手儿相携。你与俺崔相国做女婿,妻荣夫贵,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
〔夫人云〕红娘把盏者! 〔红把酒科〕〔旦唱〕
【满庭芳】供食太急,须臾对面,顷刻别离。若不是酒席间子母每当回避,有心待与他举案齐眉。虽然是厮守得一时半刻,也合着俺夫妻每共桌而食。眼底空留意,寻思起就里,险化做望夫石。
〔红云〕姐姐不曾吃早饭,饮一口儿汤水。〔旦云〕红娘,甚么汤水咽得下!
【快活三】将来的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气息,泥滋味。
【朝天子】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眼面前茶饭怕不待要吃,恨塞满愁肠胃。“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
〔夫人云〕辆起车儿,俺先回去,小姐随后和红娘来。〔下〕〔末辞洁科〕〔洁云〕此一行别无话儿,贫僧准备买登科录看,做亲的茶饭少不得贫僧的。先生在意,鞍马上保重者!从今经忏无心礼,专听春雷第一声。〔下〕〔旦唱〕
【四边静】霎时间杯盘狼籍,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意徘徊,落日山横翠。知他今宵宿在那里?有梦也难寻觅。
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末云〕小生这一去白夺一个状元,正是“青霄有路终须到,金榜无名誓不归”。〔旦云〕君行别无所赠,口占一绝,为君送行: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末云〕小姐之意差矣,张珙更敢怜谁?谨赓一绝,以剖寸心。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 〔旦唱〕
【耍孩儿】 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伯劳东去燕西飞,未登程先问归期。虽然眼底人千里,且尽生前酒一杯。未饮心先醉,眼中流血,心内成灰。
【五煞】 到京师服水土,趁程途节饮食,顺时自保揣身体。荒村雨露宜眠早,野店风霜要起迟!鞍马秋风里,最难调护,最要扶持。
【四煞】 这忧愁诉与谁?相思只自知,老天不管人憔悴。泪添九曲黄河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到晚来闷把西楼倚,见了些夕阳古道,衰柳长堤。
【三煞】 笑吟吟一处来,哭啼啼独自归。归家若到罗帏里,昨宵个绣衾香暖留春住,今夜个翠被生寒有梦知。留恋你别无意,见据鞍上马,阁不住泪眼愁眉。
[末云]有甚言语嘱付小生咱?[旦唱]
【二煞】 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我这里青鸾有信频须寄,你却休“金榜无名誓不归”。此一节君须记,若见了那异乡花草,再休似此处栖迟。
[末云]再谁似小姐?小生又生此念。[旦唱]
【一煞】 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听马嘶。我为甚么懒上车儿内,来时甚急,去后何迟?
