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霍然
沿江烽火怒涛惊, 半壁青天一柱撑。
群小已隳南渡局, 孤臣尚抗北来兵。
宫中玉树征歌舞, 阵上靴刀决死生。
留得岁寒真气在, 梅花如雪照芜城。
黄燮清
这是一首以吊古咏史为题材的七言律诗。广陵是扬州的古称。史阁部,即史可法,南明福王时以兵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督师扬州,孤军抵抗清兵,壮烈殉国。作者黄燮清道光十八年(1838)赴京应试途经扬州,在拜谒城北史可法墓时,感慨兴怀,发为此诗,曲折地表现了他对鸦片战争前夕已危机深重的国事的见解和态度。
首联二句大处着眼,从历史整体的宏观角度揭示史可法在南明抗清中的重要地位。烽火是古代边防报警的信号,后引申为战争、战乱。“沿江烽火”,见出清兵南下气焰之甚嚣尘上;“怒涛”汹涌,意味着江南人民之决不屈服。一个“惊”字,含有几多血泪,几多悲愤!出句开篇伊始,即渲染出清兵进逼扬州那千钧一发的紧张局势。更为严重的是,此时中原大片领土已沦入清军之手,偏安江南一隅的南明福王小朝廷,仅只拥有半壁江山苟延残喘。即使这摇摇欲坠的“半壁青天”,亦只有史可法这一根擎天柱来支撑。此情此势,正可谓危如累卵。然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对句与出句深相绾合,寥寥两笔就勾勒出一位义薄云天的民族英雄的形象,以其独力支持南明福王朝垂危政局的铮铮铁骨令读者肃然而生钦敬之心。
颔联紧承首联,以对比手法衬托出史可法赤心奉国的崇高气节。“群小”指当时把持南明朝政的马士英、阮大铖等一帮权奸。隳,毁坏。南渡,晋元帝司马睿、宋高宗赵构渡江南迁,建立偏安江南的东晋、南宋政权,在历史上叫做南渡。这里指福王朱由崧在南京建立的政权。在东晋、南宋两朝,南渡之举向来是国人引以为奇耻大辱的堕落行为,而南明就连这个耻辱局面本身,亦无法继续维持:马士英等人不顾大敌当前,仍在自相残杀,乃至调江北重兵去截防袒护东林党人的左良玉,使清兵得以乘虚南下。出句披露南明不可救药的政治现实,这种耻辱中的耻辱,给读者心理上造成沉重的压抑;对句则笔力千钧,点出史可法顶天立地、砥柱中流的赤胆忠心之可歌可泣,诗的情调又由沉痛压抑变为激昂悲壮。孤臣,指封建朝廷中失势的远臣。典出《孟子·尽心上》:“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史可法支撑的是复亡在即的南明小朝廷,且权臣掣肘于内,悍将跋扈于外,乃是道道地地的孤臣。然而正是这样一位失势无援的孤立之臣,却大义凛然地拒绝了清摄政王多尔衮的致书诱降,坚守孤城,抗拒清兵南下,这是何其悲壮感人的高风亮节!出句与对句大开大合,相反相成,有相得益彰之妙。
颈联从更广阔的范围展开对比,使诗歌主题进一步深化。玉树,指《玉树后庭花》曲。南朝陈后主沉溺声色,自制艳曲《玉树后庭花》令宫中美人歌唱,不久陈即为隋所灭。《玉树后庭花》因之在文人笔下成为亡国之音的代名词。征歌舞,就是征召宫女表演歌舞,供统治者寻欢作乐。靴刀,典出《旧唐书·李光弼传》,唐名将李光弼平安史之乱时,常纳短刀于靴中,以示决死之志。这一联中并无一个褒贬性的字眼,它只是把两件截然相反的事实摆在一起,让读者自己从中得出结论。政局如此岌岌可危,不知死活的福王君臣竟还在宫中纵情声色,佚乐不休;而此时此刻,前方临敌将士正在刀光剑影、血雨腥风中出生入死。南明有这样昏聩腐朽的统治者,奈将士性命何!又奈国家命运何!唐代诗人高适有“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燕歌行》)的名句,这两句可与之相媲美而无逊色。全诗至此,民族英雄史可法的忠肝义胆、侠骨雄风已给读者留下了不可磨灭的深刻印象。
尾联两句又就其对后人的影响加以生发,使整首诗歌余味无穷。史可法虽然战死了,但他那独撑危局的浩然正气却经久不灭,愈逢局势艰难、恶势力逞凶的“岁寒”之时,这种长存天地间的“真气”弥觉其珍贵;梅花象征英雄忠贞坚毅的气节,史可法生前喜爱梅花,他为国捐躯后,扬州人民曾种梅万株来纪念他。由于遗骨已不可得,家人便在梅花岭上为他筑了一座衣冠塜。如今岭上梅花年年盛开,如同皑皑白雪,照耀着荒芜的扬州城。芜城是广陵的别称。广陵曾因北魏太武帝拓跋焘南侵和南朝宋竟陵王刘诞叛乱两遭兵燹之害,城邑荒芜。鲍照作《芜城赋》讽之,故名芜城。此处用这一典故,还有一层深意:清兵破城后曾进行血腥屠杀,史称“扬州十日”,生灵涂炭后的扬州残破不堪。盛开的梅花如同无言的英雄,感召着扬州,不,是江南和整个华夏神州的人民共同抵御外侮,将民族正气发扬光大。
吊古是为了伤今。鸦片战争前夜,西方侵略者输入的鸦片烟毒已浃髓沦肤,病入膏肓的清王朝还在歌舞升平。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弛禁派权贵把持朝政,主张严禁鸦片的黄爵滋、林则徐等正直大臣反受蝇营狗苟之辈排挤。诗人于此时缅怀讴歌独撑危局的史可法,并且把“群小”与“孤臣”、“宫中”和“阵上”进行发人深思的对比,其针砭现实的良苦用心和贯穿全诗的那种沉重的危机感昭然若揭。具有历史悲剧意味的是,两年后(1840)清廷果真在鸦片战争中败北,并非未卜先知的诗人竟不幸而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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