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庄子》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服。明于天,通于圣,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其自为也,昧然无不静者矣。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水静则明烛须眉,平中准,大匠取法焉。水静犹明,而况精神?圣人之心静乎!天地之鉴也,万物之镜也。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休则虚,虚则实,实者伦矣。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静则无为,无为也则任事者责矣。无为则俞俞,俞俞者忧患不能处,年寿长矣。夫虚静、恬淡、寂漠、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明此以南乡,尧之为君也;明此以北面,舜之为臣也。以此处上,帝王、天子之德也;以此处下,玄圣素王之道也。以此退居而闲游,江海、山林之士服;以此进为而抚世,则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庄子曰:“吾师乎,吾师乎!万物而不为戾,泽及万世而不为仁,长于上古而不为寿,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此之谓天乐。故曰:‘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故知天乐者,无天怨,无人非,无物累,无鬼责。故曰:‘其动也天,其静也地,一心定而王天下;其鬼不祟,其魂不疲,一心定而万物服。’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天乐者,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
夫帝王之德,以天地为宗,以道德为主,以无为为常。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馀;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上无为也,下亦无为也,是下与上同德,下与上同德则不臣;下有为也,上亦有为也,是上与下同道,上与下同道则不主。上必无为而用天下,下必有为为天下用,此不易之道也。故古之王天下者,知虽落天地,不自虑也;辩虽雕万物,不自说也;能虽穷海内,不自为也。天不产而万物化,地不长而万物育,帝王无为而天下功。故曰:莫神于天,莫富于地,莫大于帝王。故曰:帝王之德配天地。此乘天地,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
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三军五兵之运,德之末也;赏罚利害,五刑之辟,教之末也;礼法度数,形名比详,治之末也;钟鼓之音〔51〕,羽旄之容〔52〕,乐之末也;哭泣衰绖〔53〕,隆杀之服〔54〕,哀之末也。此五末者,须精神之运,心术之动,然后从之者也。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55〕。君先而臣从〔56〕,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57〕。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58〕,盛衰之杀〔59〕,变化之流也〔60〕。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61〕,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语道而非其序者,非其道也。语道而非其道者,安取道!
是故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62〕,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63〕,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64〕,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65〕,贵贱履位〔66〕;仁贤不肖袭情〔67〕,必分其能,必由其名。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其天,此之谓大平,治之至也。故书曰〔68〕:“有形有名。”形名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古之语大道者,五变而形名可举〔69〕,九变而赏罚可言也。骤而语形名〔70〕,不知其本也;骤而语赏罚,不知其始也〔71〕。倒道而言〔72〕,迕道而说者〔73〕,人之所治也,安能治人!骤而语形名赏罚,此有知治之具,非知治之道;可用于天下,不足以用天下。此之谓辩士〔74〕,一曲之人也。礼法数度,形名比详,古人有之,此下之所以事上,非上之所以畜下也。