[红云]夫人去好一会,姐姐,咱家去! [旦唱]
【收尾】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旦、红下][末云]仆童赶早行一程儿,早寻个宿处。泪随流水急,愁逐野云飞。[下]
这折戏称作“哭宴”,又叫作“长亭送别”(有的称为“秋暮离怀”、“伤离”等),历来为人们所激赏。现今的大学文科教材,大都选它作为《西厢记》的代表篇目以供师生教学之用,可见其重要性。这主要是因为它生动丰满地表现了女主角莺莺思想性格的可贵进展,并从而深化了爱情戏剧的主题意蕴,同时又体现了剧作家艺术创作上的重要特色,给人以丰富的美感享受,所以值得细细吟味。
剧作家按照时间顺序和人物活动的情状,将本折戏精心铺排成紧相联系而又各具特色的四个段落:赴亭吟秋、亭宴遣恨、长亭送别、夕照映愁。
赴亭吟秋
戏幕揭开,夫人和长老首先登场。有的版本此折中无“长老”出场活动。其实仍以长老同来为好。崔张的婚恋故事,从酝酿,经矛盾,到谐合,都发生在普救寺内。崔夫人早在全戏开演之初首先上场的道白中就已交代:这普救寺“是先夫相国修造的”,“况兼法本长老又是俺相公剃度的和尚”。唐、元时代的佛教僧侣,本就在社会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和作用,因而剧中从“借厢”“闹斋”到“寺警”等,都有长老在场。王实甫安排长老参与给张生送行之事,既使舞台扩大了对社会的映照面,又为后面“荣归”等戏情中长老帮助排解郑恒争婚的纠纷而预为张本,从而有助于全剧结构前后呼应,纵横勾连,使作品形成浓于生活气息的、广阔多彩的网络式立体图景。
老夫人的开场白,简明地交代了事情缘起,突出一句“安排下筵席”,给人以喜庆之感;紧接着莺莺同张生、红娘上场时,却以“离人伤感”而带来了悲切气息。气氛的反差,激发了观众的欣赏情味。莺莺所吟“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是复词偏义(偏重“悲”“散”、与“东西”)的用法,实际含义是:一杯离别酒,触起万斛愁;一对好夫妻,东西隔万里。——从而,为本折戏奠定了凄切悲慨的总基调,为展示人物独特性格铺设对应情境。
莺莺的〔端正好〕曲词,绘声绘色,融情于景,很快就把观众引入一个独特的意境。
这一情境,《董西厢》作:
莫道男儿心如铁,君不见满川红叶,尽是离人眼中血!
而王实甫却写作:
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董西厢》抓住“满川红叶”这一秋景的特点,用“离人眼中血”作比,形象、贴切;而《西厢记》同样是写秋景、写离情,却另辟一个新的意境,抓住“霜林醉”这一秋天清晨的特定景色,用“离人泪”作比,达到更加情景交融、融情入景的艺术效果。请看,淡淡的云彩,轻轻飘荡在蓝天,枯萎的菊花纷纷披谢于大地,耳畔西风阵阵凄紧,眼前北雁嘹唳南飞……。这些富有深秋季节特征的景物,集中地渲染出寥落萧瑟的悲秋气氛,生动地衬托出莺莺为“离人伤感”而产生的忧郁心情。这几句虽化用宋代范仲淹的名句,但因切合特定戏情背景和戏中人物的特有心境,显得浑然天成,一如独创,所以赢得后人的热烈赞赏。清代梁廷枬《曲话》卷五上记载:“世传实甫作《西厢》,至‘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构想甚苦,思竭扑地,遂死。”