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二日,扬州城西泛舟,同诸子各赋一题,得荒寺
衰草遍隋宫,禅房秋寂寞,
日斜僧不归,落叶惊黄雀。
这首意蕴丰富的五绝,实在可以当作两首诗来读。
深秋时节,夕阳西下,秋风瑟瑟。满目衰草掩映着隋宫遗迹,与古行宫默然相对的是寂寞的禅房。枯叶在寒风中飘落,像是沉重的叹息,惊起不安的黄雀。这很像一个似曾相识的佛家境界,使我们很容易联想到王维“月出惊山鸟”(《鸟鸣涧》)、韦应物“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寄全俶山中道士》)和苏轼“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十八大阿罗汉颂·第九尊者》)的意境。然而,这只是表层的、形迹上的相似。前人诗作的境界于空寂中潜藏着无限的生机,流动着生命的韵律,而这份空灵、清新与生命的气息,在吴诗中是找不到的。因为诗人所刻意描绘的,本来就不是一个生气流动的世界,而是一片枯寂的、近乎寂灭的废墟。这既是《荒寺》题中应有之义,同时也与作为亡国遗民的诗人深沉的故国之思和世纪末心态相吻合。可以说,在这貌似禅境的枯寂的诗境中弥漫着的,是诗人沉痛的黍离之感。
嘉纪27岁时,崇祯帝自缢煤山,明朝覆亡,清兵南下。明年(1645年)4月,清兵攻占扬州,屠城十日,史称“扬州十日之难”。此后,嘉纪即绝意仕进,布衣终身。明朝遗老陆廷伦《陋轩诗序》说:嘉纪诗除抒写百姓疾苦外,“怀亲忆友,指事类情,多缠绵沉痛; 而于高岸深谷、细柳新蒲之感尤甚。予读之往往不及终卷而罢。而吴子酒半出袖中诗属为序,予亦何能究其言悉其旨乎? 少陵云: ‘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 而 《陋轩集》中,亦有 ‘往事不得忘,痛饮求模糊’ 之句。然则予之不尽言也,亦犹少陵之不忍问也,又若吴子之百觞千爵以祈模糊也。悲乎!”这段极为沉痛的话,正道出了嘉纪此诗的底蕴。
隋炀帝曾在扬州建江都、显福、临江等行宫。作为亡国的象征,隋宫成为历代诗人抒发古今兴亡之感时经常提到的对象。当诗人游经这衰草凄迷中的古行宫时,兴亡之感便油然而生。这决不是一般泛泛的感慨,而是郁结着亡国遗民切肤之痛的蓄积已久的情愫。秋色中的禅房是荒凉寂寞的,而诗人之心又何尝不苍凉落寞!扬州十日屠杀的记忆是那样清晰而“不得忘”,因此,诗人在这里描绘了如此荒凉寂寞的景象也就决非偶然了。“僧不归”既给人以多种想象,而“落叶惊黄雀”,更有姜夔 《扬州慢》“废池乔木,犹厌言兵”的意味。这,大约就是陆廷伦所不能尽 “其言悉其旨”的 “高岸深谷”、“细柳新蒲”之感吧。嘉纪所不便说或不能明说的一切,都蕴含在这枯寂的境界中了。他的 “求模糊”,实在是一种无奈,却达到了很好的艺术效果。正如明陆时雍《诗镜总论》所说:“善言情者,吞吐深浅,欲露还藏,便觉此衷无限。”以迹近禅宗的境界,寄寓深沉的亡国之痛,这也许是此诗的最大特点。
当然,诗无达诂,笔者自然也不想固必其说,就像王夫之《姜斋诗话》卷一说的那样: “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观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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