昔者舜问于尧曰:“天王之用心何如〔75〕?”尧曰:“吾不敖无告〔76〕,不废穷民〔77〕,苦死者〔78〕,嘉孺子而哀妇人〔79〕,此吾所以用心已。”舜曰:“美则美矣,而未大也。”尧曰:“然则何如?”舜曰:“天德而出宁〔80〕,日月照而四时行,若昼夜之有经〔81〕,云行而雨施矣。”尧曰:“胶胶扰扰乎〔82〕!子,天之合也;我,人之合也。”夫天地者,古之所大也,而黄帝、尧、舜之所共美也。故古之王天下者,奚为哉?天地而已矣!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子路谋曰〔83〕:“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84〕,免而归居〔85〕,夫子欲藏书,则试往因焉〔86〕。”孔子曰:“善。”往见老聃,而老聃不许,于是繙十二经以说〔87〕。老聃中其说〔88〕,曰:“大谩〔89〕,愿闻其要〔90〕。”孔子曰:“要在仁义。”老聃曰:“请问:仁义,人之性邪?”孔子曰:“然。君子不仁则不成,不义则不生。仁义,真人之性也,又将奚为矣?”老聃曰:“请问:何谓仁义?”孔子曰:“中心物恺〔91〕,兼爱无私,此仁义之情也〔92〕。”老聃曰:“意〔93〕,几乎后言〔94〕!夫兼爱,不亦迂乎!无私焉,乃私也。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95〕?则天地固有常矣〔96〕,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97〕,禽兽固有群矣,树木固有立矣。夫子亦放德而行〔98〕,循道而趋,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义〔99〕,若击鼓而求亡子焉〔100〕!意,夫子乱人之性也!”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101〕:“吾闻夫子圣人也,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百舍重趼而不敢息〔102〕。今吾观子,非圣人也。鼠壤有馀蔬而弃妹之者〔103〕,不仁也;生熟不尽于前,而积敛无崖〔104〕。”老子漠然不应〔105〕。
士成绮明日复见,曰:“昔者吾有刺于子〔106〕,今吾心正郤矣〔107〕,何故也?”老子曰:“夫巧知神圣之人,吾自以为脱焉。昔者子呼我牛也而谓之牛,呼我马也而谓之马。苟有其实,人与之名而弗受〔108〕,再受其殃。吾服也恒服,吾非以服有服。”士成绮雁行避影〔109〕,履行遂进而问:“修身若何?”老子曰:“而容崖然〔110〕,而目冲然〔111〕,而颡頯然〔112〕,而口阚然〔113〕,而状义然〔114〕,似系马而止也;动而持〔115〕,发也机〔116〕,察而审,知巧而睹于泰〔117〕,凡以为不信〔118〕。边竟有人焉〔119〕,其名为窃〔120〕。”
夫子曰〔121〕:“夫道,于大不终〔122〕,于小不遗〔123〕,故万物备。广广乎其无不容也〔124〕,渊乎其不可测也〔125〕。形德仁义〔126〕,神之末也,非至人孰能定之!夫至人有世〔127〕,不亦大乎〔128〕,而不足以为之累;天下奋棅而不与之偕〔129〕,审乎无假而不与利迁〔130〕,极物之真〔131〕,能守其本,故外天地,遗万物〔132〕,而神未尝有所困也〔133〕。通乎道,合乎德〔134〕,退仁义〔135〕,宾礼乐〔136〕,至人之心有所定矣〔137〕!”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138〕。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故视而可见者,形与色也;听而可闻者,名与声也。悲夫,世人以形色名声为足以得彼之情!夫形色名声果不足以得彼之情,则知者不言〔139〕,言者不知,而世岂识之哉!桓公读书于堂上〔140〕,轮扁斫轮于堂下〔141〕,释椎凿而上〔142〕,问桓公曰:“敢问:公之所读者,何言邪?”公曰:“圣人之言也。”曰:“圣人在乎?”公曰:“已死矣。”曰:“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143〕!”桓公曰:“寡人读书,轮人安得议乎!有说则可,无说则死。”轮扁曰:“臣也以臣之事观之。斫轮,徐则甘而不固〔144〕,疾则苦而不入〔145〕,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146〕。臣不能以喻臣之子〔147〕,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然则君之所读者,古人之糟魄已夫!”
