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庄子》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作者:未知 来源:网络转载

《齐物论·庄子》原文|译文|注释|赏析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荅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大知闲闲,小知间间;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其寐也魂交,其觉也形开。与接为抅,日以心斗。缦者,窖者,密者。小恐惴惴,大恐缦缦。其发若机栝,其司是非之谓也;其留如诅盟〔51〕,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52〕,以言其日消也;其溺之所为之〔53〕,不可使复之也〔54〕;其厌也如缄〔55〕,以言其老洫也〔56〕;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57〕。喜怒哀乐,虑叹变慹〔58〕,姚佚启态〔59〕。乐出虚,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

非彼无我〔60〕,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61〕,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62〕,而特不得其眹〔63〕。可行己信〔64〕,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65〕。百骸〔66〕、九窍〔67〕、六藏〔68〕,赅而存焉〔69〕,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70〕?其有私焉〔71〕?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72〕?其有真君存焉〔73〕?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74〕。与物相刃相靡〔75〕,其行尽如驰〔76〕,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77〕,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78〕,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79〕?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80〕,谁独且无师乎?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81〕?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82〕,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83〕。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84〕,吾独且奈何哉!

夫言非吹也〔85〕。言者有言,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86〕?其以为异于彀音〔87〕,亦有辩乎〔88〕,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89〕?言恶乎隐而有是非〔90〕?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91〕,言隐于荣华〔92〕。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93〕。物无非彼,物无非是〔94〕。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95〕。虽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96〕,亦因是也〔97〕。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98〕,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99〕,谓之道枢〔100〕。枢始得其环中〔101〕,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

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102〕。可乎可,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103〕,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104〕。物固有所然〔105〕,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106〕,厉与西施〔107〕,恢恑憰怪〔108〕,道通为一。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109〕,为是不用〔110〕,而寓诸庸〔111〕。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112〕;适得而几矣〔113〕。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114〕,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115〕,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116〕,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117〕,而休乎天钧〔118〕,是之谓两行。

古之人〔119〕,其知有所至矣〔120〕。恶乎至〔121〕?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122〕。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123〕。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124〕;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125〕,惠子之据梧也〔126〕,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127〕。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128〕。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129〕,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130〕。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131〕,圣人之所图也〔132〕。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今且有言于此〔133〕,不知其与是类乎〔134〕,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135〕。有始也者〔136〕,有未始有始也者〔137〕,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138〕,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

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139〕,而太山为小〔140〕;莫寿于殇子〔141〕,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142〕,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143〕,而况其凡乎〔144〕!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因是已。

夫道未始有封〔145〕,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146〕。请言其畛:有左有右〔147〕,有伦有义〔148〕,有分有辩〔149〕,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150〕,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众人辩之以相示也。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

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大廉不嗛〔151〕,大勇不忮〔152〕。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153〕,廉清而不信〔154〕,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155〕。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156〕。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157〕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158〕,南面而不释然〔159〕,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160〕,犹存乎蓬艾之间〔161〕。若不释然〔162〕,何哉?昔者十日并出〔163〕,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164〕?”

齧缺问乎王倪曰〔165〕:“子知物之所同是乎〔166〕?”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167〕?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168〕:民湿寝则腰疾偏死〔169〕,鳅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170〕,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171〕,麋鹿食荐〔172〕,蝍蛆甘带〔173〕,鸱鸦耆鼠〔174〕,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175〕,麋与鹿交,鳅与鱼游〔176〕。毛嫱丽姬〔177〕,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178〕。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179〕,是非之涂,樊然殽乱〔180〕,吾恶能知其辩〔181〕!”齧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大泽焚而不能热〔182〕,河汉冱而不能寒〔183〕,疾雷破山、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184〕:“吾闻诸夫子〔185〕:‘圣人不从事于务〔186〕,不就利,不违害〔187〕,不喜求〔188〕,不缘道,无谓有谓〔189〕,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190〕,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191〕?”长梧子曰:“是皇帝之所听荧也〔192〕,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193〕,见卵而求时夜〔194〕,见弹而求鸮炙〔195〕。予尝为女妄言之〔196〕,女以妄听之〔197〕。奚旁日月〔198〕,挟宇宙〔199〕,为其吻合,置其滑涽〔200〕,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201〕,参万岁而一成纯〔202〕。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203〕!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204〕!丽之姬〔205〕,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206〕,与王同筐床〔207〕,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208〕!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209〕,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210〕。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211〕。君乎,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212〕。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