显然可见,人们编传这一轶闻,正为了突出《西厢记》这些曲词精妙之至。其强烈的艺术感染力,乃源于剧作家呕血沥血的艰苦创造,跟曹雪芹所云“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同为千古一叹,都生动地表明伟大的艺术建构均来之不易,所谓“不是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真是无风雨无以丽其姿,无严霜无以煊其色!可以说是剧曲中一首‘秋思之祖’”(吴国钦《西厢记艺术谈》)。但是,也有人据上述“实甫……遂死”的轶闻,进而论证《西厢记》第五本的“续剧四折”已不是王实甫之作(参见《元明清戏曲研究论文集》作家出版社一九五七年版第172页),那就难以令人信服了。果真如此,那么本折戏尚未写完,其后的“惊梦”等好戏更非王氏所作,则论者亦难自圆其说了。
《西厢记》铺设了含情之景以后,紧接着借景传情。首先悲慨地设问一句“晓来谁染霜林醉”?随后深情地自答曰:“总是离人泪!”生动传神地引领观众极目展望经霜后一片殷红的枫树林:啊,那红得如醉颜般的枫叶呵,原来都是由离别之人的伤心泪水所染就的!以“染”致“醉”,通过拟人化手法,形象地传示了莺莺内心曲折而深沉的悲愁之情,使观众也不由得黯然神伤,同感凄切。
第二曲[滚绣球]:将抒情与叙事交相结合。劈头一句:相见恨晚而相别怨“疾”,两相对照,鲜明有力地表达了对心上人爱得深、恋得切的真挚感情。它既是莺莺上曲悲秋洒泪的补叙,又是本曲身心憔悴的先声,转接十分自然。“柳丝”“疏林”与“斜晖”,本是民族传统中送别亲人时最易触动情怀的事物,作者捕捉来了,但却未作消极的展示,而是有意地将人物的主观之情有机地寄寓于这些别具特色的客观之物,从而铺展成又一番独特意境——女主人公于此深情地呼唤:摇曳的柳丝啊,你本来同人的情意一样绵长,可你为什么不理解人的情意而系住那远行者的马儿呢?疏朗的林木啊,你不能挂住西沉的夕阳(让我跟亲人多厮守片刻),怎不令我倍增惆怅?……终于,无情的现实迫使女主人公理智渐渐清醒。于是,她一面希望张生的马儿慢慢地走,一面催赶自己的车子快快地行。(这样,一对钟情人才能依靠得近些,相守得长些)因为,刚结束了相思之苦,却又开始了离别之愁;迭经波折的相思才告结束,身不由己的离别又早开始!所以,一听说心上人“去也”,莺莺就愁损了身体而“松了金钏”;远远地看到那即将分手的长亭,莺莺就伤心得“清减了玉肌”。在这极度地夸张之后,缀以“此恨谁知”的深长疑问句,含蓄宛转而又深沉凄切地表达了对拆散恩爱夫妻的崔母、以及崔母所体现的封建礼教的强烈控诉。曲词中“囤囤”一词,有的明刊本改作“逆逆”,或“运运”,或“慢慢”等,古人并分别为之作了若干阐释。细品语意,仍以“迍迍”为是。
送别亲人,理当“打扮”,更何况“杏脸桃腮”“别样风流”的娇小姐呢?剧作家顺应人情事理而穿插了红娘“怎么不打扮”的提问,使戏情铺排更加生活化,从而自然地引逗出莺莺〔叨叨令〕的唱词。唱词以联珠对(亦即多句相对)的高超技艺,巧用日常口语,将双音、叠词、排比、对称以及“儿”化音等等多样形式熔于一炉,由眼前身边的具体事物,联想到日后内心的复杂情怀,形成哽咽抽泣、回环往复的声态,凸现出女主人公呜咽凄断、无限悲楚的形象。这就在长亭宴别之前,已把悲切气氛渲染得很浓烈。
亭宴遣恨