〔注释〕 天道:指自然界及其运行规律。运:运化。积:滞积不通。成:生成。帝道:指帝王应具备的“无为”之道。归:归附。圣道:指下文所说的“玄圣素王”之道。服:宾服。天:天道。圣:圣道。自为:谓纯任万物自由发展。铙:通“挠”,挠乱。烛:照。平中准:谓水处于静止状态,其平面合于水准器的要求。鉴:镜。平:准则。休焉:谓使心息虑。者:当为“则”字之误。伦:当为“備”字之误。備,完备。得:谓得其宜。任事者:指臣下。责:谓各守其职,各尽其责。俞俞:恬愉的样子。南乡:即南面登天子之位。乡,通“向”。北面:指北面就臣位。玄圣素王:指有帝王之道而不居帝王之位的人。退居:谓晦迹隐处。江海、山林之士:指隐士。服:诚心服从。进为:指出仕。抚世:安抚世人,即统治百姓。天地之德:指天地虚静无为之道。大本:比喻事物最关键的部分,或事理最主要的依据。大宗:比喻事物的本源。均调:协调。(jī鸡):粉末。此用作动词,谓弄成粉末。戾(lì利):暴戾。天行:顺天而行。物化:随物而化。同德:相符合、相一致。与下文“同波”义同。责:责备,谴责。祟:作祟,作祸。宗:本源。不易:不变。落:通“络”,笼络。引申为周遍、覆盖。雕:雕饰。功:成功。乘:驾驭。驰:驱使。用:役使。人群:指有才智之士。本:无为。末:有为。要:简要。详:繁冗。三军:军队的通称。五兵:弓、殳、矛、戈、戟五种兵器。此泛指兵器。运:运用。五刑:劓、墨、刖、宫、大辟五种刑罚。辟:法。度:计量长短的标准。数:计算之术。形名:指事物的实体与名称。比详:比较详审。〔51〕钟鼓之音:泛指音乐。〔52〕羽旄之容:泛指舞蹈阵容。羽,古代文舞所执的雉羽,故常用以代指文舞。旄,指旄舞,是周代统治者制定的六种祭祀小舞之一,因舞者手执旄牛之尾而得名。容:指舞蹈的阵容。〔53〕衰(cuī摧):也作“缞”,古时用粗麻布制成的丧服,披于胸前。绖(dié碟):古时用麻做的丧带,系在头上的叫首绖,系于腰间的叫腰绖。〔54〕隆:加等,加级。杀:减等,减级。〔55〕先:根本。〔56〕先:居于尊贵、主宰的地位。从:处于卑贱、从属的地位。〔57〕取象:取法,效法。〔58〕区:通“句”,指草木出生时的拳曲者。〔59〕杀:借为“差”,等差,即万物由盛转衰的变化次第。〔60〕流:流行。〔61〕尚尊:注重官爵的高下。〔62〕分守:职分。〔63〕因任:因材授任。〔64〕原省:省察,考察。〔65〕处宜:各得其所。〔66〕履位:各安其职。〔67〕袭情:各因自己的本性。〔68〕书:道家之书。或谓古逸书。〔69〕举:列举。〔70〕骤:突然。〔71〕始:起始,根源。〔72〕倒道:颠倒大道给万物万事所规定的先后、本末的次序。〔73〕迕:违逆。〔74〕辩士:徒以华辞饰辩的人。〔75〕天王:即天子。〔76〕敖:通“傲”,傲慢,傲视。无告:有苦无处申诉的人,主要指鳏寡孤独者。〔77〕废:遗弃,抛弃。穷民:穷苦的百姓。〔78〕苦:哀怜。〔79〕嘉:爱怜。孺子:孤儿。妇人:寡妇。〔80〕天德:自然之德。〔81〕经:常则。〔82〕胶胶、扰扰:皆扰乱之貌。〔83〕谋:出主意。〔84〕征藏史:掌管府藏坟籍的官。征,掌管。〔85〕免:解免征藏史的职位。归居:归家闲居。〔86〕因:依凭。〔87〕繙(fān翻):反复申说。十二经:有三种说法,一说谓《易》上下经并十翼为十二;二说谓《春秋》十二公经;三说谓“十二经”当为“六经”之误。说(shuì税):游说,说服。〔88〕中:中途。〔89〕大谩:太空泛繁冗。大,通“太”。谩,通“漫”,繁多。〔90〕要:精义。〔91〕恺:和乐。〔92〕情:实。〔93〕意:通“噫”,叹词。〔94〕几:危殆。后言:谓浅近之言。〔95〕牧:养育。〔96〕固:本来。常:常存。〔97〕列:罗列。〔98〕放德:仿效天理。放,通“仿”。〔99〕偈偈(jié杰):用力的样子。揭:高高擎起。