既使我与若辩矣〔213〕,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214〕?其或是也〔215〕,其或非也邪〔216〕?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闇〔217〕,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218〕?何谓和之以天倪〔219〕?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220〕;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221〕,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222〕,所以穷年也〔223〕。忘年忘义,振于无竟〔224〕,故寓诸无竟。

罔两问景曰〔225〕:“曩子行〔226〕,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227〕?”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228〕?吾待蛇蚹蜩翼邪〔229〕?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230〕,栩栩然胡蝶也〔231〕。自喻适志与〔232〕,不知周也。俄然觉〔233〕,则蘧蘧然周也〔234〕。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235〕

〔注释〕 南郭子綦(qí其):楚昭王庶弟,字子綦,居住城南,故取号南郭。隐:依凭。机:通“几”,几案。嘘:慢慢地吐出暖气。荅(tà榻)焉:遗弃形体的样子。耦:身,形体。颜成子游:子綦弟子,姓颜成,名偃,字子游。居:语气助词,无实义。固:本来。而:通“尔”,你。丧:遗忘。女:通“汝”,你。人籁:人吹箫管所发出的声音。地籁:风吹众窍所发出的声音。天籁:指天地间万物自鸣之声。方:指其中的道理。大块:大地。噫气:饱后出气。引申为风灌众窍,满则逆出作声。呺(háo豪):通“号”,呼啸,吼叫。翏翏(liù六):长风之声。又作“飂飂”。山林:当作“山陵”。畏隹:通“嵔崔”,山势高峻参差的样子。窍穴:指树孔。细曰窍,大曰穴。枅(jī机):柱上横木,此指横木上的方孔。圈:杯圈。臼(jiù旧):舂捣器具。洼:深池。污:污池。激者:像激水声。謞(xiào笑)者:像响箭声。譹者:像嚎哭声。譹,通“嚎”。宎(yǎo舀)者:像狗吠声。咬者:像悲哀声。于:舒缓之声。喁(yú于):相应之声。泠(líng零)风:小风。飘风:大风。厉风:烈风。济:过。之:此。调调:树枝摇动的样子。刁刁:树枝微动的样子。比竹:以众竹管并列而成的乐器,如箫、笙之类。吹:谓天籁作声。万不同:谓音响万变。自已:自行停息。已,止。闲闲:广博的样子。间间:琐细分别的样子。炎炎:盛气凌人的样子。詹詹:小辩不休的样子。魂交:精神交错。形开:形体不宁。抅:交接,交战。缦:心计柔奸。窖:谓善设陷阱。密:谓潜机不露。惴惴(zhuì坠):忧惧不宁的样子。缦缦:惊恐失神的样子。机:弩牙。栝(guā瓜):箭末扣弦处。司:同“伺”,伺机。〔51〕诅(zǔ祖)盟:誓约。〔52〕杀:衰。〔53〕所为:指所为辩论而言。〔54〕复之:恢复自然本性。〔55〕厌:闭塞。缄:束箧的绳子,引申为束缚。〔56〕老洫(xù绪):谓至晚年时,更加不可救拔。〔57〕复阳:恢复生气。〔58〕虑:多思。叹:多悲。变:多反复。慹(zhé哲):多忧惧。〔59〕姚:同“佻”,浮躁。佚:纵逸。启:狂放。态:装模作样。〔60〕彼:指以上的种种情态。〔61〕是:此。指这种相互依存的关系。〔62〕若:似,仿佛。真宰:天真本性,即身心的主宰者。〔63〕特:独。眹(zhèn朕):通“朕”,征兆,迹象。〔64〕己:当为“已”字之形误。〔65〕情:实。〔66〕骸:骨节。