从莺莺、张生与夫人等在长亭上相见起,戏剧进入了“亭宴”阶段。这其间戏剧家为更好地体现舞台表演的内在规律,着意巧笔铺展成三个层面:
(一)排座次和训张生。这一层面犹如亭宴的序幕,虽很简短,却颇耐人寻味。请看:送别宴席尚未开张,老夫人不是忙于安排筵席,而是首先指派张生与莺莺分别地一个“那壁”坐,一个“这壁”坐。这轻轻两句,看似平常,其实包藏了崔夫人的老练深心,暗示出她对张、莺二人虽已允婚,但还不承认是正式夫妻,因此不准二人并坐一起;必须等张生“挣揣一个状元回来”才行,跟她在上一场规训张生时所说“驳落呵,休来见我”的心计和声态,正一脉相承。所以,不等举杯把酒,就先把张生叫到面前来,教导告诫一通:“休辱末(即辱没)了俺孩儿”,务必“挣揣一个状元回来”——这就泄漏了她故意安排两人分开而坐的个中秘密:张生在荣升“状元”之前,作为“白衣”寒儒,倘与莺莺并肩同坐,那就是“辱末了俺”相府的高贵千金!(也因此,敢于背叛门阀婚姻制度,勇于鄙弃世俗功名观念的莺莺小姐,就在随后的唱词中针锋相对地予以嘲讽。)
张生的回答倒很轻松:捞个官职就如同摘取一根小草般容易!——这一方面符合张生既富才识,又很憨直的书生性格,另一方面,针对有元一代知识分子长久未得仕进的黑暗现实,作家特意让自己笔下的正面主角一吐豪气。值得注意的是,张生虽“视官如拾芥耳”,却从未孜孜求官;他是在老夫人反复责令其“得官”、中“状元”的威慑的情况下,为赢得美好爱情和幸福婚姻,才被迫去“上朝取应”的。《董西厢》写崔母主动“以莺莺”许婚时,张生连忙地“取金以奉夫人”,并谦卑致词,礼拜于堂下。这时,夫人曰:“然莺未服阕(但是莺莺还未到丧满除服的期限),未可成礼(不能立即举行结婚之大礼)”,并无任何威逼张生赴考以挣状元的话;反而是张生主动地立即提出:“今蒙文调(如今幸遇科举考试),将赴选闱(我就要赶赴考场),姑待来年,不为晚矣。”尔后听知莺莺因其要赶考、为不忍离别而“愁怨”伤感时,张生竟托红娘代为劝勉莺莺,说什么“功名世所甚重,背而弃之,贱丈夫也。我当发策决科(我定要写好应考文章以决胜于科举考场),策名仕版(载名于官僚簿上)!”——这个自称“丈夫”的张生,其人品之庸俗、势利与浅薄.亦使其婚恋故事削损了进步的美致与光芒;跟《西厢记》相比,不啻天壤之别。
(二)三把酒和三遣恨。跟张生的轻松回应相反,莺莺则公然流露出满怀的愁与恨。第一,在夫人“把酒”时,她抑制不住地“长吁”“叹气”;通过〔脱布衫〕至〔幺篇〕的三支曲词,她形象地描绘了张生在宴席上身心不谐、精神不振的可怜情态,言下之意:这一切皆因恩爱夫妻被强行拆散所致;并由人及己又推己及人地遣诉了夫妻双方均“意似痴,心如醉”的愁恨之情。第二,在莺莺自己“把盏”时,她通过〔上小楼〕等曲词的演唱,大胆肯定了与张生私合幽欢的美好情致,表明自己深深体会到相思滋味的苦痛难堪,进而体会到这别离之愁比相思更苦十倍。“年少呵轻远别,情薄呵易弃掷”,这对张生的亦嗔亦怨,既表达了自己对真挚爱情的执着和热切,更遣诉了对崔母的暗恨与愤慨。因为张生实际上绝不会忘记两人“相挨”“相偎”“相携”的“和谐”生活,所以这才在宴席上“阁泪汪汪不敢垂”,这就表明他极不情愿的“远别”,乃是崔母逼试而一手造成的。针对崔母的逼试,莺莺于此声情激越地唱道:“但得一个并头莲,煞强如状元及第!”