〔100〕亡子:谓逃亡之人。〔101〕士成绮:虚构的人名。〔102〕百舍:三千里,极言路途遥远。舍,三十里为一舍。重:多层。趼(jiǎn检):通“茧”,脚底板上因走路摩擦而长成的硬皮。〔103〕鼠壤:耗子凿洞所排出的泥土。〔104〕无崖:无限。〔105〕漠然:不介意的样子。〔106〕刺:讥刺。〔107〕郤(xì细):通“隙”,裂缝。〔108〕与之:给他。〔109〕雁行:侧身斜步而行。避影:不敢履蹑老子的脚迹。〔110〕而:通“尔”,你。容:仪容。崖然:傲岸的样子。〔111〕冲然:突目而视的样子。〔112〕颡(sǎng嗓):前额。頯(qiú球)然:颧骨高耸,此处引申为前额突出的样子。〔113〕阚(hǎn喊)然:口大张的样子。〔114〕义然:高大的样子。〔115〕持:矜持。〔116〕机:弩箭上的扳机。〔117〕睹:外露。泰:骄傲放肆。〔118〕信:信实。〔119〕竟:通“境”。〔120〕窃:盗贼。〔121〕夫子:指老子。〔122〕终:穷尽。〔123〕遗:遗漏。〔124〕广广乎:虚旷无人的样子。〔125〕渊乎:幽深渊静的样子。〔126〕形德:谓刑戮与庆赏。形,通“刑”。〔127〕有世:谓据有天下。〔128〕大:指天下广大无边。〔129〕棅(bìng病):通“柄”,权柄。〔130〕假:通“瑕”,瑕疵。〔131〕极:穷究。〔132〕遗:遗弃,忘掉。〔133〕困:困扰。〔134〕德:天德,大道。〔135〕退:斥退。〔136〕宾:通“摈”,摈弃。〔137〕定:寂定,宁静。〔138〕随:寄寓。〔139〕知:通“智”。〔140〕桓公:齐桓公,名小白。〔141〕轮扁:制作车轮的匠人,名扁。斫轮:砍削木头,制作车轮。〔142〕释:放下。椎:捶击凿子的工具。〔143〕糟:酒糟。魄:烂食。〔144〕徐:宽。甘:滑动。〔145〕疾:紧。苦:苦涩,涩滞。〔146〕数:术数,技艺。〔147〕喻:晓喻,明确地告诉。
〔鉴赏〕 《在宥》篇云:“何谓道?有天道,有人道。无为而尊者,天道也;有为而累者,人道也。主者,天道也;臣者,人道也。天道之于人道也,相去远矣,不可不察也。”本文则在此基础上具体阐述了天道贵、人道卑的道理。与内篇的观点虽有不同,但能从无为勘出有为,复从有为归到无为,全文符合道家无为的精神,又能自圆其说,且脉络可寻,行文流畅。
庄子生活的年代,天下纷纷扰扰,诸子蜂起,其中不乏欺世盗名之徒,蛊惑人心。世人争名逐利,人心失其正,丧其真。庄子有感于此,便通过对天道、人道关系的重释,说明君道贵、臣道贱的道理,要求人们弃绝仁义,返朴归真,虚静无为。
先秦时郑子产已提出天道、人道的观念,他说“天道远,人道迩”。孔子和孟子基本上继承了子产的思想,承认有天道有人道,认为天道和人道有一个比较远的距离,人难以把握天道,因此他们大谈礼智、仁义、道德。而道家则尊崇天道,认为道是万物之源。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又说:“天之道损有馀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馀。”老子认为天道公平无私而人道卑劣,肯定天道,排斥或否定人道,因此提倡绝仁弃义,绝圣弃智,返朴归真。庄子在此基础上又作了新的阐释。