〔67〕九窍:指口、双目、双耳、双鼻孔、前阴、后阴。〔68〕六藏:心、肝、脾、肺、肾称为五脏。肾有二,故又合称六脏。藏,通“脏”。〔69〕赅:完备。〔70〕说:通“悦”。之:指百骸、九窍、六藏。〔71〕其:抑或,还是。私:偏爱。〔72〕递相:轮流。〔73〕真君:即上文所说的“真宰”。〔74〕忘:当为“亡”字之误。〔75〕靡:摩擦。〔76〕行尽:走向死亡。〔77〕苶(nié捏阳平)然:疲倦的样子。〔78〕化:衰败。〔79〕芒:昏惑,糊涂。〔80〕成心:主观偏见。师:作动词,取法。〔81〕知代:了解事物的更替变化。心自取:谓心有见识。〔82〕未成乎心:即未有成见存于心中。〔83〕今日适越而昔至:此为惠施历物之说。昔,昨天。〔84〕神禹:谓禹是能知未来的神人。〔85〕吹:指无心而吹的“天籁”。〔86〕其:抑或,还是。〔87〕鷇(kòu寇)音:谓鸟欲出卵中而鸣叫之音,有声无辩,不知是非。即将破壳而出的幼鸟。〔88〕辩:通“辨”,区别。〔89〕隐:遮蔽。〔90〕言:谓至言。〔91〕小成:指一孔之见。〔92〕荣华:指浮夸不实之辞。〔93〕明:谓空明的心灵。〔94〕是:此。〔95〕彼是:即“彼此”。方生:指惠施“方生方死”的言论。〔96〕不由:不取。天:即自然。〔97〕因是:谓因其所是者而是之。〔98〕彼是:即是非。〔99〕偶:对立。〔100〕枢:枢要。〔101〕环:谓门上下两横槛之洞,圆空如环,能承受枢之旋转。〔102〕“以指喻指”六句:公孙龙有《白马》、《指物》二论,旨在分离万物之同,认为虽是同一匹马,也有是非之分,正如同一手指,也有彼我之分一样。而庄周意在混同彼此,泯灭是非,认为即使是天地与手指、万物与马匹也是没有区别的,何况是手指与手指、马匹与马匹呢!〔103〕道:道路。〔104〕“不然”句:据王先谦等治庄者言,此句下似应有“恶乎可?可乎可。恶乎不可?不可乎不可。”〔105〕固:本来。〔106〕莛(tíng庭):草茎。楹(yíng盈):屋柱。〔107〕厉:病癞。此指丑陋的女人。〔108〕恢:宏大。恑(guǐ轨):通“诡”,诡秘。憰(jué绝):通“谲”,欺诈。怪:奇异。〔109〕达者:通达大道的人。〔110〕为是:因此。不用:不执己见。〔111〕寓:寄。诸:之于。庸:众。〔112〕得:无往而不自得。〔113〕适:至。几:谓尽得大道。〔114〕神明:心智,心神。〔115〕狙(jū居)公:养猕猴的老翁。赋:分给。芧(xù叙):即山栗,又名橡子。〔116〕未亏:未损。〔117〕和:合,混同。〔118〕休:息,止。天钧:天然的陶均。〔119〕古之人:指古时的悟道者。〔120〕至:至极,即最高的境界。〔121〕恶:何。〔122〕封:域,即彼此界限。〔123〕爱:谓偏好。〔124〕故:即,就是。昭氏:指下文的“昭文”,姓昭,名文,善鼓琴。〔125〕师旷:晋平公乐师,妙解音律。枝策:谓持策以击乐器。枝,即持而击。策,谓击乐器之物。〔126〕据梧:倚靠着梧树。〔127〕载:从事。末年:晚年。〔128〕坚白:即“离坚白”,指“坚白同异”之说,公孙龙的重要命题。公孙龙认为一块白石头的白色和坚硬性是完全可以互相分离而独立存在的,因为“视不得其所坚而得其所白”,“拊不得其所白而得其所坚”。〔129〕纶:琴瑟之弦,代指鼓琴。〔130〕我:泛指。〔131〕滑:滑乱人心。疑:使人心疑惑。〔132〕图:图谋。可引申为图谋摒弃。〔133〕言:谓“有始”以下之言。〔134〕是:与下文“彼”义同,皆指其他辩者的话。〔135〕尝:尝试。〔136〕始:谓天地之始。〔137〕未始:未尝。〔138〕谓:说。〔139〕秋豪:即“秋毫”,秋天鸟兽新生的毫毛,其末甚微。〔140〕太山:即泰山。〔141〕殇子:死于襁褓中的婴儿。〔142〕一:即上文“万物与我为一”中的“一”。言:指庄子说明“一”的话。〔143〕巧历:善于计算。这里指善于计数的人。〔144〕凡:指凡夫,平庸的人。〔145〕封:界域。〔146〕畛(zhěn枕):田间小道。引申为界限。〔147〕左:指卑或下言。右:指尊或上言。〔148〕义:通“仪”,仪则。〔149〕分:剖析万物。