——这种轻视功名、珍重爱情的明智言行,生动地昭示出莺莺性格的重大发展;这铿锵有力的高亢之音,不仅否定了张生的“拾”“官”之念,而且批驳了崔母庸俗的富贵之心,鸣响了向门阀制度和传统心态勇敢挑战的时代强音。第三,在红娘把酒时,莺莺针锋相对地怨怼母亲于告别宴席上竟也不让恩爱夫妻举案齐眉(而要“一个这壁,一个那壁”地分开坐)!这就表明,不仅远别之苦是母亲恪遵门阀制度所致的恶果;而且,未曾远别而近在咫尺时,封建家长也因秉持礼教而扼制着美好爱情!——这就把莺莺刚上场时所抒发的悲慨怨恨,升华为对整个封建名教、传统观念和不合理婚姻制度的有力批判。
这场把酒遣恨的戏,形态多变而层次清晰;在叙事中抒情,在抒情中叙事,形成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动人场景。随着事件的深化发展和人物感情之流的激越奔腾,戏情就步步向高潮推进。
若是庸手,写到这里就将难以为继;王实甫却有艺术的回天妙手,随即通过红娘的插白,巧妙地又将戏情导入了一个新的层面——
(三)难咽食和长吁气。好红娘眼见莺莺因离别之苦而无限怨恨,产生了对莺莺的真挚同情和热忱关切,于是劝慰莺莺“饮一口儿汤水”。可是,悲愁欲绝的莺莺“甚么汤水咽得下”呢?!——这是前面场景中,莺莺回答红娘无心打扮之戏情的合理发展和必然衍进。莺莺首先通过[快活三]唱词,指出亭宴上的酒与食,“尝着似土和泥”。这即景生情的比喻,既通俗显豁,又精巧贴切,很好地表达了因与情人被迫分离而悲抑的情绪:由于心绪不佳,就觉得美酒与佳肴都似土如泥般无滋味,难以下咽。不仅如此,作品紧接着又用层层递进的手法,让莺莺进而唱道:“假若便是土和泥,也有些土气息,泥滋味!”一正一反,一顿一进,进一步表明亭宴上的美酒佳肴,还远不如“土和泥”!因为“土和泥”尚不乏人情气味,尚不象亭宴上的酒食那样会无情地催人离别、致以愁怨……。莺莺通过对亭宴酒食的否定,不仅再次表达了对张生的热切依恋,而且公然表示了对亭宴主持者崔母的强烈愤慨。有些版本在“煞强如状元及第”之后,写明“[夫人云]红娘快趱下饭者(红娘快摆下饭吧)!……”可见崔母是亭宴的安排者和指挥者。接着,莺莺又通过[朝天子]曲词的演唱,把亭宴上的美酒——“暖溶溶玉醅”说成是恩爱情人的相思泪。通过移情与
暗喻的艺术手法,又一次对冷漠的封建家长、严酷的封建礼制,公然进行了沉痛的控诉,并再一次愤慨地指出:强令张生“上朝取应”,即使状元及第,终究不过是“蜗角虚名,蝇头微利”。为了庸俗的“虚名”和无聊的“微利”,竟将一对好“鸳鸯”拆散在“两下里”,逼得夫妻俩“一递一声长吁气……”。——实在是对骨肉挚情的摧残,对美好人性的戕害!这声泪俱下,义愤填膺的斥责和控诉,使人物激情和舞台气氛都进升到炽热程度,从而使戏剧冲突进入了高潮阶段。
夫人和长老的下场,结束了亭宴活动。长老最后一句“从今……专听春雷第一声(专等听到你高中状元的特大喜讯)!”虽是世俗的客套话,却也反映了热衷功名势利的世俗心理。这就无形中给张、莺这对即将远离的情人进一步带来了双重的心理压力:张生赴考,如果不幸“驳落”,势必遭到夫人的刁难和世人的白眼,莺、张的美满婚姻就将横遭摧折;张生赴考,如果侥幸得中,在那竞逐势利的社会里,张生又将成为京都大族争相择婿的对象。《唐摭言》记载进士曲江宴的情况是:“曲江之宴,行市罗列,阛阓(huan hui,街道)为之半空。公卿家以是日拣选东床(挑选好女婿);车马填塞,莫可殚述。”由于官场腐败、三妻四妾等封建陋习比比皆是,也会使“风流的张解元”随着地位与处境的变化,而改变对莺莺的钟情;后文写郑恒编造张生高中后被卫尚书选做女婿的谎言,就曾叫崔母一听即信,正表明当时的世风人情。这又将使莺莺陷入痛苦的深渊,因而对这再聚难期的远别,更增添无限的忧虑。这就进一步深化了老夫人逼试致使莺、张离别这场戏的尖锐矛盾性。于是,戏情如行云流水,自然地发展到下一个新的场面——