庄子认为君道是天道,臣道是人道。君道应该效法天道,天道有自己的运行规律,它自运自化,寂寞无为,虽然化育万物,恩及万世,但都是无心而作,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因此君道也应以天地为宗,以自然为用,以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为本,虽有天下,但要做到不为所累,无为而治,让天下万物自治自化。那么怎样才能做到无为呢?庄子强调君道虚静,他说虚静才能像镜子一样无所不包,虚静才能各得所宜,虚静才能使臣下各守其职,各尽其责。内心虚明若镜,才能映照万物,虚明才能无为,无为才能精神愉悦、超然物外,这样才能达到天人合一、物我两忘的境界。纵观《庄》文前后,虚静思想贯穿始终,可以说是其理论的重要内容之一。其虚静思想虽然在治国方面陷入了虚无主义,但对后代文艺思想和文人的创作却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事实证明作家只有保持虚静的心灵,超脱世外,“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才能达到“心游万仞,精骛八极”的境界,这样才能保持创作的佳境,纵心宇内,挫笔万端。“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都是心灵虚静、超然物外、俯观天地的产物。即使在现实生活中,保持一份虚静,对于为生活所迫,在车马喧嚣的城市中疲于奔命的现代人来说,也是很有意义的。投身自然,或者静心阅读,让生活的压力得到暂时的解脱,让自己的心灵得到片刻安宁,对调节自己的身心健康还是很有好处的。李泽厚先生在谈到老庄玄禅时也说:“它可以教人们去忘怀得失,摆脱利害,超越种种庸俗无聊的现实计较和生活束缚,或高举远慕,或怡然自适,与活泼流动盎然生意的大自然打成一片,从中获得生活的力量和生命的意趣。”
儒家强调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有为臣亦有为,此为经世致用之道即人道。庄子却认为天道尊、人道卑,因此君道、臣道也有尊有卑,君无为是天道,臣有为是人道。本在于上,末在于下;要在于主,详在于臣,因此刑名赏罚只能被天下人所用,不能用来统治天下,为臣者拘于一孔之见,只能是一曲之士,为君者绝不能像为臣者那样实行有为政治,否则就君不君臣不臣了。庄子随手拈出了三个事例来说明有为的臣道的危害性,告诫世人要虚静无为,超然物外,坚守天道本源。尧以百姓为心,对鳏寡孤独关心备至,舜教训他说这只是胶扰百姓,没有做到像云行雨施那样自然,有心而为只不过是卑下的臣道罢了。孔子为藏书于周,西行拜访老子,大谈仁义,老子对他嗤之以鼻,认为孔子乱人心性,高举虚假的仁义,就像击鼓而求子,缘木而求鱼,其结果只能无功而返。士成绮批评老子不仁不义,老子漠然不应,任凭别人唤牛唤马,无心而服从。士成绮卑恭求道,老子说他面带骄色,心为物役,像被系的逸马,离箭的弓弩,只不过是边境上的一个盗贼而已,最多只能做一个有为而卑劣的臣者罢了。庄子中的“君道无为臣道有为”的思想主要是用来说明人道的不足取,但后人如吕不韦、韩非子、唐朝魏征等却根据时代需要把这一理论完全引向了现实政治生活,认为这一理论是理想的治国策略,从而对庄子的本真思想进行了改造。历史证明在改朝换代之际,庄子的这一思想对于统治者实施休养生息的政策,保持安定的政治局面起了积极作用。
《天道》篇中最精彩的当属“轮扁斫轮”的故事了,可与“庖丁解牛”、“濠梁观鱼”等寓言故事相媲美,一直流传至今,为后人所乐道,成语“得心应手”便来源于此。轮扁堂下制作车轮,见一匡天下九合诸侯的齐桓公堂上读书求道,便放下手中的活向前现身说法。斫轮贵在体会,其技口不能言,因此不能传子,七十岁了还是一个老匠人。同样,圣人的精华早随其身体一同死亡了,留下的只不过是糟粕而已。这就说明,道体至虚,是根本无法用语言文字加以传达的。执薪求火,火在薪外;执履求迹,迹在履外;执书求道,道在书外。语言文字只不过是古人留下来的糟粕罢了,那些想通过书本来求道的做法是错误的。这里庄子完全否定语言文字的传达功能显然是错误的,但指出语言文字在表情达意方面的局限性,对于人们突破语言文字符号本身去领会文字之外的意义是有积极意义的。