辩:通“辨”,谓分别彼此。〔150〕经:治理。志:记载。〔151〕嗛(qiān谦):崖岸,比喻锋芒。〔152〕忮(zhì至):很。〔153〕常:固定的爱,即偏爱。成:当为“周”字之误。周,周遍。〔154〕信:真实。〔155〕园:通“圆”,圆通。几:近。〔156〕天府:自然的府藏。这里指涵容大道的心胸。〔157〕葆光:藏光不露。葆,包藏。〔158〕宗、脍、胥敖:三个小国之名,为庄子所虚构。〔159〕南面:君位,此指临朝听政。释然:怡悦的样子。释,通“怿”。〔160〕三子:指三个小国的国君。〔161〕蓬艾:比喻其蕃国卑小。〔162〕若:你。〔163〕十日并出:神话传说。《淮南子·本经训》云,尧之时,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尧乃使羿上射十日。此处庄子不用“十日”为灾害之意,而是说十日普照万物,无所偏私。〔164〕进:胜过,超过。〔165〕齧(niè涅)缺、王倪:皆为虚构的人物。〔166〕是:认可。〔167〕庸讵(jù拒):怎么。〔168〕女:你。〔169〕偏死:半身枯死,即半身不遂。〔170〕木处:指人在树上居住。惴栗恂惧:惊恐战慄的样子。〔171〕刍豢(chúhuàn除患):指家畜。食草者谓刍,食谷者谓豢。〔172〕荐:美草。〔173〕蝍蛆(jíjū急居):蜈蚣。带:蛇。〔174〕鸱(chī吃):猫头鹰一类的鸟。耆:通“嗜”,喜好。〔175〕猵(biān边)狙:多毛而头似狗的猿类,其雄喜与雌猿交配。〔176〕游:交合。〔177〕毛嫱(qiáng墙)、丽姬:皆为古代美人。丽姬,当为“西施”之误。〔178〕决骤:疾驰,引申为急速逃跑。〔179〕端:条理。〔180〕樊然殽乱:错综杂乱的样子。〔181〕恶:怎么。〔182〕泽:聚水的洼地。泽中灌木丛生,故能焚烧。〔183〕河汉:泛指江河。河,黄河。汉,汉水。冱(hù户):冻。〔184〕瞿鹊子、长梧子:皆为虚构的人物。〔185〕夫子:指孔子。〔186〕务:事务,指俗事而言。〔187〕违:避。〔188〕求:妄求。〔189〕谓:说话。〔190〕孟浪:谓不切实际。〔191〕吾子:先生。〔192〕皇帝:又作“黄帝”。荧(yíng盈):疑惑不明的样子。〔193〕大:又作“太”。〔194〕时夜:司夜之鸡。时,通“司”。〔195〕鸮(xiāo销)炙:鸮鸟的烤肉。〔196〕妄言:随便说。〔197〕妄听:姑且听听。〔198〕奚:何不。旁:依傍。〔199〕挟:怀抱。〔200〕滑:乱。涽(hūn婚):暗。〔201〕芚(chūn春):浑然无知的样子。〔202〕参:糅杂,调和。万岁:指千万年来的一切事物。一成纯:犹言“浑沌一团”。〔203〕说:通“悦”。〔204〕弱丧:幼弱的孩儿迷失在他乡。〔205〕丽之姬:即骊姬,晋献公夫人。之,语气助词。〔206〕王:指晋献公。〔207〕筐床:安适之床。〔208〕蕲:通“祈”,求。〔209〕方:正当。〔210〕大觉:最清醒的人,指圣人。〔211〕窃窃然:明察的样子。〔212〕吊诡:奇怪非常之谈。〔213〕若:你。〔214〕邪:为疑问语气。〔215〕或是:有一人对。〔216〕或非:有一人不对。〔217〕人:他人。黮闇(dànàn淡暗):暗昧不明的样子。〔218〕彼:指下文的“天倪”。〔219〕和:调和。天倪:自然的分际。〔220〕无辩:用不着争辩。〔221〕化声:与是非纠缠在一起的话。相待:相对待。〔222〕曼衍:游衍自得。〔223〕“化声之相待”五句:此五句当移至“何谓和之以天倪”前。穷年:谓享尽天年。〔224〕振:振动鼓舞,这里有“逍遥”之意。竟:又作“境”,境界。〔225〕罔两:影外之阴,或谓影外之影。景:通“影”,影子。〔226〕曩(nǎng囊上声):从前。〔227〕特:独立。〔228〕所待:即所待者,指形体。〔229〕蚹(fù付):蛇鳞。〔230〕昔者:夜间。昔,通“夕”。〔231〕栩栩然:形容蝴蝶飞舞的轻快自如。〔232〕自喻:自乐。适志:快意。〔233〕俄然:突然。〔234〕蘧蘧(jù巨)然:忽然觉醒的样子。〔235〕物化:指一种泯灭事物差别,彼我浑然同化的和谐境界。