长亭嘱咐
威严冷峻的老夫人走了,按理,莺、张这对情热似火的新婚夫妇.可以无拘束地开怀畅叙一番。但是,正如莺莺在〔四边静〕中所唱的,眼见“杯盘狼籍”,自然想到别宴已散,小两口旋即就要“车儿投东,马儿向西”地远离了。不仅告别时难分难舍,而且离别后又将梦绕魂牵,因而纵有千种风情,终难开怀畅叙。此刻,深情的莺莺首先关切的是张生,首先惦念的是“知他今宵宿在那?”从而将亭宴上眼前的悲恨之情,有机地延伸到别后的幽远境界,并相应地生发出“有梦也难寻觅”的慨叹,不仅入情合理地勾连起本折中“今夜个翠被生寒有梦知”的感怀,而且为下折“惊梦”之戏预伏了底线。
梦境且留待以后去寻觅,眼前最迫切的现实矛盾是张生的“上朝取应”。因此,莺莺郑重叮咛:“张生,此一行得官不得官,疾便回来!”这时,莺莺主要是针对前面崔母“驳落呵,休来见我”的冷酷命令,而热忱地表达了自己对张生的一往深情和对母亲的果敢否定。谁知,少年气盛的张生,在回答中却带几分轻率与倨傲之意,尤其引人注目的是“金榜无名誓不归”,表明他要在科举与仕途的泥淖中挣扎到底。张生这几句道白,既不载于《莺莺传》,又不见于《董西厢》,纯是王实甫的独创。这独创的人物语言,的确是聪明博学却壮志未酬的青年才子张生独特心性的真实显现。张生这随口而出却发乎肺腑的“奋进”之词,势必引起莺莺和观众的焦急与悬念,从而在夫人以逼试造成恩爱夫妻凄切离别的旧矛盾之上,进一步增添了新的矛盾。但是,王实甫却别出心裁,没有立即就“誓不归”的问题而让莺莺马上进行规劝;而是出人意外地接着表演莺莺“口占一绝”为之赠别的情景。这首绝句是:“弃掷今何在,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其诗意是:抛弃了我呵你如今(将要)在哪里?——想当初你对我是何等地亲热! (虽然你弃我而不顾,我却)希望你再用当时待我的情意,去爱怜你那新的情人!这首深情婉丽的小诗,于凄楚决绝中巧寓讽刺而暗寄警省,看似提得突兀,乃至有点不伦不类,因为此刻张生并未“弃掷”莺莺,亦未另觅新欢。然而,细品之后,就感到莺莺此诗,跟方才朗吟“青霄有路终须到”,既向往升腾又自命不凡的张生,正有潜在的合乎逻辑的针对性和牵连性;风流才子司马相如在得到汉武帝重用时曾喜新厌旧,正是张、莺的前车之鉴。可见,此处安排这首小诗,正适时而生动地展示了莺莺多情、敏慧、温柔而宽厚的美好心灵。在元稹《莺莺传》中,此诗原作“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王实甫略事改饰而更为豁畅。原诗在《莺莺传》中被置于篇末,是莺莺已确知张生已无情地“弃置”了自己之后的“谢绝”之词。在《莺莺传》和《董西厢》中,均没有张生的对答之诗,王实甫根据特定人物的秉性和剧情的发展规律,着意安排张生随即恳挚解答,并且“谨赓(geng,意为继续)一绝,以剖寸心”,使人物性格和剧情铺排都更具艺术的完整性、和谐性和可感性。张生的诗是:人生长远别,孰与最关亲?不遇知音者,谁怜长叹人?”其意是:“人生常有远别亲人的痛苦处境,(除了你)谁能对我最亲热地关切?如果不遇上你这位知音者呵,谁会同情我这个深长叹息的人?!有此张生之作,不仅亭宴后的两意缠绵表演得极有情致,极富韵味,而且,使后面“报捷”、“缄愁”直至“荣归”等的戏文,都更显得前后融洽、气脉连贯而针线缜密。
