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鸟鸣涧》是王维的五言绝句组诗《皇甫岳云溪杂题五首》中的第一首。“皇甫岳”,是王维友人,据《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载,此人乃皇甫洵之子,生平事迹不详。云溪,皇甫岳别墅所在地。有学者考证,在唐代,皇甫家族中有一支籍居于润州丹阳郡 (今江苏丹阳)。玄宗开元二十八年(740年),王维曾以殿中侍御史身份知南选,次年自岭南北归,尝过润州并到瓦官寺谒璇禅师,集中有《谒璇上人》诗。故云溪当在丹阳。这组诗即作于是时 (参见鲁屋《王维<鸟鸣涧>杂说》,载《齐鲁学刊》1984年第6期) 诗中的“桂花”,即木犀花,常绿小乔木或灌木,花或黄或白,香气袭人,有秋桂、春桂、四季桂之分。这里当指春桂或四季桂。
这是王维描写静境的名篇。诗人以轻柔的笔触、清淡的色调,表现江南云溪春夜的幽静意境,抒写出他的一颗诗心对大自然的细致体验。小诗仿佛是一幅水墨画,那么清新淡雅; 又宛如一首小夜曲,非常恬静幽美。
诗人一下笔便写出 “人闲” 二字,点明自己的心境。这二字是全篇的眼睛。“闲”,就是闲适,也有寂静之意。诗人在山居下榻,没有人事烦扰,不闻车马喧嚣,心境是多么悠闲、宁静呵!在静的环境中,又有静的心情,对于大自然的声音和动态最为敏感。所以,当春桂细小的花瓣从枝头上飘落下来,立刻被诗人感觉到了。是花瓣落在衣襟上,引起了他的触觉? 是风吹花瓣的细微声息,被他听见?还是花瓣散发出的缕缕清芬,沁入了他的肺腑?诗人没有细写,他让读者自己去想象。春夜山中的景物很多,但诗人只写桂花轻轻坠落,便把读者引进一个静谧、幽雅的境界。
桂花的飘落,使诗人更感到春夜里万籁无声,一片寂静。又由于夜的寂静,诗人愈觉得春山格外空旷。好像除了自己以外,周围什么都不存在了。诗的前两句用了对仗,对得既工整又天然。因“人闲”而知“花落”,因 “花落”而感“夜静”,因 “夜静”而觉“山空”。诗意环环相扣,一气蝉联而下。且不说在这春山静夜中花瓣的轻轻飘坠是那么饶有情趣和韵致,单就诗句中词意的联属而言,就给人一种流动的音乐之美。
忽然,一轮明月破云而出。乳白色的月光洒落山林,惊动了栖息于涧中的山鸟。一般地说,月出是不至于使山鸟惊醒的。山鸟惊动,正表明春山寂静到了极点。于是,在这条名叫“云溪”的春涧之中,时而传来一两声山鸟的鸣啭,大概它们误以为是曙光吧? 音回空谷,既暂时打破了春山的寂静,同时又使春山愈发显得清幽空寂。哦,迷人的春夜!
花落、月出、鸟鸣,诗人连续写了春夜山中这几种景物的动态和声响,但我们反而被带进一个极为清幽静谧的境界。原因何在呢?原来,诗人非常懂得事物的 “动”与 “静”相反相成的辩证关系。他在这里巧妙地运用了 “以动显静”和 “以声写静”的艺术手法。前三句,用花落、月出的动态,显出春山月夜之静;后一句,是用鸟啼之声来破静,又反衬出静。寓动于静,寓声于静,愈见其静,这就更生动、深刻地创造出幽静境界。正如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所说:“寂静之幽深者,每以得声音衬托而愈觉其深。”
王维在许多诗中都创造了“空”、“静”的意境,却情致不同,毫不重复。此诗的静境,淡雅、柔美,漾溢着春夜的温馨、安恬气息,而又生意盎然。我们读了,感到赏心悦目,又不禁怡然陶醉,从中体验到诗人热爱生活、热爱自然美的思想感情。
唐诗学者陈允吉先生在《论王维山水诗中的禅宗思想》一文中,引证佛教《大般涅槃经》所云: “譬如山涧因声有响,小儿闻之,谓是实声,有智之人,解无定实。”“譬如山涧响声,愚痴之人,谓之实声,有智之人,知其非真。”据此断定王维写这首小诗,是要寓托佛教虚幻寂灭的思想。这对于我们认识宗教理念性的东西怎样渗透了诗人的艺术思维而体现于作品的内在意蕴是有启迪意义的。但我们决不要忘记了,王维毕竟不是纯粹的佛教信徒,他首先是一位热烈地渴求美、辛勤地创造美并且深谙艺术表现奥秘的诗人。他在这里是写诗,而不是写佛学讲义。不可否认,佛教理念确实渗透于他的山水诗的自然意象之中,并使诗的意境往往富于佛理禅趣; 但诗中的自然山水意象,由于是诗人怀着一颗充满爱的诗心对客观自然美的再创造,因而它也有可能以其盎然活泼的生机违反诗人所信奉的佛教理念。寄寓在 《鸟鸣涧》 中的诗人对自然、世界和人生的热爱和执着之情,同佛教的厌世、出世思想又是对立的。对于王维山水诗中诗情、画意和禅理的关系,我们应该有一个全面、辩证的认识,既要挖掘出诗中深层的禅理意蕴,又不能把这些优美的诗仅仅看作是佛教理念的图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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