〔鉴赏〕 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从各自立场出发,展开了一次次针锋相对的争辩。他们为了给自己的学说赚得一方立足之地,殚精竭虑,口诛笔伐,相互非难。只有庄子浅唱低吟,避开了尘世的扰攘。他认为这些争辩不休的学者就像争着“朝三暮四”或“朝四暮三”的猴子一样,其“名”与“实”并没有因争论而改变。所以他在开篇即提出一个命题:“吾丧我”。庄子要齐同物论,非先忘“我”不可。“吾丧我”,表现在外,是“形同槁木”;表现在内,是“心如死灰”。“丧我”,并非要丧失自我,而是要去掉纷繁芜杂的“诸我”,复归生命本源的虚静灵台。那便是一个澄明净澈的本我,亦即文中所谓的“吾”。

美国作家梭罗在《瓦尔登湖》中写道:“只有我们迷了路,换句话说,只有我们失去了这个世界,我们才会发现自己,才会欣赏到大自然的宏伟与奇特,才会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和我们之间的关系。”当我们孩提时代树立起来的生命理想一个个破灭,当我们扮演着各种社会的、人生的角色却偏偏迷失了自己,当我们经历了诸多苦痛、忧患、孤寂与变故之后,才会感受到赤子情怀的可贵,才会感受到那宛若“长烟一空,皓月千里”的灵台(心)的质朴与纯净。行进在人世中,只觉得“来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仿佛举步维艰,既不能逾越,又不可逃,似乎只得低着头,一步一步向前走;其实终究只因为放不下这个“我”。平凡人总会追问:究竟是庄周做梦化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作了庄周?而蝴蝶从不疑惑,它飞!

南郭子綦是悟道之人,他由“吾丧我”引发开去,导出“三籁”:天籁与地籁相应,地籁与人籁相应。自日月星辰,山河大地以至于人身,都是一个大和谐。人籁、地籁是“有声之声”,众人都能听到;而天籁则是“无声之声”,只有至人才能感受。所谓“天籁”,也就是消除了人间种种“是非”、“成心”,达到物我两忘的超然境界。音乐来自虚空的乐器,朝菌来自虚空的地气,喜怒哀乐也都如虚空,不知从何处而来,只在朝朝暮暮,困扰着我们的心灵。我们一味任性,不停地驰骛追逐,浑然不觉生命最核心的本质已渐行渐远,天真亦已丧失殆尽。庄子失望与恸心之余,不禁发出慨叹:“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一个有限的小我处在苍茫的宇宙中,每天都有希望的光在引导我们前行,又总是有惨痛的心火在炙烧;排解不开那飘泊无踪的悲哀,更消解不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孤冷寂寞。但庄子不退却,也不卸下任何重担,他只是直面,只是承担。泰戈尔的话在此得到了验证:“最孤独的也是最坚强的。”

庄子强调人和宇宙对话,他的精神追求便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大道遍及万物,既不要自我封闭,也不要以人类为中心;在天地之间,众生平等,是为“齐物”。在庄子看来,人世间的种种价值都是偶然的,会随着不同的判断标准而改变,“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没有“错”哪来“对”,没有“死”哪来“生”,没有“丑”哪来“美”,没有“分”哪来“合”……所以他认为,应该去除“成心”,打破事物间的对立,最终达到“同一”。

鲁迅先生说:“这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便也成了路。”联想到《齐物论》,就能明白,物与物之间本也没有差别,人与自然本也没有矛盾,是非异同都是我们一点一滴找出来的,认同的人多了,也就成了习惯,成了所谓的“标准”,但天地万物的本性并不因此而有丝毫的增损。

在庄子心目中,古人的智慧达到了完美的境界,能体悟大道根源于未始有物之前,而后人有了是非、彼此的观念,则使大道日益亏损而隐没了,即所谓“道昭而不道”。圣人总能含光敛耀,以不辩为怀;而众人则喋喋不休,以争辩夸示于世。庄子怀着纯然之心想“齐物论”,却也说自己既要开口,便和他们是同一类了。思维总难以突破语言的边界,庄子“妄言之”,可叹“孰令听之”?!连他自己都说:我谈的这番道理,可以称为吊诡,万世之后能遇到一位能悟解这番道理的大圣人,就已经像是在旦暮之间了。张爱玲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而庄子则是“情到深处人孤独”。因为看得透彻,所以各家争吵不休的是是非非,在他眼中只是个虚幻的漩涡,他写下一段“辩无胜”的说词,遗世独立其外,放眼于更广大的宇宙人生。