张生虽如此表态,但世俗社会中象卓文君遭遗弃而赋《白头吟》的婚恋悲剧,仍然每每重演;唐代传奇《霍小玉传》等等作品中都有被弃妇女血泪斑斑的记载;冷酷、势利的丑恶现实,仍迫使莺莺不得不担心张生日后“撇人在脑后”(五本一折莺莺[后庭花]曲词),所以,莺莺针对张生“金榜无名誓不归”的表白,不得不再三地恳切叮嘱:([二煞])“你休忧‘文齐福不齐’,我则怕你‘停妻再娶妻’!”——这里有两层涵义:一、劝慰对方不要担忧“文才好(本可考中状元)而福气(官运)不好(竟未考中)”。这不仅坚定有力地否定了世俗的宿命论,鄙弃了庸俗的势利观,而且又一次生动地表现了莺莺把真挚爱情凌驾于封建功名之上的勇气和卓见。这在长夜漫漫的黑暗社会,真如雷鸣电闪般发人警醒。二、只怕对方抛下原有之妻而另外又娶。这是莺莺对真挚爱情的珍重、执着和忠贞;这也是对官场中“见异思迁”的“负心汉”们的有力针砭。莺莺不仅如此要求对方,她自己更首先言行一致、表里如一。所以,老夫人一走,她竟“淋漓襟袖啼红泪,比司马青衫更湿”——这正是她对张生深情挚义的生动外现。前者借引东晋王嘉《拾遗记·魏》篇中美女薛灵芸洒泪痛别亲人时,“泪凝如血”的故事;后者翻用中唐诗人
白居易《琵琶行》里“江州司马青衫湿”的句意,由主谓句进而改为“比……更湿”的递进句,跟后边“泪添九曲黄河溢(因痛别之泪太多,多得滴进黄河,致使黄河之水涨满泛溢),恨压三峰华岳低(因离别之恨太重,重得把华岳的三大峰峦都压低了)”,遥相呼应,相映相衬,从而更突出了莺莺对张生之情的热烈、持久,和分离之苦的巨大、深沉。
感情正如潮涌,而心志仍十分专注。所以,“未登程先问归期”——由鲜明的语言形象,透示出丰富的心灵意象;继而又由理智的驾驭,将悲恨心理转化成欢欣举动:暂且忘记那人各千里的痛苦吧,还是举起酒杯来尽兴而饮呵!然而,虽捧酒杯,却又“未饮心先醉!”——感情之潮终难被理智遏抑。但是,虽然“心内成灰”,却又十分明智地对心上人倍加关切:首先叮嘱对方,“到京师”要注意“服(适应)水土”,外出时要记住“节饮食”,以及“眠早”、“起迟”,……总之,时时处处要“保揣(保养)身体”;其次,要求对方“青鸾有信频须寄”,人虽别离而心相连。
可见,长亭嘱咐这场戏,把莺莺兼及张生丰富复杂的性格、心理,表现得鲜灵活现,即目成形,达到了典型化的艺术高度。
值得注意的是,王实甫深知自己所写之《西厢记》,是以喜剧美感为主调的艺术作品;为了准确再现社会的本质命脉和生活的真实流程,也为了使喜剧美感更深刻隽永而不浮浅平庸,让观众在频频笑声中适当体味一下苦涩与酸痛,从而在苦涩酸痛后笑得更欢、笑得更美,所以他安排了这长亭送别之类的带有浓重悲伤色彩的场景。但是,王实甫是很有分寸的,他没有让欣赏者的审美心态陷入过深过久的全悲境地,而是通过意蕴丰满的舞台造型,将悲剧因素与喜剧因素有机地交织起来,让观众仍然瞻望到光明前程、品赏到喜剧情味。即以本折而论,莺莺对爱情的忠贞、对“功名”的鄙弃,张生对前途的乐观、对莺莺的钟情,这些都已表明:“逼试”的打击、家长的专制,绝不能拆散这对情投意合的好夫妻。这长亭嘱咐的场景,也已鲜明地预示:离别是暂时的,团圆是必然的。因为两位正面主角悲伤的感情潮水,不是流向绝望的深渊,而是奔达幸福的彼岸(参见《中国十大古典喜剧集》本折眉批)。