在《外物》篇中庄子进一步指出:“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语言只是像荃、蹄一样的工具而已,并非意本身,所以既已得意,其言便可忘去。庄子关于言意关系的表述对中国古代文艺思想的影响是前无古人的。魏晋时期王弼所谓的“得意忘象”、“得象忘言”,唐司空图所谓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宋严羽所谓的“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以及近人王国维所谓的“境界说”等等,都与庄子的思想有渊源关系。可以这样说,没有庄子的这一思想,中国的文艺发展就会大打折扣了。附:古人鉴赏选
尝谓《庄子·天道》篇,辞理俱到,有蔚然之文,浩然之气,苍然之光,学者更当熟读。(明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
篇中以天地作线,而归本于无为,言及本末、要详、上下、君臣,理极醇正而且近情。但细玩其文,别有一种苍秀缭绕之致,行云流水之机,切近时趋,全无奇气,恐亦叔敖衣冠也。然有此,则自成一家,可不必深辩矣。(清林云铭《庄子因》)
疾徐,指轮笋而言。徐,宽;疾,紧也。宽则甘滑易入而不坚,紧则苦涩坚持而难入。此方是不可传处。有数存乎其间,即道家所谓个中之说。此数字,亏他偏说得出!岂非惊人之语?不可传者,果是何物?可深长思。说此一喻,正见意非言所能传也。求道当于不传处通之,则几矣。此段议论,是千古教学之指归,词意精微,发前未有。(同上)
道在天地,无瞬息停留,故能贯穿古今,遍彻万类。苟有所积,便堆在这里而行不去,着在一物而气不周矣,故“运而无所积”一句,便道尽化体也。(清宣颖《南华经解》)
虚者,静之原也。从虚落静,从静落无为,连用四“矣”字,错落赞叹。提句八个字,下止落出“虚静无为”,其“恬淡寂寞”四个字,止弄“静”字,下形容到“无为”之字。与上节对作赞叹,上节细,此节宽。本为有天下者言,看他一主一陪夹叙。(同上)
收篇忽入一段读书妙论,非为学究下砭石也。夫书以传道,犹无足贵者,以其为糟粕也,况于有为之迹如五末九变者乎?固知道之在虚也、静也、无为也,王天下者可以深省矣。虽然,千万世之学究亦可以深省矣。轮扁一段,文法乃《檀弓》、《考工》之绝佳者,住法最为悠然。(同上)
末节推论书籍不足贵,并语言文字而扫除之。书以载道,而道之妙有不可以言传者,执书籍以求道,亦犹执形色名声而谓道在是也。道果在是乎哉?知者不言,不言而道自存也。言者不知,知之而道终晦也。庄子为天下后世深致悲痛,一腔心血,一副眼泪,信手挥来,正和秋夜寒碪,音传空外。(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
“轮扁”一段妙文,将古人明道之书,看作糟粕。从艺事之微,衬出道之混沦无间。对面写照,笔妙入神,当与《养生》篇庖丁对文惠君语异曲同工。官知止而神欲行,得之手而应于心,两处见识议论,俱臻绝顶。此篇前后机杼浑成,惟中幅五末九变数段,随手铺叙,意尽于言。虽有精奥语,亦不过如韩非《说难》、刘向《新论》而止,颇不类漆园笔意,识者当能辨之。(同上)
“轮扁”一段妙论,托出正意,事外逸致,弦外馀音,使人低徊不尽,当与庖丁对文惠君语,及“濠梁观鱼”一段,同为绝顶文心,绝妙机锋,迥非寻常意境。(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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