当我们全身心地与宇宙合一,融入生命的运化循环之时,我们已无须条分缕析地去认识这个世界,因为此时,认识与认识者都不复存在了。正如在尘世中,当一个人爱时,他便对所爱只感一片混沌;而在恨里,却时刻记得“我心被伤,如草枯干”(《圣经》),得失祸福,历历分明,套上了层层人为的枷锁。

人生如梦:醒是梦,醉是梦;生是梦,死亦是梦。清醒如庄子,何出此言?实乃痛定思痛,痛何如哉!谁也不知道,这一刻的欣喜是否会成为下一刻哀愁的源头;多少欢乐,多少悲凉,总归于虚无的泡影。觉不比梦实在,梦也不比觉虚幻。庄子的蝴蝶翩翩地在空中飞扬,“飘飘乎羽化而登仙”。美,是人间不灭的光辉,这也是意的庄子在万物齐一的观念下,梦醒后化作优游自在的蝴蝶而非它物的最终缘由了。附:古人鉴赏选

钧天之乐,鞺鞳铿锵。常山之蛇,首尾相望。驱车长坂,倏尔羊肠。过脉微眇,结局广洋。寻其正眼,开卷数行。……首尾照应,断而复连。藏头于回顾之中,转意于立言之外。于平易中突出多少层峦叠嶂,令人应接不暇。奇哉妙哉!(明陆西星《南华真经副墨》)

文之意中出意,言外立言,层层相生,段段回顾,倏而羊肠鸟道,倏而叠嶂重峦。世儒见之,每不得其肯綮,辄废阁不敢复道,此犹可恕;乃敢率臆曲解,割裂支离,俾千古奇文,埋没尘土。呜呼,庄叟当日下笔落想时,原不许此辈轻易读得也,又何怪焉!(清林云铭《庄子因》)

写地籁忽而杂奏,忽而寂收,乃只是风作风济之故。以闻起,以见收,不是置闻说见,止是写闻忽化为乌有,借眼色为耳根衬尾,妙笔妙笔!初读之,拉杂崩腾,如万马奔趋,洪涛汹涌;既读之,希微杳冥,如秋空夜静,四顾悄然。写天籁,更不须另说,只就地籁上提醒一笔,便陡地豁然。(清宣颖《南华经解》)

须看其通篇大势,前半顺提,中间总锁,后半倒应,千变万化,一线穿来,如常山之蛇,击首尾应,击尾首应,击中则首尾皆应也。(清孙嘉淦《南华通》)

前以“丧我”发端,见我身且非我有,安用哓哓辩论?后以“物化”作结,见彼此皆属幻形,还他空空无着。如此设想,真觉古今来高论危言,一切皆可听其有无也。(清刘凤苞《南华雪心编》)

前幅借子游问答,揭出人籁、地籁、天籁,暗影物论,已伏不可齐之根。而以天籁为化机,全在“无”字句处领会,纷纶妙义,不落言筌。“大知闲闲”以下,承“丧我”意,层层透发,寻出一个“真君”,与天籁互相勘合。天籁以无声而运化有声,真君以无形而主使有形。执定有声,则万籁之怒呺,不过一瞬;执定有形,则终身之疲役,不过百年。然则人世间本无可据之形声,又安有可齐之物论哉?随提出无有为有一等人,切指受病之处,痛下针砭,将物论一齐推倒,语重心长。(同上)

其用笔忽纵忽擒,忽起忽落,节节凌空,层层放活,能使不待齐、不必齐、不可齐、不能齐之意,如珠走盘,如水泻瓶,如砖抛地,乃为发挥尽致也。末幅撰出“罔两问景”一层,骤读之,不知从何处落想,细玩之,分明是“吾丧我”三字,顶上圆光,空中变相,眼光直射题巅,而真宰已了然言下矣。随借庄周梦为蝴蝶,现身说法,齐而不齐,不齐而齐,而以“物化”一句结住通篇,更从何处拟议分辨?仙乎仙乎,非庄生无此妙境也!(同上)

此与“濠梁观鱼”一段,文心同为超妙。但彼是一片机锋,全身解数,此是浑沦元气,参透化机,虽同一语妙,而其泄天地之奥,则《齐物论》末段独臻上乘也。(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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