夕照映愁
在莺莺叮嘱张生切勿迷恋他乡美女、张生又一次恳切表示:“再谁似小姐?小生又生此念”之后,二人将正式分别;但角色并未完全退场,而是两情依依、两地相望于秋阳夕照之中。莺莺演唱〔一煞〕〔二煞〕两曲时,即在台上表演遥望张生远行的情景。透过人物的所见、所感、所言、所行,在观众面前展现出一幅苍茫而瑰丽的景象:青山起伏、疏林掩映,淡烟四起,暮霭沉沉,夕阳冉冉西下,古道寂寥荒凉,于禾黍离离、秋风习习中,凄切的马嘶声断续相闻……;这其间,一位俏丽的青春妇女,伫立亭边,正举首眺望,并深情地低低吟咏着:啊,整个人世间的烦恼,全都填塞在我的胸腔;即使把大大小小的车儿都用来装载,估量这许多车儿呵怎么载得起我这沉重的烦恼和忧愁?……末后一句,化用宋代女作家
李清照《武陵春》词句“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剧中改为“量这些……如何载得起?”——换以疑问语气,益发启人幽思,更增余音袅袅的韵致。
在莺莺演唱时,张生或者仍在舞台的一侧,作缓行与回顾之状;或者先过场随后复又登场,亦屡屡回首于夕阳残红之中。这是中国戏曲不受空间限制所带来的特殊效果。它将在观众心目中产生咫尺千里、绵渺无垠的心理感应。
综观这折戏,不以跌宕曲折的紧张情节取胜,而以深挚纡徐的优美抒情来感人。这就增加了艺术表现的难度。王实甫正是知难而进地赢得了人们的赞美。他善于勾勒富有情致的鲜明景色,借景抒情,融情于景,达到情景相谐、画面引人的卓越效果。同时,巧于提炼人物独具个性的道白和唱词,精于运用侧面描写的手法,深入细腻地刻画人物丰富复杂的心灵世界。如剧中莺莺对时间就有特殊的敏感——时儿嫌其快,时儿厌其慢;对一些正常事物竟产生悖于常情的特异反应——嫩女少妇却没“有什么心情花儿、靥儿”地“打扮”;“将来(拿来)的酒共食,尝着似土和泥”……。诚如金圣叹所言:“此真是小儿女又稚小、又苦恼、又聪明、又憨痴一片的的微细心地,不知作者如何写出来也。”这种声态并作、情貌俱显、变异交叉的表现技巧,能更真实更生动地展现出人物在特殊情境中的特有心态,因此,人们看到莺莺因恩爱夫妻被无情拆离而对封建家长既有泣诉、悲叹,更有怨恨和愤慨;对心上人张生,一方面万般怜爱、无限依恋,一方面又忧虑重重、反复叮嘱。在这两条感情投射线的交相辉映中,她时儿焦躁、时儿优柔;时儿幻想,时儿清醒;时儿情潮奔涌,时儿理智冷静……。既矛盾又统一,并且都层次分明,就因为剧作家始终以莺莺对爱情的真挚热烈而一以贯之,所以人物性格是完整而和谐的。还有,作品将借典用事与日常俗语交相组合,将明喻、暗衬与夸张、对比等等巧作编排,以其绚丽多姿的丰富语言,把这场抒情戏铺展得酣畅淋漓而又缠绵婉致,因此舞台形象十分鲜明感人,富有典型意义。清人焦循,明知众多读者“极口称道实甫”之《西厢》,乃故作反面文章,从《董西厢》与《西厢记》的“长亭送别”中,列举七例而褒董贬王,其实是缺乏说服力的。后人已逐条地分辨剖析,进而肯定了王实甫善于“同中求异,同中求胜”,“在继承中创新”的独特成就(参见《名作欣赏》1984年第4期第50——5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